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守库者之死(3)
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曲终人散,林渡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他知道,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夜空中远远地传来雷声,很快,豆大的雨点砸在了车窗上。
林渡有一瞬间晃神,下意识想起苏拉。
鹤市是个多雨的城市,苏拉却总是不肯带伞,有时楼下停车场没有空位,又碰上下雨,便淋成落汤鸡。所以林渡一碰见下雨,便想着要去接她。
他们在一起三个月,林渡早就察觉,她讨厌下雨,讨厌一个人在雨中走路,讨厌弄湿鞋。
有一次他们逛街,林渡在马路对面的小店买饮料,突然下雨。他打电话让苏拉过来,苏拉不肯,非要他打着伞过来接。
但也是那天,他们在雨中撑着伞回家的路上,他听见苏拉哼起歌来。
他问她是什么歌,她说自己也忘了。
后来,林渡凭着记忆中零碎的歌词,查到那是一首比他们俩都要老的歌,名叫《一把小雨伞》。
思域悄然停在公寓楼下。林渡一眼就望见苏拉的窗口,并无灯光。
这时已接近凌晨三点,这个工作狂可能已经睡熟了,当然也可能还在加班,根本没到家。
林渡打开车载音响,开始播放《一把小雨伞》,是低醇的男声,仿佛熨烫着湿冷的灵魂。
我们俩
谈笑风生走在大街上
雨朦朦
共在伞下谈起俩愿望
未来旅途还漫长
只要彼此常相伴
不怕人生多磨难
携手共徜徉
你和我
紧紧握着一把小雨伞
风雨骤
溅湿衣裳心情也怡然
雨雾如黑纱,公寓门前几乎无人。忽有亮光透雨而来,一辆迈凯伦跑车停在了公寓门口。
林渡僵住了。
从跑车副驾上下来的人,是苏拉。
她将手撑在头顶,几步就奔到门廊下。
迈凯伦的主人迅速跟了下来,一把将苏拉按在门廊的墙边。他身材高大,将苏拉纤细的身影完全遮住。虽看不清面孔,却能辨认出男人结实紧致的身形,不是昂贵的高定西装,穿不出这样的效果。
林渡下意识要下车,手放在门边又停了下来。
苏拉没有挣扎。
以她的性格,若是被人强迫,绝没有善了的可能。
但她没有动。
两个身影贴得极近,隔着雨雾纠缠,不是在窃窃私语,就是在接吻。
林渡如坠冰窟。
他于她,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第三天,是林深的忌日,林渡像往年一样,起了个大早。
但天有不测风云,车一出门,就碰上了追尾。后车司机像是赶着去签几百亿的合同,把林渡的二手思域屁股都撞瘪了,安全气囊爆得脑袋嗡嗡的。
报警定责保险存证,一套程序走完,才叫了拖车把受损车辆拖走。拖车大哥咂着嘴:
“你这还能修吗?干脆报废换个新车吧。”
林渡连忙说:“肯定能修。咳,就是个代步工具嘛。”
拖车大哥嘿嘿一笑。林渡知道,他心里肯定在骂自己穷鬼。
林渡的头手都有轻微擦伤,又去医院做了个简单的处理,再去到墓园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橘黄的日光浸润着墓碑上林深的照片。她死时才二十五岁,林渡对她的个人生活知之甚少。他不知道她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过梦想和欲望。
一块小方盒大小的土地,就是一个灵魂的归宿。
严格来说,姐姐林深才是所谓的长房长孙,但在林家,女人进不了家谱,争不得财产,在所有利益攸关的叙述中,宛如不存在。
林深也曾是林老太爷最宠爱的孩子。她是他第一个孙辈,从小温顺懂事,身体又弱,林老太爷对其他人有多严苛,对她就有多纵容。
林渡到林家的时候,林深已经上大学了,她哭着去求爷爷,让爷爷劝父亲不要离婚,不要抛弃她身体和心理都已经很脆弱的母亲。
林老太爷铁了心肠,没有同意。
他说你母亲和你父亲结婚的时候太草率,没有掐过八字,所以你母亲一直生不出儿子。孙女再亲,也只是孙女。林家长房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长孙,这比什么都重要。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林渡后来听说的。
离婚后不久,林深的母亲抑郁崩溃,自杀去世,林深遂和林家彻底决裂。
没人知道,林深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得了绝症。她没告诉任何人,同事、家人都不知道。
病名叫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是脑瘤的一种。医生说,如果发现得早,或许能延长生命,但林深的生活过得很拮据,也不会照顾自己,大概一直当做贫血,没能及早去检查。
林深是去青海旅行的时候,突发重病去世的。林家的秘书前去处理了一切,带回来的只有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林老太爷不同意林深进祖坟,还是钟晴提议,在鹤市的公共墓园买了块小格子地,就地安葬。
林渡觉得这样挺好。死了还跟林家人待在一起,谁能受得了。
后来,林家开发的新楼盘开盘售罄,获利甚丰,林茂生从利润中拿出一部分,成立了一支帮助多形性胶质母细胞瘤病人和资助相关医学研究的慈善基金,算是心理上做了点补偿。
再后来,林家再没人提起过林深。
林渡在墓碑前放下一小束黄白驳杂的菊花。直起腰的时候,他动作一顿——
在他的花束旁边,还有一束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菊花。
林渡下意识地举目四望。
工作日的午后,墓园几乎没有人。那束花的边缘有点蔫,至少被太阳晒了一两个小时了。
林渡猜测着送花的是谁。
应该不是钟晴。她做过的一切,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和贤惠,并非对这个造成了许多困扰的继女有什么好感。
林渡知道,自己心里最不希望的答案是林茂生。吝啬鬼斯克鲁奇被鬼魂缠身,找到一丝人性,这样的故事会存在于狄更斯笔下,但不会存在于林家。
还是何家兄妹?他们知道自己今天会来。
林渡挥去脑海里的思绪。
小说家的职业病,就是容易抓住一个线头,脑补出成千上万条故事线。然而事实很可能只是,有别的祭拜者把花放错了位置。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林渡低头一看,是何宝贤。
有些人,就是经不住惦记。
何宝贤的话音带着点无事献殷勤的铺垫:
“哥,有个小忙,你帮一下呗。”
“说来听听。”
“杜宇风死了。”
“……”
“就在昨天凌晨,我们撸完串儿没多久。鹤大附属医院国际部,胰腺癌引发肝性脑病,抢救无效死亡。”
身处午后安宁的墓园,林渡忽然恍惚了。
真实的死亡永远不像故事里的那样富有戏剧性。死亡就是死亡,毫无准备,毫无美感,不留情面,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