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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都只是续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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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拉垂下眸光:

    “去年八月。”

    “你倒是瞅准了时间。”

    他冷笑起来:

    “杜叔去年七月生病,你八月回来,你们……真是好算计。”

    苏拉忽然觉得疲倦。

    她以为早已和过去划清了界限。可是,沉积多年的恨意被重新捡起,竟然毫不费力。

    “王子猷,事情并不总是你的小脑袋想象的那样。”

    王子猷回得飞快:

    “那是怎样?”

    他倾身过来,阴沉得如一团乌云:

    “杜苏拉,你最好离娜娜远远的。我不会让她知道你回来了,……绝不会给你第二次伤害她的机会。”

    苏拉险些笑出声来。

    他们都把那人当做金丝笼里的夜莺,吸一口自由的空气,便会横死当场。

    而她,只有说不出的同情和厌倦。

    “那你好好努力,千万别让我有可乘之机。”

    她拉了下门把手,没有拉开,于是桀骜地挑眉望着王子猷。

    半晌,王子猷才打开车锁。苏拉闪身下车,甩上车门。

    他立刻发动了跑车,绝尘而去。

    过往,如一头蛰伏的猛兽,终于觑准时机,在当下的平静表面撕开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破口。

    夜色凝重得能用刀子割开,高耸的路边树如张牙舞爪的怪兽。细高跟鞋持续折磨着苏拉的脚腕,她挎着个链条小包,在凉风中瑟瑟发抖,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和十多年前不同,鹤市如今的治安很好,即便是单身女性,也可以肆无忌惮地走夜路。这里有些偏僻,不好打车,路灯昏黄,前方拐角就有个治安警察亭。

    苏拉走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在长凳上坐下,叫了辆网约车。

    长凳的另一头坐着个杀马特发型的小姑娘,嗓门很大地用乡音打电话:

    “阿妈……生意可好了,都点名找我洗头……”

    “赚了钱,自己开一家……”

    “……让阿妹考大学,学费我出!”

    苏拉听了一耳朵,露出淡淡的笑意。

    作为律师和理财规划师,她能给这小姑娘一百种更谨慎地运用自己财产的建议。

    但没有一种,能让她比现在更幸福。

    夜班公交很快到站,小姑娘扭着小胯蹦上公交车。

    司机隔着车门冲苏拉吆喝:

    “最后一班了哦,不走吗?”

    苏拉摆手,车门遂关闭,公交车缓缓驶离,仿佛带走了人世间全部的温暖。

    这时,雨水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网约车到了,却是停在路对面。电话里的司机嗓门很大:“这边都是双实线,小姐,麻烦你过个马路。”

    “不能开过来吗?”

    “不好掉头,得绕几公里,我这单都不划算了。”

    苏拉愣了半分钟:“那算了,你走吧。”

    司机:“……过个马路而已,你是不是有病?”

    苏拉:“有病犯法吗?”

    “……”

    车辆驶离,雨将天和地、灯和路凝成一片,车站里坐着的苏拉,像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人。

    手机嘀嘀响了两声。苏拉以为又是郑永明苦口婆心的告诫,仔细一看,却是林渡发过来的。

    他拍了一打油汪汪的蒜蓉烤蚝给她看。看上去十分地不健康,……并且好吃。

    “你晚上吃的什么?”

    给苏拉发照片的时候,林渡正和何崇光在路边吃烧烤。

    这些日子以来,他孜孜不倦地给她发各种生活片段,三餐的内容,楼下广场舞大妈学的新舞蹈,山顶的夕阳,马路边花圃的小花,还有最流行的搞笑小视频。

    她从未回复,他毫不气馁。

    何崇光凑过来看:

    “啊哟哟,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律师啊?看头像,长得也就那样。”

    林渡瞪他一眼:

    “你懂什么叫气质吗?气质!”

    何崇光把头像点开,放大来看:

    “什么气质?包青天的气质?”

    林渡眼睛里冒着小星星:

    “就是那种,很强大,无所畏惧的气质。”

    何崇光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小女生,喜欢强大的男人。”

    林渡:

    “谁说只有女人可以慕强?男人也可以。女性的强大,有时能让男性免于恐惧。你知道吗,我正在写的新书的主角,就是一个强大冷酷的女人。”

    何崇光一头雾水:

    “所以你追她……是为了写书?”

    “什么话,我是这么随便的人吗?”

    林渡想了想,小声说:

    “你知道我失眠吧?”

    “知道啊,作家职业病嘛。”

    “决定要追她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在想她。想到第二天还能见到她,突然就……”

    林渡弯起嘴角:

    “……睡着了。”

    她就像他许多年来幻想中的那个女英雄,脚踏七彩祥云,来到他身旁。

    发过去的美食照片,林渡本来没预计苏拉会回复,谁知过了一会儿,手机竟响了一声。

    “没吃什么。”

    林渡登时把烫手的蚝壳扔回铁盘,来不及擦一手的油,就捧起手机。

    要发送的时候,却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他问:

    “你在哪儿?”

    “西山公园。”

    何崇光又伸着脖子窥探他的隐私。

    “哟,西山公园那边,正下雨呢吧。”鹤市这鬼天气,雨和晴常常只隔着一条马路。

    林渡顾不上暴露隐私了,埋头打字:

    “你一个人?”

    对面又沉默了很久,缓缓冒出个短小的气泡:

    “嗯。”

    林渡和何崇光对视了一眼,几乎要从座位上蹦起来。

    林渡手指如飞:

    “我去接你?”

    苏拉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晚宴上交际才是主题,她根本没吃什么东西。

    “我去接你?”

    手机的蓝光在夜色中莹莹颤抖,她心里仿佛有一根弦,轻微地扯了一下。

    她在输入框里打好:“我自己打车就行。”

    手指停在“发送”键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雨下得更大了。

    苏拉讨厌下雨,却总是忘记带伞。她出生的小城并不经常下雨,一旦下雨,总会有人带着伞,涉过泥泞坑洼的小街来接她。

    后来,这样的人,再也没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清空了输入框,只打了一个字。又生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发了出去。

    “好。”

    十五分钟后,林渡在车站接上苏拉,像捡回一只被遗弃在雨里的猫。

    “谁这么没人性,把你放在这里。”他上下看她,“你这穿得也太少了吧。”然后皱着眉扒下外套,递给她。

    强大无畏的女英雄?就这?

    苏拉没推辞,纤细的手臂缓缓伸进宽松的袖筒,他的余温顷刻便沾了一身。

    “这个点儿,有什么好吃的?”她问。

    再狼狈的时候,她说话的语气都像个掌控全局的女王。

    林渡打了个响指:

    “跟我来。”

    车停在龙美村口,林渡盯着苏拉把外套的扣子逐个扣上,才让她下车。两人挤在一把伞下,穿过夜生活的灯火洪流,钻进营业高峰期的添记。

    点菜小妹熟络地和林渡打了个招呼。

    “让后厨现炒个海鲜粉,多放几个筒仔,虾要新鲜带膏的,有多肥来多肥,知道嘛?”

    小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苏拉身上绕了一圈:

    “好啊,让添叔亲自炒。”

    林渡愣了愣。

    “他在啊?今天不是周六吗?”

    “二厨今天有事请假,添叔来顶。”小妹冲他挤挤眼,笑嘻嘻地走了。

    两人在卡座坐下,林渡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安,苏拉问起来,他便目光有些躲闪。

    不过很快他便打开了话匣子,说添记是远近闻名的老饕心选,老板添叔亲手炒的海鲜炒粉锅气十足,能吃到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苏拉静静听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却对每句话都有回应,脸上经风的苍白逐渐染上了红晕,唇边也泛起了微笑。

    林渡渐渐有些失神,想沉溺在她的微笑里,永远不出来。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打算抖几个幽默而不失逼格的机灵。当啷一声,一大盆海鲜粉落在桌上。

    亲自来上菜的添叔搓着手:

    “十九只虾,都是今天现捞的。”

    林渡瞠目结舌:“……你这是炒虾还是炒粉?”虾的分量远远超标,称它炒粉几乎是种羞辱。

    “今天的虾好嘛,我多留了几只晚上自己宵夜,都给你啦。”

    添叔生得又黑又瘦,满脸胡茬,泛黄的背心上溅满油渍,吊儿郎当的调调和林渡颇有几分相似。他有些腼腆地向苏拉一笑,拍拍林渡的肩膀:

    “你不要抢,让女孩子多吃点啊,她这么瘦。”

    说完,一抹额上的汗珠,趿拉着人字拖回后厨去了。

    林渡脸上发红,给苏拉掰开一双筷子:

    “饿了吧?快吃快吃。”

    炒粉的浓香扑鼻而来,咬一口虾,膏和肉的鲜甜一起涌入唇舌,香得苏拉几乎掉下眼泪。

    她狼吞虎咽起来,像个八百年没吃过饱饭的饿鬼。

    林渡起初还笑盈盈地望着她,渐渐便察觉她的不对。仿佛她体内有一股压抑了很久的力量喷薄而出,宣泄在唇齿的撕扯之中。

    隔壁桌的奶茶被失手打翻,流了一地,后厨的窗口腾地亮起一朵高烧的火光,背后有个小圆胖子举着手机正在直播,围着大圆桌坐的几个安全帽捏爆了最后几罐啤酒罐,扯着嗓子又点了两打烤蚝。

    世俗的景象每天重复发生,却以特有的姿势凝固在特定的当下。焉知不是早在宇宙中设定好的安排?

    林渡忽然觉得,这时刻浪漫得不得了。

    他伸手,按住苏拉的手:

    “苏拉。”

    “嗯?”

    “吃了我的海鲜粉,就做我女朋友吧?”

    苏拉:“……”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爽朗地微笑:

    “万一……我就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呢?”

    浓香的海鲜粉堵得苏拉说不出话来。

    窗外,雨点噗嗒噗嗒打在路上,营造出一个无路可走的、逼仄寒凉的世界。

    而这个傻子身边,热火朝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

    “林渡,有一天你回想起现在,会明白你有多倒霉。毕竟,真正命中注定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好的。”

    她沉吟着:

    “但你说得对。可能你真的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林渡的呼吸蓦地停住了。

    他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何崇光常说他,一说话就像神经病。

    可是,她居然没有骂他神经病哎。

    她还说,他说得对哎。

    “所以……”

    苏拉偏着头,细腻的手掌心托着小巧的腮,瞳孔亮如晚星。

    “我保留随时退出的权利。在这个前提下——”

    “林渡,我们可以试着谈一场恋爱。”

    “……”

    林渡根本没听见前半句话,她的话语像魔法,夺走了他所有熟悉的体验,又赋予他崭新的存在感。

    林渡想起了关于爱情,关于命运,关于世界,关于永恒的一切诗句。

    他心跳如鼓地伸出手:

    “成交。”

    概率和不确定性持续地统治人的命运。就在这些随机的当下,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憋住笑声,阻挡他们的去路,然后闪到一边。

    是夜,更晚些的时候,王子猷回到了自己的家,推开卧室门,来到床边。

    床上的人已陷入轻眠,被子歪了一脚,露出两只纤足。

    一只洁白无瑕,另一只却有细细的伤疤从脚腕蔓延至小腿后,如同盘踞着一只腥红的蜈蚣。

    王子猷为她掖好被子,那人睡得很浅,因他的动作而呢喃了一声。

    “你回来了?”

    他于是倾身过去,在她眉眼上轻吻了吻:

    “又蹬被子了?不是说了,睡觉要穿袜子么?”

    长睫如鸦羽轻扫,伸手要抱住他,却被他躲开。摸到他身上微湿,她柳眉微蹙:

    “你淋雨了?”

    “淋了一点,没事。”

    柳眉遂又舒展:

    “那就好。”

    “快去洗澡吧。明天还要去看爸爸。”纤手在他胸口轻推。

    王子猷没有退开,反而更用力地抱紧她。

    “娜娜。”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像保护我的性命一样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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