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疫情与爱情
子山大叔不信这个,天黑后,依然穿着那件破衫子,坐在自家大门口的青石墩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白天生从陈家回来,路过冷家门口。急忙说,“子山大叔,快进屋吧!看蚊子咬着。”
子山像是憋足了气的气球被炸开,“你们防吧!我不怕!该死的躲不过,不该死的死不了。闹防疫那年,我成天抬死人,也没招上。齐万一家大门一天锁的紧紧的,一个没剩!”
“大叔,你说的有可能。可是还是防着点好!”
“你们防吧,我不怕咬。”
白天生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自家门口,子山家的大门口还红着小火头,那是子山大叔的旱烟锅。
白家东屋的灯还亮着,他母亲正在灯下缝补衣裳。
“妈,关灯吧!看招蚊子。我爹呢?”白天天生说。
“让三怨叫去了。”
白天生进了西屋,想上炕休息,他觉得很累。很扫兴。就听他父亲匆匆进了屋
“五姐怕是不行了!”他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啥病这么快?”
没听到回答,却听到了低泣。
白天生忙蹿过来,他父亲一边哭泣,一边说:
“白天还好好的呢!傍晚就说脑袋疼,接着一阵比一阵厉害。新苗打了一针说快去医院——”
“这还值得哭,到医院啥病治不好?一个大老爷们,真是地!”他妈说。
“你是没看着,跟那年小死丫头一样一样的,怕——怕是等不到医院。”白老疙瘩哭泣得说不出话。
第二天,太阳依旧火辣辣的。被瘟疫扰乱了秩序的人们懒散地来到生产队。
“昨天还好好的呢!一宿功夫就不行了?”子山拉着大嗓门。
“怕是真的不行了,昨晚抢救到十二点。大夫好像都没招了!”三鞭说。
一阵断续的哭声从屯东头传来。接着露出一堆人,越来越近
齐国红手捧骨灰盒,左边是齐国兰,右边是冷雪娥;后边是三怨和几个本家。一行人哭哭啼啼把这位再有十天就满六十的婆子送到了西河边那块公共坟地。
还有一个人哭得很伤心。她没有加入送行人群,而是一个人躲在大树下,望着送行人群默默哭泣。她想起了她对她的好;更有国红和雪娥走到一起。她的情她的意,最终成了她给自己配的一副苦药。齐国良拿出手绢递给她。她只好默默地跟他走了,去了那个人人羡慕的地方——虫城师范学校。国良师范毕业留在了学校。老窝头目送儿子儿媳,祝他们幸福!
三怨婆子的死加剧了人们的恐惧。都感到瘟神已逼近家门。就连最不信邪的冷子山都很少说话。天一黑,就钻进屋里。不再坐在青石墩上抽烟。大道上空无人。
陈雁魚盼望咋不早点下霜,冻死这该死的蚊子。她知道,对这种传染病,预防比治疗更重要。她不再和天生哥去西河散步,每天都逼着家人把大队发的板蓝根、大青叶喝得一干二净。天黑关窗灭蚊成了她的头等大事。也是她妈的头等大事。不过她妈有自己的一套说法,这是从闹防疫那年和先房大儿子的死,这两件事中得到的独到见解:得这种病的人,临死时会从嘴里飞出虫子。这虫子凡人肉眼是看不见的。它出嘴后,冥冥中狂飞乱窜,寻找该死的家伙。一旦找到,就一头钻进他的嘴里、鼻子里。一个新的死鬼就诞生了。
飞虫和蚊子统一于一体在人口镇上空嗡嗡作响。
这天晚上,雁魚妈正在墙上搜索蚊子——这些日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把这旧书报糊的墙棚,像篦头发一样篦一遍。她的女儿雁魚,老早就钻进被窝,指挥妈妈灭蚊。
陈雁魚把绿地紫花被一直拽到脖颈。丰满的胸脯随着呼吸的节奏在被下起伏着。白嫩的面皮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润。浓眉下,长长的睫毛掩映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葡萄粒似的。她看着妈妈打蚊子,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弟弟独自睡在里间的蚊帐里。那是她用纱布给弟弟做的第二道防线。蚊子是进不去的。她母亲偷偷地把一把小桃木剑挂在里屋的上门槛上。
王氏找了一阵蚊子,就丢下笤帚,关了灯,和衣躺下。陈雁魚睡不着,她想起了文兰因祸得福,被齐国红抛弃却被齐国良接住。从粮仓挪到了米囤。小莲子跟孟繁戈私奔,有了孩子坏了名声,繁戈又因生计伤了腿,今后可怎样生活?想起十五年前大哥的死又想到白天生,你在干啥?你为什么那么瘦?你的病好了没有?她默默地祝福天生哥不要瘦不要咳嗽!她的腿已经彻底的好了,没有落下残疾。这本是好事,可她妈正在酝酿着变卦。严重地威胁她们的爱情。她忽地一阵潮热,脸在发烧,一直烧到耳根。天生哥!你在念叨我吗?你在看书还是算题?——或在思念!她听到了他的呼吸、看到了他渴望的目光。他前边的路
陈雁魚翻了个身,她想甩开思绪。可思绪还是跟了过来。——他今后的路可能更加坎坷,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妈——蚊子!”她喊。
朦胧中王氏接到了命令。她忽地坐起身,拉开灯,“在哪儿?”
“就听在耳边嗡嗡!”
王氏扭身低头,疼爱地看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检查女儿的脖子、耳、直至发根。没有发现蚊子。又看了看女儿乌黑的头发、红润的脸。才直起身,拎起笤帚转到墙上。在字里行间寻找着这可恶的蚊子。
屋子静得很,亮的很。炕头的陈德本早已进入梦乡。嘴角不时抽动,像是梦中说话。
“妈!在那儿——”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使王氏一闪,差点闹个后仰。也使炕头的陈德本翻了个身。
“那儿!——大字标题那儿。”雁魚继续喊。
顺着雁魚的指引,一只六脚吊腿豆花纹正悠闲地倒挂在天棚上。王氏一笤帚打落在炕,又拾起用纸包好。嘴里念些并不十分清楚的咒语。送出门外。
次日,雁魚收拾屋子,在雁楠的房间发现墙上趴着一只蚊子,血红的肚子一动不动。它吃的太饱了。陈雁魚一纸板拍在墙上,压出了一滩血,鲜红鲜红的。陈雁魚不高兴。
随着一场秋霜的到来,瘟疫渐渐退去。折腾了一个多月,全屯都熬过去了,就三怨婆子一个人没熬过来。大伙未免惋惜,还不到六十遭此不测!三怨更是一个人闷在家里喝闷酒。时哭时闹。起初,大伙都同情——五十多岁没了老婆,上不上下不下,够苦的了。不少人也都陪出了泪水。
三怨的没完没了让人们渐渐地产生反感。你苦、你悲也不能没头哇!又不是谁给你造成的?天老爷的公事谁能阻得了?
三怨疯了。说哭就哭,说笑就笑。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
陈雁魚又恢复了到白家串门的习惯,有时也和白天生到西河边。不过他最关心的是白天生的身体。
蒙在鼓里的白天生父母看见雁魚的腿已经完好,没有留下一点残疾,满心欢喜。暗自庆幸:这都是天生的福——然而,西河边散步的天生雁魚两人,正在谈论那充满变数的未来。
“天生哥,你到医院看看吧!这都一个多月了,你还是咳嗽、还是那么瘦。”
“没事的。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
“你总是这么说,吃五谷杂粮也没有越吃越瘦的呀!你可别腾了,我求求你了。 嗷——”陈雁鱼苦求。
第二天傍晚,陈雁鱼打听结果。当听说是“肺结核”时,陈雁魚大惊失色,满面悲容。白天生安慰说:“不怕的,死不了。”陈雁魚终于掉下眼泪。她心里苦。一场和父母断绝关系的惨烈悲剧即将上演。
“我可不能眼瞅着我的闺女往火坑里跳!又不是天底下没人了?”王氏无情而坚定地地说。
“不就是一个肺结核吗,至于吗?”陈雁魚说。
“怎么不至于?你先房大哥就死在这病上!”
“大哥啥样,天生哥啥样,能比吗!”
“怎么不能比?都是痨病!只不过有轻有重有早有晚罢了。”王氏说。
”我不能听你的,我自己的事情我做主!&34;陈雁鱼亮明观点。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你妈还能给你窟窿桥上?我说的话你不信,外面的风言风语你听听,看人家咋说!”
陈雁魚心不落体。
中秋刚过,天渐渐地凉了。白天生的咳嗽更厉害了,出现明显的症状。陈雁魚心急如焚。
白天生也重视起来,他每天都按时到卫生所打针。
“天生哥,我妈已经把话挑明了,她要阻挡咱俩的事,最坏的打算咱俩怕是要走小莲子的道路。”
“私奔?不!这要遭全村人戳脊梁骨!你我都不是放荡不要脸的人。不能前边走着,人家在后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白天生喘着粗气说。
“不私奔咋整。她是不会同意的。”陈雁魚无奈地说。
“要是到了那一步——你——你——”
“天生哥,难道你就不爱我了吗?就一点也不留恋?”陈雁魚哭了。
“我——我也是忍痛割爱!我——不能拖累你。你妈说的对——谁眼瞅着嫁个病包子。”
“我——我,舍不得你!”陈雁魚说不出话。
两人抱头痛哭。
苦痛释放之后,两人都冷静下来。
白天生望着雁魚不忍地说“雁魚,感情归感情,不忍归不忍。到哪河脱哪鞋。咱俩都做好充分准备,该舍时就得舍——”
陈雁魚哭得不行,白天生说:“难道我死了你还不活了不成?这绝不是我想要的忠贞,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坚强地走下去!”
孤水泡水平如镜清澈见底,几只浮游生物漫无目的的划着圈。一会儿停停,像是思考,又突然向远方游去。两个人在泡边洗了把脸。秋水透心的凉。
陈雁魚还是天天晚上来到白家一坐就是大半夜,两人的谈话全是欢声笑语,没有一丝哀情。但内心是极度悲凉,似乎没有来日方长。
陈德本慌慌张张推门进来,说雁楠病了。众人急奔后院。
只见雁楠抱着脑袋喊疼,他妈只顾问:“哪儿疼?哪儿疼?”别无他法。陈德本套车直奔虫城。
雁楠当夜不治身亡。王氏哭得死去活来,陈德本一脸茫然。一连五天,王氏一蹶不振整天头不梳脸不洗、觉不睡。头发白成一团乱麻秧子。从早到晚大哭小泣。天生妈看到姐姐这个样子劝道:“姐,已经这些天了,你也该想开些,是儿不死,是财不散!死的不是儿女,你也就别哭了。”三国婆子也劝:“她姑,你要想开些。人死了,再哭也活不过来,还是顾顾活的吧!别让孩子一天天跟着掉眼泪。”子山大婶叹道:“六十多岁的人谁能受得了。”
马寡妇、福美媳妇也都各有劝慰。友杰媳妇更是没黑没白地陪着嫂子。
王氏渐渐平缓下来,粥也喝了半碗。大家也松了一口气。
这天,欠嘴的磨盘婆子突然说:“这黑发人送白发人容易,白发人送黑发人要命啊!国红妈刚刚入土,国红就上学了。要是颠倒过来,他妈别说三天就是三年也过不了劲。”只见王氏立即拍手打掌:“我的儿呀!你咋忍心把妈扔下——”顿时背过气去。众人惊慌,雁魚搬着妈的脑袋,“妈!你醒醒!”直到徐新苗来扎了人中,王氏才醒过来。儿长儿短地哭个不停。徐新苗说,让她哭出来更好。
雁南死后,三怨突然不疯了。王氏哭昏那天就是他找的徐新苗。当时新苗吓了一跳,半信半疑地跟他去了陈家。
三怨的突然变好,人们都很纳闷,猜啥的都有。比较普遍的观点是:“三怨婆子的鬼魂捉走了雁楠放了三怨。难道三怨的恢复真的是用雁楠的命换来的?”
那天,雁楠正往家走。突然,三怨迎面跑来,后面跟着一帮孩子起哄。三怨直奔雁楠,雁楠还没来得及躲避,三怨手提帽子,冲着雁楠喷出一口臭气。便头也不回地向东跑去。雁楠到家,书包还没来得及放就喊头疼。他妈给他吃了两片正痛片睡了一觉也没见好
三怨确实好了,他不疯了。每天准时吃睡。半夜也不哭闹了。头发也理了。并且也知道抹油,还知道往马寡妇家跑和马寡妇说笑了。王氏深信不疑,是三怨婆子抓走了雁楠放了三怨。陈雁魚不信,可她还是恨透了三怨。潜意识里仍认为弟弟的死和三怨有关。
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半会儿哪能过去?不时泪水连连,两只眼睛都哭能态了,离瞎只差一步。陈雁魚心疼妈妈,“妈,别哭了。哭又哭不活!看把眼睛哭坏了!”
王氏一把搂过女儿,“这都是命啊!”
母女抱头痛哭。
王氏又想到雁楠,剜心的痛涌上心头。突然,放声大哭:“我的命咋这么苦!不好的事全让我摊上了。儿子儿子没了,闺女闺女又摊上这种事,叫我可咋活呀!天老爷你睁睁眼把我带走吧,可别折磨我啦!”
雁魚忙劝母亲:“妈!,别哭了。哭坏了身体我咋整!”
王氏摸着女儿的头,“妈还有你,要不,妈真地不活了!”
母女俩止住了哭。
王氏说:“这都是命!你信得信不信也得信。人生下来谁不想好?光想不行,得命中有。你自己是不知道,可一生下来早就注定了。”
王氏说得入情入理,真的似的。陈雁魚深信不疑,她“妈——”的一声扑进妈的怀里。
母女俩又是一阵哭泣。
陈德本一言不发,低着头抽闷烟。他不但想起了雁楠还想起了雁瑞。
陈雁魚把头从母亲怀里拔出来,两手摸着妈的脸,说,“妈!我听你的!”
老三国领着毕婆子匆匆进了院。陈德本把头探出门外望了望,又贼一样缩了回来,随手关了大门。三个人向上屋走去。
文品三不但得了个“老三国”的绰号,而且还有个“月老”的称号。这一带经他介绍的婚姻不计其数。年轻的有,年老的也有;门当户对的有,门不当户不对的也有。 有的父子爷孙三代的婚姻都让他包了。
他能说会道,量女配夫。大多白头到老。
“你就叫毕婶吧!”三国指着毕婆子说。
“叫柳姨也行。”毕婆子说。
“毕婶好!”雁魚说完站在母亲旁边。
文品三指着雁魚对毕婆子说:“这就是雁魚姑娘,初中毕业。今年二十岁,小三旺三岁。农家姑娘本分会过日子。”
毕婆子打量着雁魚,不住地咂着嘴,“啧啧!正合适,男大三抱金砖,蛇盘兔越过越富。绝配!”瞅的雁魚不好意思,说了声,“你们坐!”进了里屋。
四个人说了一阵牙外话,出了屋。到了大门口,又嘀咕了一阵,三国和毕婆子向东走去。陈德本两口子木送至不见。
回到屋,王氏眉开眼笑,“我的好闺女,这回可交了桃花运!你三国舅介绍这对象就是前几年下乡到咱们屯的毕三旺。你婆婆就是早年住在咱们屯的柳三丫。等你们结了婚生了孩子,我就去给你们哄孩子——”王氏滔滔不绝。
“别做梦了!”陈雁魚道。她心烦。
白天生虽然理解雁魚,可雁魚结婚那天还是掉了泪。大有生离死别之感。他母亲劝他:“儿子,别哭!要长志气,人家不干咱不能强求。这也不是强求的事。忘了她吧!咱和她没有缘分。”
白天生不耐烦说:“妈!啥叫缘分?嫁给谁都是缘分。啥也别说了!都是她妈——&34;
“儿子,醒醒吧!都是那狐狸精给你迷惑住了。不是我向着我姐,她要诚心嫁你你大姨能挡得住?”他妈说。
白天生真的犯了寻思,妈说的不无道理,雁魚要是死心塌地要嫁,谁也挡不住。可那得多大的魅力!何况自己又有病,咋能委屈雁魚?想到这儿,他怨气皆无。“妈,我谁也不怨。我自己的困难我自己扛,不能牵扯别人,”
白天生重新振作,他无怨无悔。屯中舆论仍然负面,肺痨病是打印在他皮肉里的标签。更有甚者说他活不过三十岁。他也曾怀疑过自己能否人到中年。认真地审视自己,实事求是地评估自己。最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病不是不治之症,是可以治好的,他有信心。至于寿命,别说有病,就是没病谁又知道谁能活到多大岁数?这本就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事。如果一味追究岂不是杞人忧天!
白天生解放思想置生死于度外。高兴地活着。
他爹白老疙瘩说:“不干啥找他三国大爷给介绍一个。咱天生不能等了,已经让雁魚给耽误这些年了。”
“你先消停消停,现在屯子里一哄哄地说咱们天生有病,谁能嫁?”她母亲说。
白天生一步闯进来,说:“妈,我爹说的对。离了雁魚咱还不说媳妇了?我的病我知道,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更不是活不到三十岁。我要活到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给他们看看。屯中人的话听不得。那些发声的人,有的是幸灾乐祸,有的是别有用心。不必理他。我说媳妇公开透明,家庭、本人就是这个情况,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注:窟窿桥——不好的主意。
心不落体——心神不安。
牙外话——和正题无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