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带味儿的尸体
这年头什么活最不好干?杀手最不好干。为什么?起得比鸡早,睡得比妓晚;一熬熬一夜,一蹲蹲一天;冬天冻成人棍,夏天热成火炭;刀尖上舔血,悬崖边上掏蛋;干起来就玩命,杀错了还没钱;出门见不得光,回家躺不稳床。
今夜我便跟蜀子叔一起,在这鸟不拉屎的岱峰山上蹲点,等着猎物出现。
我本是及笄之年的花样女子,奈何十五年前,正在仓公派门外的提篮中赏月之际,被师父请进了门,因他行事鲁莽,一口白粥差点要了我的小命。为了将功抵过,便哭着喊着非要收我为徒,把我留在派中,教我习武练剑,将我养大成人。说是剑派,其实就只有我师父和蜀子叔两人,按理说我一个女弟子,应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奈何我黝黑的皮肤,瘦小的身材,一马平川的胸怀,只得被养成了一位铁骨铮铮的汉子。
说我身材矮小,对面树上蹲着的蜀叔也比我好不到哪去。贼眉鼠眼,缩头探脑,果然是天生当乱臣贼子的料。八字胡,蛤蟆眼,大黄板牙,麻子脸,每每看见他都觉面庞恍若有“缉捕”二字,可叹就是拿他换不来钱。
只闻远处马蹄声响,一主一仆,直奔眼前。我躲在树后,准备发动机关,树上蜀叔示意,莫要着急,看准了人再动手。见他手势一打,两匹马已至近前,我一拉荆棘绳索,给他二人来了个人仰马翻。不容分说,剑至颈边,那年轻男子也是位练家子,身手敏捷,拔剑便挡。见他躺在地上未容起身,我居高临下占尽优势,定然不能给他喘息的机会,一脚便横踢在他头上。且不说力道如何,仅是我这半月未洗的脚香,就够他一闻。那人被踢得接连打了几个滚,我刚要乘胜追击,谁知他竟趁我不备,抽出两镖向我射来,我急忙一挡,那镖还是划破了我美丽的面颊。姑娘破相,定然焦急万分,我用手一摸,虽有血迹,好在只是皮毛。
那人趁此机会忙得起身,喝斥道:“来者何人?为何行刺?你可知我乃是……”
没等他把话说完,气得我举剑频刺,连连追击,招招致命,反手挥剑,一招封喉。还不过瘾,补上一脚,一个飞踹,将他踹到了田地边,只听“噗通”一声,紧接着一阵恶臭扑面袭来。
此时蜀叔也解决了那个随从,皱着眉头问道:“人呢?”
我咽了口口水,指了指前面,“粪坑里。”
蜀叔急得抖着手道:“这头还要呢!”
“他把我脸划破了。”
蜀叔瞥了我一眼,“你的丑,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我气道:“叔!人家是姑娘好吧!”
“那也得有人信才行。”
“好吧,我没看见,没看见那边是粪坑。”
“对喽!承认吧,说到点子上了。你从小就瞎,咱们都在这蹲三天了,你居然没发现那田边有个粪坑!也就是你能干出这事来,跟别人说,都没人信。你师父都说了,盲,尚且可治;瞎,无药可医。”
“行了,行了,您老人家少说两句吧。叔,帮帮我!”我恳切地拉着叔的衣袖。
“我不帮你,我就负责帮你把人杀完,掏粪坑的事,你自己去吧。”
“叔,叔,别呀。帮帮我!”见他还不松口,我拉着他的衣袖摇来荡去不肯作罢,顺势还用万般凄楚的眼神看着他,要是能,眼泪恨不得都挤出来。
蜀叔将手一甩怒道:“不帮!”
“不帮拉倒!”我扛着剑,寻着树,打算砍下树枝去捞人。
“我说你干嘛去呀?”
“我去砍树枝捞人呀!”
“我说你是真的瞎啊!你没看见粪坑旁边就有粪勺和棍子么?这是上肥浇地用的粪池,怎么可能旁边没家伙!”蜀叔边说,边向粪坑走去,抄起一旁的混子搅合起来。这原本臭气熏天的粪池,经他一拌臭得那叫一个醇厚!即便是这么浓烈的香气,都没能堵住这老家伙的嘴。
“你说你是不是瞎,百步穿杨的箭法射得,在眼皮子底下的酒葫芦找不着。每次跟你师父出去狩猎,明明一起做好的陷阱,只要你一尿尿回来,一准得掉进去。你那眼皮上的疤怎么来得?人家掏鸟蛋就掏鸟蛋,你可到好,光顾看蛋,竟让树杈子把眼皮给戳破了,你说你是不是瞎!撞眼眶上都看不见,就差插眼珠子里了,你说你师父怎么收了你这么一个瞎徒弟!”
“您老人家少说两句吧,一会再溅嘴里。”
“我呸!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见尸体浮了出来,蜀叔掏出怀中抓钩绳索,往衣服上一抓,将人拽了上来。“呐,你的小屎人!”
经他这么一说,我胃里一阵翻涌,不由干呕起来。
他在一旁倒是淡定自若,“这人被糟蹋成这样,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认。你麻利儿的,把头砍下来,顺便刨个坑,把这两具尸体给埋了,天一亮赶紧给人家送过去。”
我从身上寻了条带子,系在脸上,挡住鼻子,“知道了!”
“我先回了哈!”说着走,还不放心地转过身,二指轻点,叮嘱道:“记住你师父说的话。”
“知道了!人老就是啰嗦。”我突然想起什么,又恐惊动他人,不敢高喝,低喊道:“叔,今天的事,千万别告诉我师父!”
他头也不回,挥挥手道:“放心吧,叔嘴严着呢!”
处理好了尸体,趁天色未亮,我快马加鞭,赶往宰相府。
天福九年(944年),晋出帝石重贵继位,桑维翰重返宰相之位,被擢升为中书令,同时恢复设置枢密院,出任枢密使,权倾朝野,成为当今后晋最有权势的人物。
我这等的小斯,怎可出入正门,来到偏院角门,寻了那熟识的快手,将装有人头的袋子交到他手中。那人虽为快手,却是宰相府上的快手,缎面衣衫,银石带扣,大腹便便,嘴撇至耳,眼角看人。每每说话,那下巴上的一绺山羊胡,都在我眼前指手画脚。
“嘿!这味儿!你这是掉粪坑里了啊?”
我点头哈腰,赔笑道:“哎呦,大人明察秋毫,我果然是路过了那金汤池子。”
“哎呦我去!你快离我远点!”那快手捏着鼻子向后躲,刚要打开装头的袋子,我忙得上前一挡。
“大人莫看,仔细污了您的眼,还是让尸官儿们验吧。”
“这又是哪个倒霉蛋儿啊?”
“岱风剑派四当家之子,乔仲山。”
“呦!这人不在通缉榜上!这可叫我为难了。这么着,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回禀一声!”
“好嘞!有劳,有劳!”
未出一炷香的功夫,那快手便跟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竟是比我还瞎,我分明就蹲在门边,他却背着手,抬着头,拿脖子当眼睛,冲我喊道:“领赏的小斯在何处?”
我忙得起身,“大人低头,大人低头,小的在此。”
那人瞥了我一眼,“呦,你小子今日算是发财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由摸了摸自己坦荡的胸怀。心中暗道:“我长得就这么爷们?”
只见他身后的快手,将一个银袋扔到我手中,“五十两白银,这次算是没白忙活!”
那位大人道:“可以啊,一个月连送三颗人头,功夫不错!”
诚然,这已经是我本月送来的第三颗人头了,前两位都放了通缉的榜单,而今日这位,却没有。我打开银袋,忙得掏出一锭银两,往那大人手中一塞。“全靠您提携。”
那人一把将我推开,义正言辞地呵斥道:“这是何地!岂容你如此行事!还不速速离去!”
言语间,趁着给我推出角门之际,一把将那银子从我手中掳了去。亏得我一马平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用健硕的小胸脯将门卡住。
“大人且慢,大人且慢。小的还有一事相求。”
“哦?还有一事相求?”
“正是,正是。”
“哦……不答应,不答应,快走,快走。”
我忙得又掏出一锭银两,塞在他手中。“大人先听听,大人先听听。”
那人看了看手中银两,道:“好好好,你说。”
我趁机跳入院内,关上身后角门,抱拳拱手道:“小的想见当朝宰相大人一面。”
那人疑道:“想见宰相大人?为何?”
“小人出身贱籍,全家白丁,眼下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抱上宰相大腿,所以想谋个差事,求个身份。”
“你以为这是难量堂子,谋个差事就想见当朝宰相!快滚!快滚!”
那人本想走,可转身之际用余光瞥了一眼我手中的钱袋,凭借我敏锐的洞察力,便知有戏,忙得忍住心中滴血之痛,将整个钱袋塞入他手中。
“大人,咱这么着,您去通报一声,宰相大人见便见,不见我即刻走便是。”
那人倒也不推辞,将钱袋揣入怀中,“想见大人,也不难,随我来。”
我满心欢喜地跟着他,拐弯抹角,穿房过廊,走了好一阵,才到一处院中。不得不说这桑维翰的宰相府果真是大得没边,若不是有人带着,眨眼之间便能迷了路。那人将月亮门一推,里面竟是黑压压一院子的人。
我诧异道:“这……”
“这全都是要见宰相大人的,你在这排着吧。”
我心中暗道:“这得排到什么时候!”那人又道:“这院是你这般的白丁,前院屋里的是达官贵人,那边还有山一般的拜帖,想见国侨公?等着吧你!”说完那人拂袖而去。
我心中这个恨啊,这好不容易得的五十两纹银怕是要打水漂了。不过转念一想,杀人蹲点都干得,这等个人又有何难。果然,凭借我水滴石穿的意志,靠着怀中三个硬饼和半壶水,愣是生生在此蹲守了三天三夜,最终如愿被传。那般人太过矫情,吃饭要走,睡觉要走,家中有事还要走,所以看着满院的人,实际上一个能熬的都没有。想见当朝宰相,果然程序繁多,光搜身就搜了两遍,别说刀剑飞镖之类的利器,便是连根针都休想带进去。期间还有将仕郎将我进谏原由、家庭出处、体貌特征,一一书录,形成笺,向上呈报。待我得见宰相大人尊荣,已是月上柳梢。
只瞧大殿之上,成山的卷轴之中,埋头一人,奋笔疾书。月白色素布衣衫,发髻高挽,几根碎发散下,稍显凌乱。身侧是四五个文官,有的忙于书写,有的忙于查阅。
殿外两排官兵把守,碍于我身份卑微,竟是连殿都入不得,只得在殿外五十步开外之处跪拜。从我到殿上端坐之人,约莫百步之遥,若我取下头上黑檀发簪,向其射去,或是射头,给他来个万朵桃花开;或是射喉,来个串糖葫芦;或是刺胸,来个一箭穿心;都不可。全因立于他身侧的,是那后晋军中第一高手,唐梵。唐家镖法出神入化,恐怕我发簪还未取下,便被他的飞镖,一招封喉了。
您猜得没错,我真正要杀的,便是后晋宰相,人称国侨公的,桑维翰。
想当年,师父正在谋划刺杀大业,正巧捡着了我,于是给我取名“刺”,寓意刺到成功。只是碍于师父姓氏独特,复姓“淳于”过于惹眼,平日里师父便让我将“淳”字去掉,单姓“于”字,全名“于刺”。
我也曾好奇地问过师父:“一个女子,取名于刺,难道就不惹眼了么?”
师父说:“起码叫着顺口。”
果不其然,我不负众望,走到哪都扎人得很。
“堂下何人?”宰相大人连头都不曾抬起,声音不大,却浑厚似钟鸣,让人不由肃然起敬。
我忙得双膝跪地,施以全礼,“草民于刺,叩见大人。”话音未落,两旁隐隐传来讥笑之声,我偷眼观瞧,却又个个庄严宝相。
“所为何事?”
“只求追随大人,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抬起头来!”
闻听此言,我忙得笑脸相迎。师父说过,眼为心所向,心中如何想的,透过双眸,一眼便能看穿。所以我此刻心中始终默念“我仰慕你,我仰慕你,我仰慕你。”待等我看到桑维翰正脸,才发觉,此人虽无笑意,却相貌慈祥。身短面长,年至不惑,气宇轩昂,说不尽的博学之气,仿佛那脸上的纹理,皆是用诗书墨卷堆砌而成。衣着朴素,埋头公务,早已掌灯却仍旧笔耕不辍,如何说来也不像是个卖国奸臣。
他突然开口道:“采花大盗闻香来,莲花药堂掌事薛坤,加之眼下岱风派四当家乔映枝的二子。你连杀三命,看似毫无关系,实则却是欲要助我打通水路货运支线,我看你并非善类,佛口蛇心,不怀好意,居心叵测。来呀,把他拿下!”
这老贼居然给我来了个下马威,见两旁将士已虎视眈眈,我忙得叩拜道:“多谢宰相大人夸奖!”
“哦?”他将手一摆,两旁随之退下。“我哪句是夸你的?”
“善类佛口,蛇心不怀,好意居心,叵测来呀……不是,不是。”我自知在宰相面前,小聪明耍不得,忙得叩首道:“大人明鉴,小人果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打探到您老人家旗下的水路货运支线频遭偷袭,这才出此下策,还请宰相大人恕罪!实是草民家中贱籍在身,走投无路,投奔无门,还求大人赏碗饭吃!”
只见他从案上抽出一个卷轴,扔到地上,一旁文官忙得躬身捡起,送至我面前。见他双手持卷,举过头顶,我也不敢擅自打开,只得也跟着双手接过,在头顶处举着。
“打开!”桑维翰继续埋头书案,全然不屑看我。
我忙得将手中卷轴打开,里面是两个人的画像,一男一女,下面注有姓名和安州二字。我将卷轴一收,拱手道:“大人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皆可。”言罢,将手一摆,示意我退下。
这一见,着实吓得我一身冷汗,师父说过,欲要刺王杀驾,必定要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不然即便刺杀成功,也无法全身而退。命丧当场还算好事,最怕的便是被生擒活捉,受尽严刑拷打。所以师父想出了如此良策,先大费周章地博其好感,后留在身侧,再伺机而动,以便全身而退。
眼瞧行事顺利,我便准备回剑派复命。下山数月,也不知师父一人是否安好。回程途中定然不能忘记给师父买些糕点,见着有人兜售破旧女衫,不由心生涟漪,紧着怀中银两捡了几样,打算回剑派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