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雾玫瑰(六)
唐多勒枢机的葬礼办得庄严而低调,遵照他的遗嘱,他名下的庄园和城堡等不动产都交由长子小唐多勒继承,九万八千金佛罗林的现金一半给长子,另一半则由剩下的几个孩子平分,为此他们还向教皇付出了一万一千金佛罗林的“公证费”。
教皇的收入名目很多,主要收入自然是各国教区每年的献金税费与教堂的收入,其余还有神职人员们定期向翡冷翠缴纳的职位保留费、翡冷翠名目繁多的税种,以及神职人员若无遗嘱而逝,所有财产都会收归教皇内库所有。
只不过圣莱恩六世逝世前,将教皇内库里的全部现金都赠送给了自己的亲戚儿女们,只留给了拉斐尔一个空荡荡到处是债的教皇宫,这一万一千金佛罗林的收入只是勉强填补了教皇加冕仪式的漏洞,翡冷翠治安队、教皇护卫队、教皇宫侍从仆人们的工资等等,还有数不清的缺口。
橡木桌上堆满了羊皮纸卷,华丽的长毛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侍从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拧开阀门,气流的嘶嘶声穿过埋设在地下和墙壁内的管道,玻璃罩里的灯芯倏然亮起,数十盏壁灯接二连三发出橘色的光,透过灯罩上宝石的折射,将书房笼罩在一片璀璨的光芒里。
书桌后的教皇有着比灯火更为夺目的美貌,他褪去了白天主持葬礼时那身华丽的冕服,只穿着简约素白的法袍,膝上搭着一条银鼠皮的毯子,左手握着羽毛笔,右手压在毯子下面,眉尖微微蹙起。
刚刚洗过的金色长发还未干透,被一个金环束在脑后,潮气浸透了肩头单薄的衣服,拉斐尔没有注意到这点,握着笔在羊皮纸上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继任之初,到处都是亟需他填补的窟窿,圣莱恩六世做事很绝,教皇的一切可支配资产都被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送给了亲属,其实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多数教皇都会竭力为自己攫取利益,多创造几个税种或是建立新的教区、册封新的主教等等,都是敛财的好手段,这些钱当然不可能好心地送给继任者,在蒙主恩召之前搜刮干净教皇内库的地皮是每个教皇都会做的事情。
拉斐尔对此不做评价,他对莱恩六世的德行非常清楚,这个在混乱时期为了平衡各方而被推上圣利亚宝座的人年事已高,又身患慢性病,性格贪婪平庸,没有人能指望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过是一个用来占位子的吉祥物而已,在死之前为自己捞点好处也很正常。
前世的莱恩六世同样也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空荡荡光秃秃的内库,除了那些圣物和教廷珠宝无法变卖,莱恩六世几乎把教皇宫洗劫一空,遗产就是一大堆教皇签字的账单。
但说实话,尽管一上任就背负着这样沉重的债务,但拉斐尔并未真的为钱财苦恼过,这些负债很快就被他的秘书长抹平了,教皇宫也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宽裕富贵的生活。
他的秘书长……尤里乌斯·波提亚。
拉斐尔手里的笔悬在了羊皮纸上空,一滴墨水挂在笔尖,要落不落。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转向了手边的抽屉,抽屉最上方就是一份委任书,任命尤里乌斯·波提亚为西斯廷一世时期教皇宫秘书长。
下方的签名处一片空白,他在加冕的前一夜拟定好了这份委任书,那是在他重生回来之前的事情,至于签字……
在他写下这份委任书时,他就想好了,等他加冕成功,他会第一时间签下这份委任书,以教皇西斯廷一世的身份,向他的导师表达谢意,然而……
拉斐尔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不可否认,尤里乌斯作为教皇秘书长没有任何失格之处,不如说他简直是一个完美的秘书长,翡冷翠在他手里蒸蒸日上,拉斐尔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尤里乌斯总能够用最恰到好处的方式解决所有问题,拉斐尔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没有人能拒绝尤里乌斯。
就算重来一次,拉斐尔也不认为有谁能够替代尤里乌斯站在他身后。
但他还是犹豫了。
教皇国的领土里有十四个城市,几个世纪的兴衰演变下来,教皇能牢牢掌控的只有教皇宫所在的翡冷翠,其余十三个城市都有了各自的领主和家族,以银行业发家的波提亚作为莱茵的领主,通过波提亚银行掌控了大半个大陆的现金流通,教皇国的通行货币佛罗林就是波提亚银行发行的,这样可怕的掌控力让波提亚稳居十三名领主之首。
也让他们成为了历任教皇的心腹大患。
每一个有野心的教皇都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教皇的完整的教皇国,但无论十三个领主私下里如何针锋相对,在面对教皇时,又总能展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他从前不曾在意过这一点,尤里乌斯长袖善舞,将教皇和领主们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拉斐尔本人的关注中心也不在这些斗争上,于是他们一直相安无事。
但或许……这种相安无事根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呢?
年轻的教皇垂着眼帘,淡紫色瞳孔阴沉沉地盯着羊皮纸,他的死是一个谜团,仔细斟酌思考,他竟然发现,好像他身边到处都是敌人。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扯着人在地上拉出一道影子,室内的灯遇到了气流变化,火焰有一瞬间的跳跃,瞬间让他不由自主地落入了那个恐怖的梦魇里。
无人守卫的卧室,被随意推开的门,烛火摇曳着晃动,黑色的人影靠近无法反抗的他——
“谁?!”
他的反应大得有点失态,进来的人没想到他这样生气,脚步顿了顿,摘下兜帽:“是我。”
拉斐尔瞪着他,在恐惧里挣扎了两秒,才看清楚对方的样貌。
铁灰色长发,暗红的薄唇,银边眼镜,以及瘦长的身躯。
尤里乌斯·波提亚。
拉斐尔的瞳孔一缩,极快地瞟了一眼门外,守在那里的教皇护卫队成员有点手足无措,显然是努力过了,但没能成功阻拦莱茵公爵。
拉斐尔平静下来,示意护卫将门关上,隔着宽大的橡木桌子看向尤里乌斯:“我没有接到您的觐见文书。”
尤里乌斯好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动作自然地单手解开薄斗篷,随手搭在椅背上,拉斐尔注意到他的右手还提着一个什么东西,短暂的疑惑后立刻明白了那是什么,意识到这点后,他浑身都绷紧了。
尤里乌斯向他走来,随着他的靠近,拉斐尔的抗拒越来越明显,在尤里乌斯单膝跪在他身旁时,这种抗拒到了顶点,几乎要让他站起来离开这里。
然而波提亚大家长只是伸手压在了他的右腿上,就像是攥住幼猫的脖颈般,压制住了这只过分美貌却浑身都是反骨的金毛大猫。
“你……”拉斐尔想说话,后半截却被迫吞进了喉咙里,转化成了一声含混不清的低哼。
“你跑啊?”尤里乌斯的语气显得有些冷冰冰的,深紫色眼睛在镜片的遮挡下不含任何笑意。
尤里乌斯强行掀开拉斐尔膝上的毛毯,把教皇的长袍拉开,露出那双与常人无异却过分苍白的腿。
拉斐尔脸色发青,看着尤里乌斯从那个布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羊皮水袋,小心地覆盖在他右腿膝盖上。
主持葬礼站立了整整一天的右腿本来已经痛到麻木没有知觉了,敷了一会儿热水之后,那种绵密剧烈的麻痒从神经末梢冲上来,比单纯的疼痛更折磨人,拉斐尔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往后避开尤里乌斯的手:“我不需要——”
尤里乌斯握住他的脚踝,将羊皮袋压在他腿上,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拉斐尔的排斥,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眼皮,用那双深紫的眼睛望着拉斐尔:“不需要?那你为什么不在我靠近的时候离开?明明已经动不了了吧。”
“我教过你,逞强是最愚蠢的行为,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而我……”波提亚的大家长冰冷僵硬的语气柔和了下来,轻声对自己的学生说,“你永远可以相信我,拉法。”
这句话好像卸掉了拉斐尔全部的抗拒,尤里乌斯伸手按照一定的规律按压肌肉,手下的皮肤冰冷柔软,不带一点健康的血气,拉斐尔低头看着他,波提亚的大家长耐心而熟练地揉搓着他的右腿,谁能想到这个场景呢?
高高在上的波提亚之主、莱茵公爵,竟然也会做这种卑微仆人做的事情,而且还一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拉斐尔忍着腿上一波一波涌上来的酸麻痛楚,这场面他太熟悉了,为了进入翡冷翠神学院学习,他自愿打折自己伤残的腿重新接骨,维塔利安三世为他延请的医生就来自波提亚家族,出于对同族血亲的关心,尤里乌斯也跟随医生前来探望过他。
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尤里乌斯会蹲在他面前,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耐心细致地为他按摩永远在隐隐作痛的右腿了呢?他发现自己实在记不清了。
维塔利安三世主持的宗教改革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遇刺身亡后,替他做过许多事的拉斐尔就被赶到了乡下教区,没有被开除教籍当场处死已经是多方博弈的结果,他手里的所有教区收入都被剥夺,只身一人孤零零被流放到荒芜贫瘠的坎特雷拉堡,拖着伤病的身躯为明天的生活殚精竭虑。
那个时候……只有尤里乌斯时不时地来探望他。
拉斐尔是被流放的、被忌惮的“邪恶改革”的罪人,他不被允许接见任何客人,“以避免向无辜的羔羊宣传他邪恶的思想”,他被关在坎特雷拉堡里,每天只能坐在高高的瞭望塔上静静看着翡冷翠的方向。
看守吞掉了他应得的所有俸金和药品、食物,尤里乌斯带着“波提亚”地姓氏,不能光明正大地来探望他,就只能在日落之后,从城堡的侧门悄悄爬上来。
看守抱着酒瓶呼呼大睡,拉斐尔依靠在风蚀的墙头,看着尊贵的波提亚大家长狼狈地爬墙,一边担心,一边又忍不住要笑。
这样想起来,尽管生活清苦,每天只有清水和硬面包,但那竟然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尤里乌斯说自己是受维塔利安三世的嘱托来照顾他,这对堂兄弟年龄差距挺大,关系却意外地好,照顾逝去堂兄的孤儿,于他而言也只是举手之劳。
但是拉斐尔却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只要嘱托给侍从就好,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尤里乌斯亲自前来。
荒芜破旧的城堡里,无数个夜晚,波提亚的大家长盘腿坐在地上,就着房间里那一点点微弱的烛光,耐心地按摩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腿,他们谈论天文地理,谈论翡冷翠的局势,谈论罗曼和加莱的斗争,谈论那些星辰诗歌,也谈论白天偶然路过的一只飞鸟。
真奇怪,那段时间本是他最为孤独的时间,他居然从未感觉到孤独。
他只觉得无比的快乐,比在父亲身旁争权夺利快乐得多,比在翡冷翠豪华富贵的宫殿中生活快乐得多。
他从来不认为尤里乌斯对他只有虚情假意,整整四年的时间,要怎样虚伪的人,才能够始终如一地来探望他这个前途渺茫的囚徒?也正是因为这样漫长的相处,他才会在之后的时光中如此信任尤里乌斯,哪怕波提亚家族野心勃勃,他也从未对尤里乌斯有过分毫忌惮。
那是他的伙伴、导师、领路人,他的救者、他黑暗天穹里唯一的微光。
然而现在想起那段时间,明明在记忆里才过去了六年,却已经仿如隔世了。
尤里乌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手掌下的皮肤渐渐恢复了热度,他才开口:“白天站了那么久,怎么不找一个侍从给你按摩?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把那名医生给你调来。”
拉斐尔却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出了一会儿神,直到尤里乌斯无奈地抬起头看他:“怎么还是这么爱走神?”
拉斐尔望着那双熟悉的深紫色眼眸,一股冲动鼓荡在他的心口,逼迫他想要发出锐利的质问,质问那个寂静血腥的夜晚,但他控制住了,现在的尤里乌斯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也只是他的一个猜测。
尤里乌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拉斐尔的犹豫,温和地说:“想问什么?”
这个语气也太过于耳熟,无数次的微弱灯火下,他们谈天说地,面对拉斐尔层出不穷的问题,尤里乌斯从来不会不耐烦,就算是再天真直白的问题,他也会鼓励拉斐尔问出来,并愿意好好做出回答。
以至于拉斐尔听见这个熟悉的问句,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带着记忆里血管涌上的血和呼啸的冰冷气流,代替那个无人救援的孤独灵魂,轻声问:“在什么情况下,你会杀了我?”
尤里乌斯的手顿住了,一种僵滞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