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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黄金衔尾蛇(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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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曼公主桑夏获得了别黎各女亲王的头衔。

    别黎各亲王是罗曼王储的封号, 这个古老的爵位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封地——按照头衔即封地的规则,别黎各就是王储的封地,但无论怎么样, 首都是不可能真的属于国王之外的某个人的, 所以这个封号仅仅是一种象征,证明持有它的人将是未来的罗曼君主。

    这个消息很快就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各个国家的都城, 庞大的罗曼帝国的王位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而胜者也不是那么出人意料。

    尤里乌斯接到消息时正身处剧院,波提亚家族四通八达的情报网每天会将数不清的冗杂信息传递到这里,经过粗略的甄别后重新汇总,最重要的那些则直接递交到家主面前, 事关罗曼王位, 又与他们出门在莱茵公爵坐在剧院上层的独立包厢里, 听完了侍从的汇报,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重新将视线放在了舞台上。

    他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其实罗曼的王位如何变化也的确与远在翡冷翠的波提亚家族无关,不管是谁继位, 都要依靠无处不在的波提亚银行进行贸易,尤里乌斯并不在乎王座上坐着的是什么人,哪怕是一条狗都没关系。

    此时此刻, 于他而言, 什么罗曼王位,还不如将要开场的戏剧来得重要。

    尤里乌斯放松了身体, 依靠在柔软的垫子上, 耐心地等待着舞台幕布拉开。

    翡冷翠歌剧院今天上演的剧目是改编自罗马传统酬神节戏剧的《酒神的诞生》, 由于波提亚家族的成员们大多喜好艺术, 许多艺术大师都曾经或长或短地为波提亚家族工作过,不少艺术珍宝的诞生也脱离不开这个家族的名字。

    比如说著名的油画《春之三女神》,就是大师谢林特为波提亚三位小姐画的肖像,名画《冬宴》展现的则是波提亚家族某一年家族聚餐的场景,雕塑《沉睡者》的原型是一位喜好运动的波提亚……

    总之就是,波提亚家族盛产艺术家的金主,尤里乌斯对艺术没有什么执念,秉承着家族传统,他会定期向一些艺术家订购作品,支持年轻的艺术家发展,作为回报,他们也会向这位慷慨善良的主顾献上精彩的作品。

    《酒神的诞生》就是一位新星剧作家向尤里乌斯献上的成果,他大刀阔斧地对这部作品进行了再编和新创,所有欣赏过片段的人都为之赞不绝口,但他坚持这部作品的处女秀要在尤里乌斯面前上演,以答谢波提亚阁下对他的支持。

    尤里乌斯对此无可无不可,但还是抽了个时间坐到了很久没来的歌剧院里。

    舒缓的管乐响起,一个带着喜悦的女音满怀爱意地唱道:“诸神的花园里,诞生了一朵玫瑰。”

    诸神的花园里,

    诞生了一朵玫瑰,

    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品类,

    猩红的丝绒包裹着卵形的花胎,

    深绿枝条丛生弯钩般的倒刺。

    “怎会有这样残忍的花儿!它生来是为了伤害!”神山上的男神女神们围着这从未见过的花窃窃私语,在水泽女神被它的刺扎伤后,他们发出了惊愕的感叹。

    “它有这样美丽的花瓣,红得如同凝固的神血,世上的有情人,在爱情如烈火般焚烧时,才能有这样鲜红的血,莫非这是爱神粗心的遗留?”

    “它听见爱神的|名字却未曾开放,要让理性的光辉照在它的胎瓣上,它的每一寸线条都是智慧的结晶,理数与万物的恒常让它萌发,它是谁的造物还需要过多思考吗?”

    神祇们为着是谁创造了这艳压群芳的花朵而争辩不已,纷争的女神在他们中种下果实,挑动着他们的怒火。

    戏剧情节曲折,节奏把握得十分老练,词藻典雅,完全看不出是一个新人的作品,不过尤里乌斯看完了第三幕,还是没弄明白题目里那个酒神到底在哪里。

    那位年轻的剧作家似乎打定了主意要上演一种很新的东西,将罗马和希腊的文化杂糅到了一起,拧出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文化背景,尤里乌斯看着觉得还挺有意思,可惜他事情很多,来不及看后几幕剧了。

    波提亚的大家长站起来,一边系着斗篷的系带一边往外走,在经过守在门口的侍从时,随口说:“去找那位剧作家先生,要一本完整的剧本,放到我桌上。”

    披着斗篷的公爵从侧面低调地离开了剧场,被他抛在身后的舞台上,女演员正用圆润高亢的声音吟唱着月色下悄悄前来花园的日神的独白。

    “月色如此轻悄,

    嘘,

    避让开我妹妹银色的天车,

    看啊,

    她美丽的月桂长弓正挂在树梢,

    我为何在此地徘徊,

    像是凡间叩门又后退的恋人,

    理性主宰我的思考,

    秩序决定我的方向,

    阳光之下我能看清世界运转的真理,

    然而我为何身在此地,

    满心迷惘又无故欢喜?”

    尤里乌斯大步踏上等候在歌剧院门口的马车,手杖敲了敲地面,车夫会意,驱动着缰绳,马车很快向着波提亚宫奔去。

    冕下前去罗曼后,教皇国的事务就压在了秘书长一个人身上,为了节约时间,尤里乌斯大部分时候都住在了教皇宫内,除了极少数波提亚家开内部会议的时候——例如今天。

    马车顺畅无阻地驶入了波提亚宫方形的庞大中庭,旁边精心修剪出来的迷宫花园在白天看壮阔又惊艳,可是放在晚上,就只剩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气氛。

    马车沿着中庭宽敞的道路前行,停在台阶下,波提亚宫的原型是罗马议事院,采用十八根巨大圆形立柱托举起沉重的门厅和宫殿,与之相匹配的就是极具压迫感的宏伟台阶,这座建筑华丽、奢靡、雄伟、庄严,唯独不像是一个家。

    仆从们早就已经等在台阶下,马车一停下,他们就熟练地上前,开门、摆放脚凳,尤里乌斯推开了那只想要来搀扶他的手,抬头看了看门厅辉煌的灯火:“人都已经到了?”

    “是的,先生,长老们已经到齐了。”回答的是为波提亚服务了一辈子的老管家,他已经满头花白的银发,但脊背还是挺得笔直,身上的衣服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金怀表的链子垂落在胸口。

    尤里乌斯感觉有些疲倦,他已经连轴转了好多天,新生的教皇国像是嗷嗷待哺的雏鸟,而他既要托着这只小鸟让它别摔倒,又要推着它让它飞快一点。

    想到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他心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厌烦。

    不过他将这一丝厌烦隐藏得很好,没有人看出来。

    老管家侧身避让,看着先生浑身裹着寒风,像是全副武装的战士一样踩上台阶走进门厅,橡木的大门在他进入后就关闭了,这一场隐秘的家族会议不知道要开多久。

    走进会议厅的尤里乌斯面对的第一句话是责难。

    尤里乌斯对此倒是早有心理准备,波提亚家族内部也不是一块铁板,不少人都对他强硬的手段颇有微词,碍于他确实没有犯错,才找不到理由发难,但尤里乌斯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合格的家族领导人,他年轻专横,不太喜欢听取别人的意见,讨厌尸位素餐的白痴,也就让很多人没有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那些为波提亚家族贡献了一辈子的老人,临老了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不能再为自己的子孙后代谋福祉,对尤里乌斯的意见自然就越来越大。

    而且尤里乌斯一直未婚,膝下没有子女,身边只带着一个侄子雷德里克,很多人试图让他接受联姻,都被无情地拒绝了,这也让他们心中疑虑重重。

    他们看不透尤里乌斯,尽管这个男人这些年的确带着波提亚在向上发展,可是他们心中的怀疑并没有因此而打消。

    这样的怀疑在教皇国在莱斯赫特手里彻底统一后,到达了顶峰。

    波提亚一直和十二位领主站在同一立场上,他们都是在教皇国这具巨大的身躯上汲取营养的,由此组成的“十三人议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们真的将领主们视为同伴,事实上,十二位领主死后,最为兴奋的就是波提亚家族的成员。

    在教皇的默许下,他们疯狂地攫取了其他领主遗留下来的庄园、地产和财富,那些教皇宫仓库里堆不下的东西、来不及收敛清点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波提亚家族吞吃了,更不要说,想要清算如此巨额的庞大资产,根本离不开波提亚银行的帮助。

    而波提亚银行最擅长在账本之间玩弄花样谋取利益。

    拉斐尔也心知肚明,波提亚在这场无声的金融战争中绝对获得了难以想象的暴利,但这是必要的付出,他不可能一个人占着所有的好处,有足够的利益才能让波提亚心甘情愿地站在自己这一边。

    的确,波提亚从中抢来的财富足够令他们乖乖地对教皇的一切行为都闭上嘴,他们冷酷地将昔日的盟友分|尸|剔|骨,在他们的遗骸上壮大了波提亚的荣光。

    然后他们才察觉有哪里不太对。

    教皇组建了军队,扫平了整个教皇国,统一的权柄再度重归翡冷翠——这并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一个统一的国家,一个手腕强大的君主,强臣怎么会希望看见这一幕呢?

    他们想要做自由自在的封臣,只有四分五裂的教皇国更符合他们的利益,一批领主死了可以有下一批,但是唯独不能有一个拥有一切的教皇,而拉斐尔现在拥有的一切已经让这些老头子感到了威胁,领主们都死了,下一个将会轮到谁?

    更不用说,拉斐尔本就是波提亚家族的血脉,可是他似乎完全没有将波提亚家族放在心上。

    “我们的教皇还很年轻,经验不足,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身边的长者应当教导他这些,如果他学不会,那就是教导者的失职。”

    谁都知道,教皇还在翡冷翠神学院学习时,圣维塔利安三世为他择选了尤里乌斯作为老师,这话明里暗里就是在指责尤里乌斯。

    “冕下是神的化身,天生授智,有谁敢说能教导他呢。“尤里乌斯轻描淡写地将这个问题拨了回去。

    “狡辩!他可是你力排众议推上圣利亚宝座的!我们为了他的冠冕,付出了多少钱!”一个老头子愤愤地说。

    “而他也已经百倍地报偿,如果我没有记错,您的家庭在六月之后获得的新资产每年能够为您提供至少二十万金佛罗林的收入,这还只是您一个人在不动产方面的收获,加上那些珠宝、牲畜、店铺和人口……”尤里乌斯抚摸着戒指光滑的宝石切面,语气冷冰冰的。

    那个老人刷地闭上了嘴,脸色有些尴尬。

    “我们讨论的并不是这个问题,”另一个老人慢慢地说,他比之前一个聪明,语气温和,看起来竟然有点慈祥,“你看,尤拉,没有谁能够脱离家庭而存在,拉斐尔年纪还小,他不懂得所有人都需要家族、需要靠山,波提亚帮助他成功,证明我们同等地爱着所有流着波提亚血液的孩子,拉斐尔也应该经常回家来看看——他继任之后,从来没有回波提亚宫过,尽管教皇宫华丽奢靡,但这里才是他的家,这个道理没有人比你更明白。”

    尤里乌斯抿紧了嘴唇。

    “如果你真的对他好,就应该让他更亲近波提亚,”另一个人说,“他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爱他就如同爱雷德里克。”

    尤里乌斯眉眼里快速地闪过一丝厌倦,但他还是平静地回答:“是的,我明白。”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要知道我们并不是非他不可,”一个冷硬的声音说,“我们为了表达对他的支持,秘密处死了凯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除了凯恩以外波提亚就没有更好的人选。”

    “好啦,尤拉一向很聪明,他知道怎么和拉斐尔沟通的。”最后一个声音冒出来打圆场,同时试探着问,“雷德里克跟着拉斐尔去了罗曼,尤拉身边没有适龄的孩子了吧?”

    听见这句话,尤里乌斯站起来,单手压在椅背上,快速说:“教皇宫里还有很多事情,我们下次再聚吧,先生们。”

    他没等其他人回答,径直离开了这里,被扔下的长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长长叹了口气,含混地说:“年轻人……”

    与此同时,来自加莱的使团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别黎各,桑夏公主获封别黎各女亲王的消息自然没有被他们错过,于是原本的婚约条款被全部推翻紧急重拟——求娶一位公主和求娶一位王储是截然不同的,尽管他们在出发之前隐约有这样的预感,可是事到临头了还是免不了人仰马翻。

    在紧急向加莱递交了十几次书信后,新的求婚条款送上了亚曼拉女王和别黎各女亲王的案头。

    “土地、爵位、财富……”亚曼拉用指尖按着那卷厚厚的求婚书,上马用字体细小的文字详尽地罗列了加莱的丰厚聘礼,为了求娶桑夏,他们显然是下了血本,赠送给桑夏的土地并不会在桑夏死后收回,包括珠宝等,都将是桑夏的个人所有。

    “当然,他们还送来了小皇帝的画像。”亚曼拉抬起手,侍女们拉下了蒙在一人高画框上的布。

    蒙布下是加莱皇帝弗朗索瓦的等身画像,年轻英俊的小皇帝有一头落在脊背上的厚重褐色卷发,身材修长矫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青春活力,脸颊上有淡淡的绯红,皮肤雪白,眉眼中有奇特的天真少年气,尽管穿着华丽庄重的皇帝制服,用镶满了珠宝和徽章的绶带装点身躯,他也不像是一位威严的皇帝,而更像被托举在玻璃八音盒里漂亮的跳舞娃娃。

    一个没有皇帝气的皇帝。

    他和拉斐尔同岁,按照时下的标准,还是个成年不久的小孩儿,桑夏站在画像前面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未婚夫,从不算久远的记忆里搜刮出了和弗朗索瓦公爵见面的场景,对比了一下,发现这对叔侄长得真的挺神似的:“他的头发像是金羊毛,如果颜色再淡一些。”

    亚曼拉笑了起来:“那么你可以来看一看,他为了迎娶你所付出的,究竟比不比得上金羊毛的身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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