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老奶奶的小脚
劳处长说:“大家都是各校骨干,局里抽调大家到基地工作,是对大家的信任。实践教育是学校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学校教育的补充。是素质教育的重要内容。实践教育重点是‘实践性’。培养学生认识社会的能力。实践教育是一个新生事物,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借鉴。需要我们去探索。我们基地的实践教育的对象是我区的城区学生。通过实践活动,使他们了解农村、认识农村。对农村、农民、农业具有一定的认识体验。实践教育是新生事物,没有现成的教材,要靠我们自己去摸索。争取在一二年内探索出一条适合我区实际情况的新路子。”
陈局长来了。她个头不高,梳着短发,很精悍,给人女强人的感觉。劳处长话锋一转:“请陈局长讲话!”
陈局长从容地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该讲的劳处长都讲了。我只说两点:一、那地方很艰苦,蚊子叮咬是家常便饭。大家抛家舍业工作在那里,不能回家。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局里谢谢大家!二、一定要注意安全。学生安全是你们的头等大事!也是你们工作的重中之重。饮食安全、防火安全、交通安全、环境安全要制定制度,确保落实。在校长负总责的基础上各方面要有专人负责。要和来校领导教师密切配合,妥善管理,一刻也不能放松。做到同学们安安全全地来,平平安安地回。”
陈局长话不多,很实在。大家心里热乎乎的。
陈局长走到白天生面前,风趣地说:“白校长到基地来,工作变了官没变,还是校长。辛苦了!”弄得白天生嘎巴半天嘴没说出一个字,还是劳处长解了围,“这是局长对你的信任!”
“谢谢局长信任!”白天生鹦鹉学舌似地,很不自然。
我们乘坐108路汽车西行大约二十公里,到了名曰董家洼子的小屯。下车后又西行约十里来到基地所在地——二道河子屯八家子小学。
实践基地是借助于一所小学的院子搭建的。学校有五个年级,师生不足百人。老师四女三男,学生全部来自于附近的自然屯。是当年为方便学生上学就地就近办学的产物。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校长姓王,中等个不胖不瘦的身材,说话轻声慢语、态度柔和,一副不得罪人的面孔;主任姓孙住在本村,高大憨厚。体育老师姓马,是个小个子,兼任音乐课。除王校长外,他们很少或者根本和我们不说话。保持着城乡有别的距离。
学校后面紧靠二道河——新开河的支流。河堤从地面算起有六七米高,可见当年河水汹涌侵入村庄的程度。站在河堤西望,晚秋大地一望无际,远村树木尽收眼底。目穷千里之遥,人车如蚁,往返于乡村黄土道上,那是怀远县农民正在秋收。两地一水之隔、沃野千里相连。这边是城区,那边是外县。其实一样,只是人为划分而已。这远近的周边就是我们实践的课堂。
秋阳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秋风阵阵掠过大道,刮走落叶带来秋凉。董家大院堆积着新擗回的苞米。四个女人围坐在周围,两个老的两个年轻的。这是奶、孙媳妇三代人。她们一边扒苞米一边唠嗑。九十岁的奶奶婆婆耳不聋眼不花,而且思维清楚;五十九岁的婆婆身板硬朗手脚麻利,活兔子一样。两个孙媳妇也都是扔下三十奔四十的人了。四个人嘴上说话手不闲着,一穗穗扒光了叶子的苞米棒子,金光闪闪地撇向身后的苞米堆。
“妈,你干活比我们都快,我们费这么大劲,手脖子都拧酸了也没你扒的多!”小儿媳妇说。
“我这一辈子就是干活的命,待一天都腰酸腿疼浑身难受。念书时是班里的劳动委员,劳动委员是啥概念?是干活的——领着同学干活而且带头。生产队时是妇女队长,还是领头干活的。”婆婆说。
“咱妈还是五好干部呢!”二儿媳说。
一下子把谷淑莹带回到那个火红的年代。“那时妇女不但做饭,而且和男社员一样也要下地干活。春天点肥、踩格子、扶拉子;夏天铲地间苗;秋天擗苞米、割苞米杆;庄稼上场了,就是整天围着苞米堆扒苞米。男社员挣十二个公分,女社员挣八个工分。说实的,男女虽然劳动时间差不多,可是强度还是差不少。扒苞米则是论筐计件,一筐——就是直径有一米多的柳条端筐。记三厘。我一天最多挣过二十四分。也因此得了个‘谷大扒’的外号。”
“妈,听说你当妇女队长我爹不同意,还和你干一仗?”二儿媳问。
“他还能同意?他是想把我像你奶奶一样锁在屋里,像小猫小狗一样养起来!”谷淑莹说。
“妈!我爹那是爱你!”小儿媳说。
“他爱我?他那是坑我!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一个朝气蓬勃的年代。那些年,我的思想、我的劳动、我的工作都是先进,样样都是五好。要不是他横扒拉竖挡,我早被提拔到公社当了妇女主任,早转正了!不是他死这些年我还埋怨他,没干好事!”谷淑莹的脸布满遗憾和悲凉。
“你可别埋怨他了,死了这么多年也不让他安宁。”奶奶婆婆发话了。
一对学生从院外走来。
“奶奶,我们是近城中学初中二年级学生,我叫姚佳音。我们来走访村屯农户,您给我们讲讲农村的人和事呗?”
谷淑莹心花怒放,“多好的大孩子,白净的。我二孙女也这么大,没你白也不磕碜。要说农村我可是个老内行!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会干农活、会过庄稼日子。懂得农村世故人情”
“老奶奶说话还挺现代呢!”梦兰小声说。
“我,你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瞧扁了,我是高中生——老三届!豪迈的一届!”谷淑莹的耳朵可真灵。接着便讲起了她的光荣史。
“那可是个火红的年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年代,是一个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之分的年代!我出生解放前,长在红旗下。二十四岁结婚,不早也不晚!”
奶奶婆婆嘴一撇,“还不晚呢!眼看半辈子了。”
谷淑莹继续说,“当年生了董雨,次年生了董风,接着生了董顺、董艳。一年一个一连生了四个。那几年就是一个造人机器。孩子们一个错一个,大的看小的。算是躲开点空。可这一辈子两样没离身:一个饭班子——一家六口人的饭,顿顿不拉。一个是生产队的活。天天不拉。也别埋没这老太太的功劳——连看家带看孩子。”
“你可别小看这看家看孩子,小鸡叨了园子的辣椒,大孩子跟人家孩子打起来了,小孩子挨了欺负,猪拱了土豆地那块眼睛不到都不行!她可倒好,在外边风骚。”老奶奶说。
谷淑莹乐了,“那些年,我哪年不是被评为五好?不是五好社员就是五好干部!”
谷淑莹心里美滋滋的。
“妈,你就那么在意‘五好’!”二儿媳问。
“你们没生在那个时代,既理解不了也体会不到。大家在一起干活既热热闹闹又争先恐后。干在前面的既有荣誉感又充满自豪。你知道‘五好’是哪五好吗?”谷淑莹自豪地问。
“思想好吧!还有劳动好——”二儿媳说。
“咱们家还是‘五好家庭’呢!”谷淑莹欢欣鼓舞。
因为这个,那年,我差点当上了妇女主任。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死鬼,这两个人把你缠登登的,让你身不动膀不摇。尤其是老太太,一口一个可不能出去,一个女人家整天在大老爷们堆里混不愁不闹出闲言碎语。某家那个更是刻不容缓,“你明天不能出屋,啥也不用你干!”就好像我要让人家抢去了似的。我说:“你以为你媳妇是貂蝉呐也就你自己拿当宝贝吧,别人没人看上眼!”你猜老太太说个啥?“狗肉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比不上猪肉,可好歹它也是荤腥!”
谷淑莹说着连冷落的生气了。
“老奶奶,你那是旧社会,旧思想。在那爱情贫瘠的时代,男女授受不亲,一旦‘亲了’必然出事!现在,满大街男女,结婚自愿离婚自由,不必偷鸡摸狗。男女在一起工作,说说笑笑太正常不过了,也就没有那些私情了。”白天生说。
“你说这个也对,习以为常。大家都这样。”老太太说。“都说这咱离婚的多,从认识起就在一起混,没等结婚就住在一起。结婚后就觉得不新鲜了。要是过去,不结婚你还能见着媳妇面?那可叫人笑掉大牙!现在这姑娘也不值钱,见着男的笑莫滋儿的,瞅那浪样我就来气!”
“脚!”梦兰突然大叫。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发现一双潜藏在苞米叶子里的小脚——那是一双只有五六岁孩子大小的脚。
老奶奶发现同学们都注意她的脚,自愧而羡慕地说:“看你们多好,又能走路又能上学念书!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说话走路都要有规矩,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家中哪有丫头蛋子说话的地方?”
老奶奶的娘家是大户人家,老少三辈二十多口人,常年伙计三十多。老奶奶的爷爷是一家之主——当家的,说一不二。他的话没人敢不听。家规家法严正清明。老奶奶三岁开始裹脚,勒缠得大哭大叫,“不裹啦!”奶奶的母亲一声,“爷爷来啦!”奶奶立刻鸦雀无声,缕顺条扬任由妈妈裹缠。
奶奶人在长,脚却不长。上了十岁,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整天困在家里学针线、学规矩。稍有破犯,便会笤帚疙瘩上身,美其名曰:‘长记性’。到了十三四,人长大了,脚定型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花枝招展。不由得想起唐朝诗人杜牧的《赠别二首》中的句子“聘聘婷婷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意境。到了十五六,一顶花轿,从娘家抬进了婆家,父母换成了公婆,姑娘变成了媳妇。小小年纪担负起相夫教子的重任,紧接着有了孩子,完成了姑娘到媳妇的转变。
“董家的媳妇真好看!”
奶奶说:“听到人们夸奖,心里美滋滋的!”半天,老奶奶又说:“那咱的人不像这咱,都要脸。生怕人家说。早晨都是早早起来,被叠好了摞在被摞上。大户人家不用女人做饭,要是中小户人家就得拿起饭班子。大户人家虽然不用做饭,可是规矩多。要见公婆一双小脚站着忙活一天,累的腰酸腿疼,晚上,公婆不睡你不能睡。”
老奶奶就是这样,在小屋子里渡过了自己的青春。
吴琼提出了请求:要看看老奶奶的小脚。老奶奶说:“那可不行!女人的脚是不能随便叫别人看的。并把两脚紧忙缩回屁股底下。”吴琼果断脱掉鞋袜:“奶奶,看我的脚!又白又胖,大脚片像不像猪爪?我自个儿都想啃两口!”看到吴琼的砬茬劲儿,老奶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是一个极不听话的妹妹。没少挨父母的打。因为裹脚成了滚刀肉,至今仍是一双没收没管的大脚片。母亲说,这样的脚,有钱人家是不会要的。早早把她嫁给了扛大活出身的姚老大。姚老大捡了一个大便宜。爷爷下话:一辈子不许回家。她更是死爹哭娘的犟种,爹妈死时都没回家看最后一眼。她现在也该八十多了。听琴声说,他爹十多年前就走了,她妈一个人拉扯着他们一大帮,现在也都结婚了。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一面。
“妈!想啥呢?给孩子们看看吧!”谷淑莹说。
两个孙媳妇也说:“奶奶,我们也想看!也顺便让这双脚见见天日。”
老奶奶不情愿地答应了。
这哪里是脚?分明是两个肉杵子——肉锥子。五个脚趾已分不清个生。更看不清指节和指甲。早已失去瓦弄的功能。脚长也就七八公分,相当于六七岁孩子的脚。走路赶不上五岁孩子。稍微不慎就会摔倒。
谷淑莹指着婆婆的脚说:“这就是曾经被赞美的:“三寸金莲”。她曾经是嫁入有钱人家的‘通行证’,甚至,稍微讲究点的中等人家,都要先看看这双脚。如今它已不再是美,而且是丑。谁会喜欢一双不会走路的脚?”
二儿媳提出质疑:“裹脚不是奶奶自愿的吗?奶奶的妹妹不就是一双大脚片吗?”
谷淑莹叹了口气:“那是一个要脚不要脸的时代。就像现在,有人要割双眼皮。更有甚者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腾鼻隆胸。图的啥?图的就是一个‘美’。美,可以让人欣赏,美,可以找到好的工作,美,可以嫁给好人家。那个时代裹脚也是一样,具有一双三寸金莲,可以让人夸奖,可以嫁到富贵人家。”
“奶奶你别生气,那是你们愚昧!”吴琼说。
“咳!也别说愚昧,你能脱离社会吗?大伙都那样,你不那样行吗?不像现在,你们自己还能说话,那咱都得听父母的。”老奶奶说。
姚佳音深深地叹了口气,“是啊!我们谁能逃脱社会的潮流呢!我们这个时代怎么能理解老奶奶那个时代呢!谁又知道若干年后,现在的美容美发、美体美甲、腾鼻隆胸是对还是错呢?社会在变,人们的观念在变。唯一不变的是女人对美的追求。女人为美吃尽了苦头,付出了代价!”
“你们校长叫什么名字?”谷淑莹憋了一天的话还是说出来了。
“白校长。姓白,叫——”
“白天生。”白天生说。
谷淑莹豁然开朗,“我觉着有些耳熟吗?就是那个当年想家辍学的白天生吧?”
“正是。”白天生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是未曾谋面的同学。当年你可是名声大振,你的名字深深植根于同学心中。来!老同学,认识一下。”谷淑莹伸出了右手。
白天生伸出了手,“不是未曾谋面,而是谋面不到一周。”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老同学你验证了这个真理。”
注:
身不动膀不摇——不能动弹。
笑掉大牙——耻笑。
缕顺条扬——顺从。
砬茬劲儿——动作粗俗迅猛,毫无顾忌。
滚刀肉——不怕打的人。
分布出个生——分不清楚每一个。
瓦弄——脚指头会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