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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迷雾玫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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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古怪的、令人战栗的感情如同风暴席卷了所有人的心神,无论是否信仰教廷,在教皇的眼神凝视而来时,被注视着的人心头都升起了几欲落泪的感动,无数人的情感交汇在一起,四周壁画、花窗、雕塑上的天使和圣母无声静默,管风琴轰鸣高唱,恢弘的音符推举着人们的灵魂轻飘飘地脱离躯壳,向上漂浮,融入纯粹的精神洗礼中,从此成为永恒历史璀璨剪影的一部分。

    “主啊……”有人哽咽着喃喃,在泪光中凝望那位圣子般的教皇,恍惚间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神迹。

    居高临下的拉斐尔将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中,他心中毫无波动,教廷作为用精神手段感染人的组织,对这样一套仪式早已熟练至极,如何烘托情绪,如何挑动人心,从他们踏进圣荆棘大教堂开始,每一个细节都在为这一刻而服务。

    站立在一旁的枢机宣告觐见礼的开始,在悠长洪亮的唱名中,从首排开始,宾客们一一上前觐见新教皇。

    “尊贵的加莱及蒙庞西埃公爵、洛克斐勒伯爵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德·加莱殿下——”

    随着枢机洪亮的声音,首排首位一个中等身材、四肢修长矫健的男人站起来,他留着时下贵族男性间非常流行的两撇卷翘胡子,褐色卷发打理得油光水滑,每一个卷都大小一致,雪白的拉夫领上缀满透明钻石,雪白长筒袜和硬绸长外套裹住肌肉紧实的身体,目光锐利傲慢,左手始终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拉斐尔记得他,作为当今最强大国家之一加莱帝国的公爵,这位皇帝的亲叔叔今年刚刚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作为年轻皇帝身旁的“辅佐顾问”,他实际上就是那个庞大帝国的真正掌权者,傲慢、骄横、贪婪、野心勃勃……

    加莱公爵上前几步,在教皇执事官的提醒下摘下佩剑——拉斐尔注意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不悦——在教皇座前停下,隔着几个台阶仰视年轻的教皇。

    虽然是仰视,这位公爵的神情里却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打量,短暂的视线交汇后,弗朗索瓦单膝跪地,托起教皇金线织就的袍角亲吻了一下上面的荆棘纹路:“我代表加莱宣誓对您及您所带领的教廷的信仰,同时向您致敬,尊贵的冕下,愿您的福泽与您的威名一同传扬四海。”

    “敝国皇帝陛下托我向您传达诚挚的问候,他无法亲自到达翡冷翠,但命我为您的加冕送上了礼物——保罗六世遗落在外的冠冕和圣利拉的法袍,以及加莱今年的献金。”

    拉斐尔戴着沉重华丽的荆棘冠冕,好似一具圣洁美艳的人偶,只有他开口说话时,那种非人的异样才减淡了许多:“感谢弗朗索瓦陛下的问候,也祝愿他的统治绵长恒久,希望您在翡冷翠能有一段难忘的时光,假如可以,教皇厅随时欢迎您的到来。”

    年轻教皇的声音略显低沉,尾音总带着一些令人遐想的沙哑质感,好似用手指摩挲绒面,过分的柔软、缠绵,让人禁不住想要获得更多。

    两人又对视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睛里看见了止于表面的礼貌和客气,弗朗索瓦不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由私,他受他母亲影响,对教廷没有什么好感,由公,加莱作为教廷获得税收的主要教区之一,民间和宫廷的大量财富流向教廷私库,弗朗索瓦能对这个攫取了他庞大财富的罪魁祸首之一有好感才怪。

    过分虚假客气的寒暄觐见很快结束,加莱大公头也不回地坐回了原位,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仪式的进行,同时偷偷观察着四周美貌的女性们,时不时还将目光投向唱诗班。

    “尊贵的罗曼公主、亚述瓦伦丁女大公及赫桑多拉女伯爵桑夏·伊莎贝拉·贡多拉·罗曼尼娜殿下!”

    有着这样长且高贵的头衔的人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少女。

    和弗朗索瓦不同,她几乎是高高兴兴且迅疾利索地解下了腰间的佩剑交给一旁的教皇执事,提起宽大裙摆往前走了两步。

    宝石蓝的裙摆像花瓣合拢,擦着光洁的雪白大理石地面,又在教皇座下重新绽开,方才轻声恭贺过拉斐尔的少女屈膝蹲在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之后,仰起圆润的脸,蓝色的眼眸亮闪闪的,唇边两个小小的酒窝。

    被丰盈的爱包裹着长大,明媚、活泼、大胆、聪慧。

    是一个令人一看就心生欢喜的姑娘。

    拉斐尔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尽管他们只在他的加冕礼上见过这样一面,但是……

    “再次恭贺您,冕下,”有一头柔顺的金棕色长卷发的少女温柔道,她的容貌大概承袭了她有着“武士女王”之名的母亲,眉眼带着异域的风情,肤色并非贵夫人们病态追求的苍白,而是健康的浅麦色,美丽得像是淡金的珍珠,她和弗朗索瓦一样,亲吻了一下教皇圣衣上的荆棘,“我代表罗曼及亚述宣誓对您和您所带领的教廷的信仰,愿翡冷翠的旗帜能在您手中再续辉煌,您的加冕使我和我的母亲万分喜悦。”

    “我的母亲,罗曼王后及亚述女王陛下,托我转交给您一份私人礼物。”

    拥有着罗曼公主和亚述女大公双重头衔的少女从蕾丝层层叠叠的袖子里摸出了一把短刀。

    两旁的执事和教皇护卫瞬间勃然变色,下意识要向这边转身走过来,年轻的教皇先一步轻轻抬起了两根手指,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很奇怪,明明才刚刚加冕,但他身上竟然已经有了那种长久在权力中熏陶、惯于用最简短舒适的方式发号施令的气质,让人不由自主就服从了他的命令。

    拉斐尔垂着眼眸,静静地凝视被公主托在手中的那把匕首。

    “这是我的母亲听闻您的加冕,特意令工匠打造的,选取了象牙和紫罗兰色的宝石镶嵌手柄,中间这一颗——”

    ——是亚述先代贡多拉大公爵珍藏的钻石‘光辉海洋’……

    “是亚述先代贡多拉大公爵珍藏的钻石‘光辉海洋’,除此之外,它还非常锋利——”

    ——能够割断一头野牛的脖子……

    “能够割断一头野牛的脖子——在它意识到这点之前。”

    少女轻快的话语和他的回忆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在虚幻的视线中,那把华美典雅的短刀上好像也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虚影。

    的确,它非常的美丽,也有着不负盛名的锋利,在加冕礼上接收到这件礼物后,教皇高兴地将它日夜携带在身边,但它并没有在教皇手中沾染到鲜血,仁慈悲悯的教皇选择用语言和精神去感化人心,唯一的一次出鞘,是在五年后某个寂静的夜晚。

    它的主人选择用它结束自己的生命,然而它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地被握在手中。

    多么可悲的武器,身为杀人的工具,却一生都被藏在鞘里。

    拉斐尔的嘴角微微翘起,虽然如此,但他还是做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选择。

    “非常感谢亚述的礼物,”年轻的教皇笑起来时有着让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真的非常喜欢这个礼物,因此多加了一句,“我非常喜欢它,请代我向女王陛下致敬并问好,愿亚述和罗曼能够在她的统治下亘古辉煌,也祝愿您诸事平安、一生幸福。”

    桑夏再次屈膝颔首,在即将退下前,忽然用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很喜欢您,教皇冕下。”

    拉斐尔:“?”

    这是上一次没有发生过的。

    活泼大胆的公主狡黠低一眨眼睛:“真可惜,如果您不是发誓将余生都献给神明的教皇的话,我就可以请求母亲让您娶我啦。”

    拉斐尔:??

    拉斐尔:……

    他不是没有获得过这样热烈的告白,但那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等他踏入了翡冷翠繁华绮丽的社交场,学会周旋于权贵之间,面对的都是含蓄矜持的贵族女性之后,这样坦率的话语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些用香水、鲜花和丝绸包裹自己的男男女女通常更喜欢用眼神表达露骨的情意,用奔放的文字和微妙的暗语传达爱情,但是众目睽睽之下用语言示爱……

    拉斐尔几乎以为自己又碰到了觊觎他外貌的流氓,但是因为桑夏过于坦率,以至于显得真诚的眼神,这样的无语变成了另一种哭笑不得。

    心中从方才开始就沉甸甸压着的冷森寒意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

    “感谢您的垂爱,”盛装打扮的教皇眼角眉梢都压着细微的笑意,这让他从人偶般的束缚中脱离了出来,美丽而鲜活地舒展开了本该有的旖丽美貌,“很抱歉无法完成您的愿望。”

    桑夏公主还是笑眯眯的:“没关系,如果您哪天改变主意不想做教皇了,给我传个信,我带着亚述军团到翡冷翠来娶你啊!”

    拉斐尔:“……”

    他这回是真的哭笑不得了。

    这位公主,还真是……不拘小节。

    也不知道罗曼的那对国王和王后是怎么将她养成这个样子的。

    加莱、亚述和罗曼是现今世界上势力最强大的三个国家,弗朗索瓦和桑夏退下之后,其余的小国家流程走得更慢了,他们似乎使尽了浑身解数想要在教皇面前博得一个好印象——也或许是想要在弗朗索瓦和桑夏面前停留得更久一些。

    最夸张的几个国王甚至匍匐在拉斐尔脚下大哭了起来,声称受到了神的感召、见到了神迹、梦见了神恩降临……最后归结于拉斐尔的继位实在是上天的恩旨,他们愿意如先前一般紧紧跟随在翡冷翠的旗帜下,做主最为忠心的仆人。

    他们中的确有几个将终生奉献给神的虔诚教徒,也有几个不是,但拉斐尔并不在意这点,他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他们,让执事带他们坐回原位。

    在他和执事说话时,他注意到了一名黑衣修士低调但行色匆匆地穿过侧廊跑到了一位枢机身旁,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几乎是同一时间,又有两名修士走过来,各自对一位大主教说了什么。

    没有人来觐见他。

    年轻的教皇神色不动,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变,眼神已经冷了下去。

    上一世同样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他当时还沉浸在加冕为教皇的忐忑与生怕做错什么的不安里,满脑子都是如何尽到教皇的责任,他决心依照律令上说的,虔诚、仁慈、尊重、包容,虽然看见了教士们越过他向主教们传递信息,可他认为这不过是人之常情——每个大主教都在翡冷翠有自己的小团体,从主教到教士到教堂的闲杂人等,这是很正常的事,他没必要去追根究底、挖出里面的每一丝秘密。

    那会让双方都很难堪。

    于是他宽容了他们的隐瞒,并在之后也对这样秘密流淌的小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现在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他那样退步,宽容怜悯、博爱尊重,换来的不过是夜晚门外空荡荡的守卫和冰冷的刀刃,史书里不曾记载他的好,那他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一个完美的教皇?

    “阿方索教士,你从哪儿来?”

    在众人注目的焦点里,年轻的教皇忽然侧过头,叫出了一个黑衣修士的名字。

    那名正和主教汇报信息的修士浑身一个激灵,一时间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只是本能地呼唤一声:“圣父……”

    被教皇打断了话的主教也略显惊讶地抬起头,他的样貌十分年轻,轮廓俊美,长卷发披在肩后,身上穿着象征主教的紫色祭披,样貌漂亮得像是油画里的天使。

    标志性的深紫色眼睛也让在场的人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别的说不准,但这位年轻的主教必然有一个和“波提亚”沾亲带故的姓氏。

    “圣父,我……”阿方索走到教皇座前,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话,拉斐尔凝视着他,宽容地转移了话题,“马上就要做进行祝祷仪式了,你愿意跟随在我身边吗?”

    在祝祷时伴随教皇左右,这是极高的荣耀,地位低下的修士没想到自己也能获得这样的殊荣,顿时把一切抛到了脑后,激动地脸颊发红:“是的,圣父,我愿意!”

    拉斐尔对他笑了笑,在愈发恢弘的音乐声中站起来,越过重重弯下的腰,向圣荆棘大教堂的露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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