第四十八章 重回故土
孟祥虎深有感触地说:“老师,我们毕业时,您说:考出去的,远走高飞。飞得越高越远越好;考不出去的,就落地生根,扎得越深越牢越好。我和赖刚就是深扎根的,一辈子扎根人口镇。为人口镇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服务。冷雪丰白心语他们高中毕业后仍没飞出去,回乡扎根。种粮种菜我们都是落地生根,也算实践了当初的诺言。”
“对!当初咱们就明确提出为当地经济建设培养人才。你和赖刚一个开饭店,一个开建材商店,这都是人口镇看得见摸得着的商业,一方面为人口镇创造了税收,同时也为自己的生活开辟了一条道路。雪丰他们种粮种菜,和城里的几个社区市民签订了蔬菜、家禽保供合同。就很有创意。还通过网络把自产的大李子销往南方。这些都很好,你们只要坚持下去,发展好本行业都有广阔的前途。这话听起来好像有点大、有点空。仔细想想你饭店的收入;赖钢建材店的营收;雪丰农产品、禽产品,这些是不是都是实实在在的?你可能说,没有雪飞挣得多。这是事实,人家是研究生。可是沉下心来,我们这小本生意养家糊口,生活的不也挺安逸吗?钱这东西对贪婪的人没有上限——越多越好。我们不要贪婪,我们要适当——够用就好。我常说,六十岁了,吃过低标准,下过苦大力,从事教学三十年。没发过财。没有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我要感谢曾经的粗茶淡饭、野菜农活。有多少有钱人不是高血压,就是糖尿病。从这点看来,低一点的生活没什么不好。钱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人要知足!识足!”
“二两虎头白,一碟水煮豆!”随着一个粗野的声音,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男人点着拐进了屋。
“繁戈!”白天生惊讶着上前握手。
他老了。土黄色的脸布满了褶皱,呼吸也发出“啡啡”的急促声。目光中透漏着饱经风霜。
“我们都老了!”白天生为了缓解眼前的尴尬。
“你不老,一点都不老!”他嘴上说,语气中却充满不平、不满、不服和嫉妒。
“岁月是公平的,我六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该属狗的,六十一。”白天生说。
“你的记性真好,跟念书时一样。”他夸了一句,不知是心里话还是牙外话。
“你们都行啊!挣工资、有老保、看病不花钱。跟你比,我都死得过!”孟繁戈一脸颓废。他把拐放在一旁,既不用杯也不用筷;嘴对着瓶,手捏着豆,一口酒一口豆地饮起来。不时自语:“酒这玩意真好,是个好东西!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这话一点不假!”
“繁戈,你可不能死。你活着就是对人口镇的最大贡献。”白天生说。
繁戈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为什么要死呢?人比人得活着!”
孟繁戈说着,一口尽瓶中酒,碟中豆也只剩一个。提起拐点着地出了门。白天生跟着送出门外,繁戈扬了扬手朝西北方向走去。——那是人口镇敬老院的方向。
白天生、孟祥虎回到屋中。祥虎惭愧道:“白校长,不怕你笑话,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夕阳村敬老院是人口镇乃至乐园区最好的敬老院。三年前我爸曾经和我老丈人一起住进我家,本以为两个人能处的很好。都是经历过磨难的人。站在成人的角度,我爸跟我妈离婚不怨我爸,当然也不怨我妈,他们的结合就是一个错误。不该走到一起的两个人,阴差阳错地混在了一起。首先就不被我姥爷看好,越瘸越架棍点,越被人看不起越打看不起上来。日子没过好不说,还把腿摔折。正打我姥爷的话上来了。再好的爱情也不能喝西北风活着呀!何况这只是一时冲动的爱情,更是经不得一点风雨。我姥爷哪能容忍她的闺女和我爸这样的人生活下去?今天离婚,明天离婚,到底在我三岁那年他们俩真的离了。我妈残忍地扔下我,我哭喊着要妈妈,我妈有些于心不忍,可我爸不肯撒手,是真心喜欢我还是要挟我妈我就不知道了。我姥爷又不让我妈带我——说,你还想不想找人家了?女人到哪儿不生孩子?长痛不如短痛,我妈忍痛割爱,把我扔下就走。直到我初中毕业,开起这个饭店,她来管我借钱,说是供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念大学,我不听都生气,一听说就更加生气。——你当年残忍地扔下我,今天还有脸朝我借钱?你的脸可真大!我妈哭着说,虎子,妈也是没办法!我说,什么没办法?通通是借口!你是吃不上还是穿不上?就说是为了追求你自己的幸福生活得了,还说什么冠冕堂皇的骗人话没钱!就是有钱也不借给你这样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舍弃自己亲生儿子的女人!我妈哭哭啼啼走了,去我姥爷家借钱,没借着还碰一鼻子灰。她心情不好,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孟祥虎沉默半天,“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她毕竟是我妈——生我的亲生母亲,是这个世上唯一生我的人。至于扔下我,谁一生中不会犯错误呢?错就错在,他们没有严肃认真慎重地对待婚姻,在这个世上,在中国人的传统意识里,没有人会把离婚看成是好事、高兴的事。都是结婚高兴,离婚苦恼悲泣。每个人结婚时都不想将来离婚。都是走着走着经不住一路上的花花草草的诱惑或新鲜感的丧失或风雨的侵蚀,就散了。他们把责任推给对方或外界,企图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打扮成无辜者、受害者。岂不知无辜岂能是打扮出来的?结果越描越黑,越掩盖越露骨。我和文凤结婚就非常慎重。我们在结婚证上写下了“永不离婚白头到老”八个大字。在年轻人看来,觉得可能是笑话,谁能保证未来?其实,说这话的人才可笑,一个人除了生死不能自主外,其他完全可以自己决定。你连自己的婚姻都保不住只能说明你诚意不足。具有水性杨花的成分、见异思迁招蜂引蝶的基因。缺少自我克制保持定力的决心和毅力。再说说我老丈人,文子车你是知道的,他和我岳母唐翠花的婚姻也是在我爷爷丈人的运作下,凭着一时风流走到了一起。我丈人又不会经营婚姻,一边倒地讨好和奉承我岳母。岂不知婚姻是双方的平衡,一边倒早晚要垮的。祈求岂能换来对方的将就?我姥爷说的好,娶媳妇恶使唤三年善使唤一辈子,这话是不对,充满歧视、充满男尊女卑。但是我们把它改变一下就千真万确了:男女结婚,头三年很重要,双方要互相摸透脾气秉性,爱好忌讳。达到相互认识、理解、包容。形成都能接受的约束,共同遵守。进而固化成自我约束的行为。这样才能行稳致远白头偕老。一味地跪地乞怜换不来和平相处白头偕老。人家要的是有骨气有能力的真男人,而不是畏缩不前,一身软骨头的假男人。我丈人在长期压抑下,负面情绪与日俱增。变得性格异常。没日没夜的抽烟,而且一反常态变得豪横起来。烟笼雾绕的日子实在难熬。两人终于分道扬镳。就这样,我丈人也住进我家。跟自己的女人都没处好的两个男人更是没有希望。起先两个人挺好,后来我爸嫌我老丈人抽烟,两人咯咯唧唧。文凤挺烦,我也挺烦。我爸主动要求去敬老院。就这样我拿钱,文凤也同意。再后来,我老丈人走丢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我爸也回不来了,扎根敬老院。”
“你爸不是和赖刚他妈一起过吗?”白天生问。
“啊呀,早都分开了。赖刚他妈给赖刚看店呢。”祥虎说。“两个残缺不全的人走到一起,能坚持多久?”
人口中学门前的大道上,一个水裆尿裤的人正在指手画脚,像是指挥;旁边几个小厮忽东忽西,像是执行。
——是他?!
“这不是齐乡长吗?”白天生说。
“表哥!你打哪来?”齐国红问。
“我自从被你免职后,一直在基地工作,总算告老还乡!”
齐国红尴尬地咧咧嘴:“表哥,不管你信不信,天地良心!把你整下台的不是我,说句实在话,在你的去留问题上,我投了弃权票。”
“这话我信。可你心里还是希望我下去!”
“表哥,还是从自身反省吧!”
“我不反省,也不怨人。那一页早就翻过去了。”白天生自我释怀。
白天生突然发现齐国红胳膊上的红袖标,莫名地指了指,“这个——”
齐国红淡然一笑,“这不是一退下来,街道上的王主任,学校的一可校长又瞄上我了。镇上来了几个小混混,学生放学,不是要钱就是抢手机。蹲不够蹲押不够押,他们请我管管。没办法,就干了这个。”说着,指了指胳膊,“义务的。”
“这些小混混派出所都没办法,你能管得了?”
齐国红挺了挺肚子,又提了提裤子,猝然道:"你忘了,我是镇长!当年谁不怕我?只要我目光一杀,不用说话,他就浑身发抖、骨头发麻。现在虽然退下来了,可名声还在!死诸葛还吓跑活仲达呢!何况我这活诸葛?"
“我们队长就是活诸葛,前天一个小混混都吓尿裤子了!”旁边的一个说。
“国红,少吃点,太胖了。太胖容易生病。”
“表哥,不是容易得病,而是已经得病!——糖尿病、高血压、脂肪肝、高血脂一个都不少。”
“那就更该控制饮食了!”白天生惊讶道。
“控制?控制得了吗?这世上没食这么多,这么丰富,不吃多可惜!眼瞅着一桌子的美食不吃,你有病啊!我也想好了,人生也就几十年,早晚一死。寿命有长短,生活有高低。何必为了多活几年,少吃少喝,甚至不吃不喝呢!我不想做一个穷死鬼,瘦猴子。”齐国红有了抵触情绪。
一个小厮跑了过来,“队长,养生堂时间到了。”
齐国红放弃了礼貌,二目微闭,双手徐行若起若浮
“国红,到院中做吧!路上危险。”白天生说。
齐国红并不答话,他完全进入了状态。小厮们也跟着蠕动。
白天生转身离去,走出百十米,隐约后面传来喊声,回头看时隐约觉得国红似乎年轻了,红袖标上《治安巡逻员》五个字逐渐淡去后面那个似乎是孟繁戈。他也不瘸了。更没有拄拐。
一行人和喊声渐渐淡出视野。眼前是村野路。
十年前,这里还是石头路。大马车颠颠簸簸,震得人屁股生疼。路北是一片荒草塘。说谎草堂有些不确切,应该说是一片荒草甸子。甸子里沟壑纵横。芦苇深处的大坑北的高岗处坐落一座古庙。屯子里叫它老道庙。关于这座古庙,当地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说是这里要升起一座高山,因为修起这座庙把山镇下去了。一天早晨村民起来发现两尊石虎子。特地用大马车送到庙前看守庙门。庙分前后两殿。前殿供奉着关公。他五缕长髯,端坐在正位上,栩栩如生威风凛凛,小孩子都认识叫他关老爷,所以也称前殿为老爷殿。两边泥塑有坐有站,叫不出具体的名字,记得其中有周仓,黑脸站着手握钢刀凶神恶煞。还有十不全,年龄不大,又瘸又瞎其他叫不出名字;后殿供奉的是“三霄”娘娘,看过“封神演义”才知道,是”"云霄、琼霄、碧霄、"三姐妹。通天教主门下八大弟子之列。《封神演义》书中被姜子牙封为“感应随世仙姑”。后殿也称“娘娘殿”。老爷和娘娘并没有任何关系,连一个朝代都不是,关羽是三国时期人物;三霄按照封神演义说法应是夏末周初人物。两者风马牛不相及也。然而,能供奉在一起,说明在人们心中受敬仰的地位。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每逢四月十八,庙上人山人海,热闹极了。大人们说那是庙会。卖麻花的、卖烧饼的、卖糖溜溜的、卖扳不倒的;卖小稿子的、卖粪箕子的、卖醤帽篓的、卖草帽子的应有尽有,热闹极了。庙的周边是荒草塘,通往周边村屯尽是些弯弯曲曲随势就势的小毛毛道。只有一人宽,两个人对面走来错开身子都费劲,一不小心就要掉进小道旁边沟中。马车根本无法通行。这里是野兔、野鸡、狐狸的领地,更是蝈蝈、蛐蛐、青蛙的乐园。听说还有狼。有人看见过它的粪便,是白色的。要不怎么说,吃红肉拉白屎转眼无恩呢!说的就是狼。
夏日的夜里,蛙声占据了整个荒野。开锅似的叫个不停。蛙界似乎也有组织,一个叫都叫。似乎像劳动一样都必须参加。到了后半夜,蛙声停止了。没有一个在叫。看来蛙也守纪律。但也有例外,偶尔有“呱!”的一声。有人说听到过狼叫,像小孩哭一样。也只是听说而已,我并没有亲耳听过。
到了六十年代。周边的荒草塘已被开垦成耕地,一座孤零零的古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没有一个孩子敢到庙里去玩。庙里早就没人了,老道不知去了何方。大殿里挂满灰尘,泥像的恶眉瞪眼凶神恶煞还在,墙皮上的“鬼推磨”“鬼拉锯”依稀可见。后来听说孟繁戈领人把庙扒了,只剩下庙前的两尊“石虎子”日夜守候着故址。
如今,这里已是一片良田沃土,长满了庄稼。不知是谁或是哪个民间组织在遗址上重新建了一座庙宇,取名《三清观》。庙前修建了一条柏油路,直通虫怀公路。有公交车直通这里。没有见过僧道,也没有见过宗教活动,更没有见过旅游人士。
庙宇周边四通八达,有柏油路通往村屯。在人们心中这里不再恐怖,鬼神的概念也淡化了许多。小孩子却很少看见,不像五六十年代,村头野外大小不一的男孩女孩缕缕行行,举目皆是。
河湾村已今非昔比,屯中的三条主路都已铺成水泥路面,道两旁都是同一规格、颜色的围墙、不锈钢大门。道旁栽种着四米距离的绿化榆,淡绿微黄的叶子,镐把粗、高二米的树干,蘑菇头状的树冠彰显着和传统家榆的不同。白天生已认不出老院子,在门前徘徊,仔细地辨认着。多么希望一个小孩跑过来?哪怕是儿童相见不相识也没关系。
白天生一进屋,父亲直拖拖地躺在炕上,面色还好。唐大夫一边挂吊瓶,一边说,“怕是再也起不来了,老年人就怕摔倒。”二弟白天成不停地磨叨:“一天嘴拜年似地告诉,出门要小心。就是不听。这回好,怕这手就来了这手。啥是缺柴火,苞米杆子都堆烂了,哪儿缺你捡那点柴火?这下好——”
父亲像小孩子一样,眼巴巴地接受儿子的批评。
父亲身体原本不错,八十多岁能走能撂、能吃能睡。一辈子养成的习惯难改。天亮就起炕,天黑没事就睡觉。一天不着家。村头的大道上,河边野外都是他的去处。顺便捡几棵柴拿回家去。家里倒是不缺柴,可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那柴他舍不得丢下。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到西河边溜达。突然,一声汽车鸣笛。父亲急忙向路边躲闪,被脚下的一棵横柴绊倒。这要是年轻人本不算啥,可八十多岁的人,熟透的瓜,哪扛得住这一跌。
五兄妹陷入了沉默。
二弟天成满脸的怨气,三弟天明蹲靠在北柜前抽烟,四弟天然在屋地来回踱着,像是思考。唯一的妹妹他们的姐姐一旁操着手,好像与己关系不大。
老大白天生把弟弟妹妹叫到西屋,研究办法。大家没有钱,都是过着年吃年用的紧日子,没有一个具有抗风险的能力,基本上是听天由命。兄妹们没有发生争执,很快达成了共识:八十多岁的人了,就是到医院也治不好。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一个能拿的起住院费?就在家打打针吃点药,养着吧!
五个儿女走过来。安慰父亲好好养病,过几天我们来看你!
儿女们先后走了。她们各有各的家,各有各的工作、活计。只有白天生是个闲人。
老父亲的眼角溢出一滴清澈的泪珠,很快滴滑落在枕头上。在脸上留下了一条小河。他没有向儿女们提出要求和意见。儿女们也是心中各怀愧疚——这要是儿女,东栽西借砸锅卖铁卖房子也得给孩子治,宁可人财两空也在所不辞!可是对于眼前的父亲,儿女们却达成了完全相反的共识。
“别浪费钱啦!八十多岁治不好,最后还是人钱两空!”父亲说。
父亲的想法和儿女们空前一致。他宁可自己的病不治也不能让儿女倾家荡产。不拖累儿女,他死才能闭上眼睛。
“爹!啥也别想,安心养病。嗷!”
白天生话一出口,顿觉苍白无力。是安慰?是哄骗?是不孝?是忘记父母恩?这病是养得好的吗?——在那个困难的年代,父亲卖血养活了兄妹五人,并供他们念书。如今他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就让父亲这么躺着。不治,靠养。这病是能养好的吗?说白了,就是等那一天。真是残酷!惭愧!五个儿女没有一个出人头地,没有一个具备抗风险能力。当然,没有一个把父亲和自己的儿女平等对待——没有一个肯为父亲倾家荡产,冒着人财两空的风险。当然,老父亲也不会让儿女冒着倾家荡产人财两空的风险为自己治病,那样他会闭不上眼睛。这是人生的一个两难的话题。
“雁魚没给你去信吗?”父亲问。
“没有。人家说不定又结婚了。”白天生说。
“早黄啦!那个吴大头掉孤水泡淹死啦!”父亲说。
“人家不会再跟别人?去了吴大头,还有李大头、王大头。”
他父亲半天,说,“你年岁不大,她心里一直有着你。别错注意。指儿女不行。”
“这不是又有闲心啦!咋净叨咕些没用的呢”二弟天成从外边屋来,显然他听到了父亲和大哥的对话。
后街的大道比前街宽多了。也规范了不少。因为它是屯中主道中的主道。建设上自然也就下了不少功夫。
陈家的院子大门紧闭。院中房子仍苫着茅草,没有上瓦。是屯中唯一一所保持上世纪土风土貌的土建筑。想象中的陈家已尘封多年,早已是人去楼空,留下的只有记忆和感伤。陈家向来男丁不旺,这一辈子更是只有三个女孩。如今,都早已嫁人。最小的一个都快六十了。大姨死后,一直空着。他上前敲了两下门。是敲给谁呢?又是希望谁呢?他失望地看着那扇铁面无私的大门,心中充满失落和惆怅。
突然,门开了。一个直溜溜的女人立在门内。
“进来吧!”女人严肃而又森严。转头在前引路,白天生掩门跟在后面进了屋。
“你和姚琴瑟过得好吗?”女人问。
“我几时和姚琴瑟过在一起?那是子彬!张冠李戴,诬人清白!”白天生说。
“我还以为是你呢!你不是也喜欢她吗?”女人问。
“我何时喜欢过她?我正想问你,那座小楼为何住进姚琴瑟?”白天生问。
陈雁魚的脸刷地白了,耻辱、愚弄、愤懑一起涌上心头。
我和姚琴瑟是对头冤家,躲都躲不开的死对头。那天晚上,我从乡下回到城里。也就这个时候,我掏出钥匙开门,怎么插也插不进去。我以为是哪个调皮孩子把锁眼堵上了。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内。太意外了,弄得我一时无语。我们俩对峙着。谁也没说话。
一场惊心动魄的改编版《女人为何难为女人》正式上演了。
“进来吧!”她说。就像今天我对你一样。
姚琴瑟不愧是演员,选择了一副既无可奈何又与世无争的样子,开了口:“雁魚,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其实,我才是这屋子的主人,二十多年前就是。那时,我年轻气傲,本想放弃这身外之物,把它烧了。可是,我没有,我把它留了下来。并且今天把它派上了用场。”说。着,把一张发黄的遗嘱摆在我面前。我目瞪口呆,眼睛出现了重影。她收起遗嘱,得意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断定毕婆子不会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的故事我全知道。集体户时,毕三就一直纠缠我,可我喜欢的是赖国平。国平出事后,我回了城。我真佩服毕婆子的神通,几乎脚前脚后毕三也回了城。他依然恋我,我自愧说,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纯真无邪、天真浪漫的姚琴瑟了。可他说,‘你永远是我心中那个完美无瑕的姚琴瑟。我不死,你就不会变。国平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情愿为你解围,为你承担责任!’他的话着实让我感动。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七个月生下赖平,他一直瞒着她妈。谎撒得天衣无缝,他妈一点都不怀疑。所以奶孙的感情建立的非常扎实。就是后来有人怀疑他妈都不信。然而,男人的话信不得,喜欢你时,甜哥哥蜜姐姐,甘愿为你当牛做马付出一切;够性时,你爱他都是错,咋做都不对!没多久,他旧病复发原形毕露,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公然和我叫板,厌倦传统的家庭夫妻生活,要‘解放’要‘自由’。我忍无可忍,焦头烂额。精神几乎崩溃!气头上置生死于度外。轻则吵架,重则刀棍相加。吵架打仗成了常态。她妈怕闹出人命,又疼孙子,就写了这份遗嘱。劝我和他离婚——这房子楼上楼下全是你的,不,是我大孙子的,由你代管。我不会立第二份遗嘱。我相信她不会撒谎,就拿着这份遗嘱,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离开了毕家。
我把赖平扔给母亲,远走他乡闯荡江湖,走上了演艺之路。痴迷的艺术追求,使我对人生燃起了新的希望,萌生了新的追求。发誓自立自强从头再来。当年我的志气可以用‘气冲牛斗’来形容。曾经想到壮士断腕的精神背水一战——把这份遗嘱烧了,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东山再起。可是,我没有。就像当年我把赖平生下来一样。”
半天,姚琴瑟又说:“有些事就是怪,说该着也好说凑巧也罢,你无法预料,也无法解释。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他和两个女人混不到二年就出事了,丢了工作,又娶了你。你们的故事我全都知道!”
最后,姚琴瑟像影视作品的画外音一样对我说:“其实,咱们都是受害者,都是毕三的牺牲品。”又说:“同情归同情理解归理解,原则归原则,我的人生是有底线的。如果你有异议,咱们法庭见!我奉陪到底。”
姚琴瑟还要讲他和金导演的故事,我没兴趣。
那天,我是低着头走出屋的。
陈雁魚讲完,出了一口长气,“那天出门后我想哭,可是,没哭出来。我有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我的情绪糟糕到极点,我该找谁说理去?该向谁讨公道?毕婆子?毕三?老三国?可他们都死了。我咨询了律师,律师说,法庭是讲证据的。我因为没有那张发黄的纸彻底的绝望了。
我从城里回来一蹶不振,我妈安慰我:房子本是身外之物,有地方住就行。实在不行就回家。我当时的状况怎能接受她的这种安慰?我咆哮道:啥不是身外之物,你给我说说?!我妈碰了一鼻子灰,立即调转枪口,打骂毕婆子,打骂文品三。可又有啥用?她又把矛头指向自己,都是她当年的死脑筋害了女儿。她后悔!她自责!连憋气带窝火,没几天就离开了人世。
三十年前,我从这里出去,三十年后,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出去时,我是一个对未来抱有美好愿望的妙龄少女;回来后,我已变成一个满目沧桑的半岁婆子!绕了一大圈——三十年的大圈!这期间,我有了城市户口,国营工作;有了月羞含羞,有了小旺。我的青春不再,成了过眼烟云。我的工作、城市户口都变得轻飘飘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看着陈雁魚失落的面容,白天生深情地说,这些年我的生活也是一塌糊涂。学生来时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学生一走,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空荡荡的院子就剩我一个人,我的心也空落落的。
月光斜射在土炕上,半边明半边暗。陈雁魚恰好落在阴影里,以至于看不清她面部的神情。她不无遗憾地说,这些年,在医院里看见过无数的生生死死。那些新出生的小生命一无所知,更是一无所求;而那些濒临死亡的人却什么都知道,一心求生,又无可奈何!
那一夜,陈雁魚讲了很多她的经历,我也讲了不少我的故事。我们几乎一夜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