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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迷雾玫瑰(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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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愤怒。

    冷酷。

    怀疑。

    杀意。

    当尤里乌斯从拉斐尔淡紫色如宝石的眼睛里发现最后一种情绪时, 整个人都从滚烫如熔岩的怒火中冷静下来了。

    他像是第一次看见拉斐尔一样,细细地审视着面前这张美丽的脸。

    不可否认,拉斐尔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没有之一。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拉斐尔只有十二岁, 那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猫, 还带着一条残疾的瘸腿, 龇牙咧嘴地警惕他的一举一动, 敢用没长齐的利爪朝他比划,洗干净脏兮兮的皮毛后, 哪怕野猫还是瘦巴巴的, 但是也能看出他漂亮得像是壁画上精心绘就的天使。

    随着他慢慢长大, 能够照亮翡冷翠的容光逐渐显露,多么美丽的孩子啊,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叹。

    比玫瑰更鲜艳,比天使更纯洁,穷尽思想也无法想象的美貌,祸国的弥赛妲、引来灭世洪水的索尔拉, 这些只存在故事里恐怖的美丽忽然就有了真实的形体,尤里乌斯有时候会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在与拉斐尔相处的时间变久后成了焦虑。

    拉斐尔聪明、狡诈,甚至狠心, 但无论他和圣维塔利安三世怎么教育他,这个孩子心里始终带着点天真的温柔, 他会在他们的教导下使用阴谋, 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谋杀掉维塔利安三世的敌人, 可他居然还有着不能伤害无辜者的温柔和坚持。

    尤里乌斯刚刚发现这一点时, 简直难以置信。

    他不是说拉斐尔必须要长成一个善恶不分无差别杀人的魔鬼,但是他以为拉斐尔早就该知道,在成功的路上,必要的牺牲和鲜血都是不可避免的。

    发动战争的人难道不知道死去的士兵都是无辜的吗?

    政治斗争中死去的人难道只有罪魁祸首吗?

    这个最为简单的道理,尤里乌斯以为拉斐尔应该比谁都清楚,可是这个孩子还隐秘地保留着这点善意。

    这会害死他的。

    尤里乌斯无数次看着拉斐尔,想着。

    他一定会为此而死。

    翡冷翠不会接受这样一个人掌握权力。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尤里乌斯从堂兄沾满温热血液的手中接过了保护拉斐尔的承诺,就只能把这只珍贵的、羽毛华美的鸟儿捧在手心里,将玫瑰圈在自己的花园里,不让他看见风雨。

    然后,忽然在某一天,一切都变了。

    羽毛华丽的鸟挣脱了他的掌心,玫瑰生出了尖刺,拉斐尔从来只有信任神情的眼睛里,第一次对他展现出了杀意。

    这是一个君主的眼神。

    他好像又看见了很多年前,初次见面时那个未经雕琢的天生猎手,不,比那更深沉、更冷酷、更一往无前。

    尤里乌斯这一刻确信,拉斐尔是真真正正地想要杀了他。

    翡冷翠的君主,万君之君,他曾经那样期望看见的东西,终于在这个纤瘦单薄的身躯里生长出来了。

    教皇宫秘书长垂下了眼帘,微微低头,这是一个默认臣服的姿势。

    他退了一步。

    腾腾的热气裹挟着他们,但尤里乌斯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悲伤,他意识到有什么发生了变化——而且是不可逆转的变化,他永远无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从那个眼神里,他感知到了一种超越一切的痛苦。

    “拉法。”尤里乌斯望着他,漫长的沉默后,他轻声说,“冕下。”

    拉斐尔却不再看他了,他收敛起刚才被尤里乌斯激怒后没来得及隐藏好的一丝杀意,恢复了平淡的神情:“先生,您这么匆忙地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我想如果不是又一场翡冷翠陷落战役,或许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点。”

    他的语气里不轻不重地带上了讽刺。

    他说完,也没有要尤里乌斯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往池边走,温热的水流依依不舍地挽留他,铁石心肠的教皇踩着泼落的水声走上台阶,扯下悬挂在一边架子上的长袍随意裹好,懒洋洋地坐到了躺椅上。

    他若无其事的语气令尤里乌斯回了神,方才的失态对教皇宫秘书长来说已经是百年一遇绝无仅有的奇事了,他当然不会再继续失态下去,滑不留手的金色长毛猫躺在了躺椅上,尤里乌斯也不急着上去,依旧隔着一定距离站在池水中:“我听闻一件事情——和您有关,您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

    拉斐尔侧过脸,瞥了他一眼,挂上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应该知道什么?”

    尤里乌斯看着他和他充满了防备的表情,忽然觉得疲惫至极,他深吸一口气,扯开吸饱了水后紧绷的领口,水珠从他的锁骨滑落,打在池面溅起一颗颗王冠般的水花:“停止这些无意义的套话吧,拉法。”

    从来都表现得游刃有余的男人示弱般叹息:“我只是担心你,你可以寻求我的帮助,你知道只要你提出来,我会帮你解决这些问题,并不需要你采取这样的方法。”

    拉斐尔看着他,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你不再信任我了,为什么?”尤里乌斯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指出这个问题,他轻而易举地捅破了他们之间存在的问题,强势的波提亚大家长很困惑,又仿佛有点绝望。

    “我令你失望了?还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明白,拉法,好像只是忽然有那么一天,你就收回了所有对我的信任。”

    尤里乌斯从来不坦诚,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掌权者总是孤独的,不要妄想从别人身上获得怜惜和同情——这些是毒药,是利器,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得试一试,因为那是拉斐尔,他们曾经那样亲密无间。

    拉斐尔唇边的笑容拉平了,过了很久,在尤里乌斯焦躁的眼神中,他轻声问:“我不再信任你了吗?”

    这个问题出口的那一秒,他就在心里得出了肯定的回答。

    我要怎么信任你?

    在我死在那个无人过问的深夜以后?

    我们之间横亘着生死和鲜血,这是一场永远无法坦诚的对话。

    “可能是因为我厌倦了你的帮助,那让我感觉我自己很愚蠢。”

    无数的质问、哀鸣从脑海里席卷而过,永不消失的血腥气笼罩着他,包括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冰冷的柜子和梦魇,但他最后只是给出了这样一个轻飘飘的回答。

    尤里乌斯听出了他的避重就轻。

    两个人对望了几秒,在这几秒里,他们都没有意识到,或许这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坦白所有的机会,剥离了家族、权势、阴谋和所有算计,尤里乌斯第一次剖开自己,拉斐尔只要伸手就能握住那颗跳动的心脏,可是这个机会到底被轻易地错过了。

    不过是短短几秒钟,尤里乌斯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外露的心思被严丝合缝地关进了坚硬的面具下,无懈可击的体面如同武装包裹住了这个男人,刚才的一切成了梦境似的幻觉。

    他从水里上来,又成了那个在外人面前游刃有余手握重权的波提亚大家长。

    “你是教皇,翡冷翠的至高统治者,我教过你,不应该以身涉险。”尤里乌斯说。

    拉斐尔知道自己的做法瞒不过这个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男人,他也没想过负隅顽抗:“你还说漏了一句,你也告诉过我,当回报足够的时候,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

    尤里乌斯冷笑了一声:“牺牲?为了什么?总不会是弗朗索瓦宅邸里那群贫民?你为了他们牺牲?!你的价值,和他们的价值,能够等同吗?!”

    尤里乌斯以为他是看他们可怜,于是临时起意想救他们,拉斐尔也不会去纠正他的误会,只是淡淡地说:“他们也是翡冷翠的子民。”

    “哈。”尤里乌斯抬起头,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解开扣子,把湿淋淋的衬衫脱掉,用架子上的棉布擦干净身上的水珠,从头到尾都没有要避开拉斐尔的意思,教皇也默许了他近乎随意的举动,事实上这对师生——或者说叔侄,对于这种程度的亲密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哪怕是从来讨厌与人近距离接触的尤里乌斯,都好像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

    “翡冷翠的子民?”尤里乌斯扔掉潮湿的棉布,肌理起伏如春山的身体匀称修长,铁灰色长发湿淋淋地披在背后,水珠还在顺着他的脸颊滚到胸口。

    “你还是那样善良。”这句话里的讽刺意味深重。

    “你曾经问过我,你的父亲为什么要发起教廷改革,我告诉你,是为了更多的人更好的生存,你提出了质疑,你说你不能理解将加冕权收归教廷到底能让谁更好地生存,国王企图掀起反对改革的战争,士兵们死在战场上,一切都糟糕透了。”尤里乌斯低沉缓慢地说。

    拉斐尔安静地听着,这是他在回到圣维塔利安三世身边两年多后的事情,教皇试图进行宗教改革,将加冕权收归教廷,打压大贵族们的势力,把制定税收的权力拿回来,那时候整个教皇国都在动荡中,人心惶惶,时不时就会传来某位贵族,或是主教、修士死亡的消息,翡冷翠的天好像总是阴的,拉斐尔身处漩涡之中,目睹了一切的发生,甚至参与了法令的制定,可他也无法明白这一切的意义。

    尤里乌斯转动眼珠,深紫色的眼眸望着拉斐尔,好像要穿过这张昳丽的脸看到几年前俊秀纯洁的少年天使:“我告诉了你一句话。”

    ——不要爱具体的人,而要去爱全部的人。

    “不要爱具体的人,而要去爱全部的人。”

    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来,拉斐尔抬起眼皮,静静地与尤里乌斯对视。

    “你的爱宝贵而稀少,要交给更为广泛的概念,你不能去爱一个人,而要看见翡冷翠所有的人,贵族、平民、士兵、农夫……”尤里乌斯缓慢地说,他就像是回到了曾经的课堂上,对着自己唯一的学生倾囊相授,“爱上一个人对现在的你而言是罪恶,你要保护你的子民,当然可以,但那应该是全部的子民——而不是这几个。”

    “正是他们组成了翡冷翠,没有这些个体,哪里有你说的全部。”拉斐尔回答。

    年轻的教皇露出了厌倦的神色,他抬起手比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我们从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达成过共识,停止这场哲学辩论吧,亲爱的尤拉。”

    尤里乌斯因为这个亲昵的称呼愣了一下。

    拉斐尔拨开脸颊上沾了水后逐渐冰冷下来的发丝,淡淡地说:“我能够承担我选择的后果,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你能承担这个后果吗?”

    他的问话意味深长,好像有什么其他的寓意,尤里乌斯的脸色骤然绷紧了,拉斐尔的话击中了他心里最焦虑的部分。

    和翡冷翠的孱弱动荡相似,波提亚这个家族发展到了顶峰,也开始步入动荡期,尤里乌斯是个手段强硬的家主,在他的手里,波提亚至少还保持着表面的欣欣向荣,但是底下的暗潮已然不容忽视,他感觉自己在掌握一条风暴中的大船,这艘船沉重无比,而且船舵还不那么听使唤,他只能用越来越凌厉的方式去镇压——怀柔已经不能使船只驶出这场风暴了。

    和翡冷翠的处境一样,波提亚需要一场变化。

    而尤里乌斯还在等待、寻找这个契机。

    分崩离析,或是更进一步。

    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波提亚到底该追随谁?

    尤里乌斯一意孤行地将拉斐尔推上了圣利亚的宝座,为此付出了大量金钱和土地,这点令波提亚的长老们极其不满,家族内部有了不同的声音,而尤里乌斯强横地压下了反对的人,虽然在内心最深处,他并非完全地认为他们的想法不可理喻。

    波提亚需要一个强横的家主,翡冷翠也需要一个足够有力的教皇,更好的局面则是,一个强势的君主掌握住了以波提亚为首的领主们,从而将翡冷翠推上巅峰。

    尤里乌斯并不介意臣服,他只是足够强大、足够聪慧,所以没有人能够掌控他,但是雄性生物的本能都是慕强的,如果有一个强势的君主出现,他不介意献上全部的忠诚。

    他和拉斐尔对视,看见那双淡紫色的眼睛里映照出自己小小的影子,忽然意识到——也许,这个机会就在自己面前了。

    他想要的君主,会是拉斐尔吗?

    那个和他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甚至不能信任他的孩子,被他教导着长大的,怀有近乎温柔的悲悯的孩子,那个刚才对他露出了杀意的眼神的孩子?

    拉斐尔在向他要一个效忠的承诺,和之前那一次合作不同,这是完整的承诺。

    浴池里出现了长久的静默。

    教皇宫的秘书长轻轻叹息,他披上宽松的白色长袍,向拉斐尔深深地低头:“已经很晚了,请允许我告退,冕下。”

    他没有承诺。

    作为尤里乌斯,他很想再尝试一次,但是作为肩负着波提亚这个庞大家族的族长,他无法轻易给出承诺。

    让我看见更多吧,拉法,尤里乌斯用眼神说,让我看见一个合格的君主,一个能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即使离开了我的庇佑也能劈开所有荆棘和巨石,稳稳地守住冠冕和王座的君主。

    来吧,打败我,碾碎我,掌控我。

    我等待着你命令我臣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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