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假道士
太阳糕好几层垒叠而成,每层裹有枣泥,最上面印了一只金乌,许之兰揭开一角纸,递送到李献跟前。
李献捏了一块出来,太阳糕夹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红白相间,他没有直接送入口中,反而方向一转,拿到了许之兰嘴边,嗓音温和:“尝一尝,看这外面的糕点比之自己做的如何。”
莫不是拿她试毒?
“……好。”许之兰想着,勉强朝他展开笑颜,伸手从他手里接过来。
太阳糕余温未散,一股暖意在指腹晕开,糯米的柔软滑嫩还未入口,就先在手里感受到,许之兰张嘴咬一口,糯米与枣泥甜津津地爆开。
“如何?”李献注视着她粉红的嘴唇,兴致盎然。
许之兰点头,赞赏道:“味道还不错,并不甜腻,而且很弹滑。”
“是吗?”李献从纸袋里又取出一块太阳糕,将其金乌的头咬去,眼睛眯成一道慵懒的弯月,半晌后认同说:“确是如此。”
市集上除了美食小吃,还有支了一竿幡子的白胡子老道,有人会到他的桌前求个平安签讨吉利,李献见到这一幕升起几分兴味,到青衣老道士案前落了脚,看一眼许之兰说:“道长,我与娘子求支平安签。”
许之兰紧抿嘴唇,眼底划过防备。
老道士面闪诧异之色,眼光扫过来,似是在探究什么,许之兰心头一跳,垂首避开他打量的视线,生怕他看出什么异样。
半晌后,老道士才终于收回目光,略一沉吟,慢滋滋地说:“公子与夫人紫气萦身,命里显贵,贫道这凡物经不起贵人命格,只送公子、夫人一句箴言——须知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句话在许之兰的舌尖绕了一圈,这道士的话似乎在暗中提点她,前世她误惹祸事而死,却因此得到重生之机,这一世她改变了选择,可是也引来更多的危机,那她接下来的福会在哪里出现?
虽能对上她所愁之事,但他的话还是有些模糊不清,许之兰皱眉,并不放心,想再问话,老道士却笑眯眯地摊开掌心,道:“承惠,二两银子。”
几句话就要二两银子,怎么不去抢!
“为何旁人都是一枚铜钱,我们却是二两银子?”许之兰确定了他的行道性质,挡在李献拿锦囊之前,不客气地质问道。
“你们又没求签。”老道士见她不肯拿钱,笑容瞬间消失,圆脸拉下来,变形成方脸,胡子吹得理直气壮。
他这无赖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仙风道骨之气,许之兰怒从心起,最恨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心下思量,想是见他们衣着不凡,准备讹诈一笔。
遇上江湖骗子强买强卖这档子事,许之兰激愤难平,所有的胆怯都抛掉了,直瞪瞪地看着他,坚定道:“我相公说的是求签,你却硬要送我们箴言,何以讨要二两银子?这事就算闹到公家衙门,也是我们占理!”
第一次见许之兰这般模样,横眉倒竖,两眼冒火,语气坚定冷肃,完全不是宫里敢怒不敢言的态度,李献心神微动,眼光新奇。
这一头,老道士听到“衙门”二字,脸色瞬变,恰逢此时天空一声闷雷轰鸣,老道士抬头望去,迅速起身收幡,捡拾桌上的签筒、木牌,临了还不忘回头给许之兰留一句:“算我倒霉!”
许之兰要冲上去理论,李献拉住她的袖子拦了下来,安抚道:“别担心,他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他抓回来的。”
“快落雨了,先找一个地方歇脚吧。”李献握上她的手,看一眼天色道。
许之兰情绪定了定,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确实过激了些,点点头,任由李献拉着手向前走。
风呜呜地刮起来,卷起不少沙石,乌云越来越厚重,空气里湿气渐浓,这是下雨前兆。几个带刀的衙役出现在街头,催促商贩收摊,来往的行人携着一家老小归家,原本热闹的街市冷清下来。
附近不远有间茶楼,李献和许之兰在此停脚,他们前脚才进去,雨水后脚就砸在地上,唰唰瀑布似的倾泻。
长相白净的小二躬身引着二人上楼,看到外面的雨势感叹道:“这雨可真是大呀,好些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龙王爷显灵,稀罕嘞!”
许之兰探头看了一眼,真若倾盆,几乎看不到多少雨珠,呈现出来的是连贯不断的线,她一面庆幸进来得及时,一面忍不住担忧:“雨这么大,不会停不下来吧?”
“一般来说,雨来得急,退得也快,这雨下不长久的。”李献在案几边坐下,怕她担心灯会的事情,又补充一句:“若是错过,后面还有许多场,而且灯会更甚,不必惋惜。”
她倒不是担心去不了灯会,她是怕困在茶楼里晚上不好休息。
李献倾身给许之兰倒了一盏茶,摆到她跟前,“来,吃盏热茶,暖暖身。”
许之兰见周遭无人,快速小声道谢,捧着茶碗浅啜一口,一团温热从喉咙滑进胃里,遣散了她身上的冷气。
“娘子似乎很反感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李献用小金匙拨弄茶汤,漫不经心地问。
许之兰微怔,僵硬地放碗,“骗人钱财自然可恨。”
“仅是如此?”李献不信,反应那样激动,在宫里无论发生何事分明都忍下来的,出宫就转了性子?
雨声嘈杂,许之兰别开脸,自知瞒不过他,她站起来走到栏杆边,感受飞溅进来的碎珠,凉丝丝,冷冰冰。
“我娘就是叫我爹和假道士害死的,他说我爹命格不好,要么捐一大笔钱,要么在三清真人图前诚心跪满七七四十九日,那时我娘才生下小妹,还没出月子,硬是被我爹拉去拜真人图……”
许之兰她爹专心攻读没有营生,全靠妻子张氏在外给人洗衣做活支撑,有人劝他帮人写写书信支援家里,他却是个清高之人,不愿沾染铜臭,于是大家故意唤他许秀才以讥讽,谁知他反而受用,叫着叫着真像是考过了秀才似的,自认为有秀才之才,学不到半日就倒在桌上酣睡。
张氏拭泪,云英未嫁前纤细的双手被水泡肿,指节又粗又大,冬日也不能停歇。
她的手泡在冷水里得了冻疮,舍不得买药,都是自己强忍,忍不住的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手指被挠得萝卜一般粗,主人家看了都不忍心,主动给她买药,安慰她好歹许秀才没有出去沾花惹草,待他考中日子就好过了。
张氏对考中的欲望比许秀才更强烈,若是可以,她恨不得自己去考,可应科举做大官没有女子的份儿,连她想看一眼丈夫的书都被嘲讽女子天生愚笨,不懂圣贤之道,没有资格看书,张氏只有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许秀才身上。
那年许秀才再次落选,归途遇一假道士,假道士本想敲他一笔,谁知许秀才拿不出那么多钱,假道士便退而求其次,让他拜三清真人图,许秀才果然喜滋滋地将所谓有神迹的图买下带回家中。
此时张氏方生第三胎,本在生育时过了最大的难关,谁知厄运才刚刚降临。许秀才拜了没几天就倦怠了,便让妻子代他拜祭,反复强调要心诚,不能误了他的前程。
拜图也就罢了,许秀才出门再次遇那假道士,特意将假道士请到家中,奉为上宾,不料那道士看到张氏魂飞意动,垂涎她的美色,引诱着许秀才送妻迎合。
待假道士餍足后,声称命格已改,拍屁股走人,张氏却没了活路。许秀才自觉赴考必中,视张氏为污点,在一日傍晚,张氏浣衣欲归,许秀才将她推入河中,事后哭天抢地,外人皆以为张氏是劳累失足而亡,没人怀疑许秀才,许秀才拿着张氏给他准备的盘缠安安心心赴考去了。
不出意料,许秀才仍旧没有考过,他不思己过,反将罪责都怪到张氏身上,认为张氏产后不久,身上的污浊之气未散就拜祭神灵,让他落选便是惩罚。
许秀才越想越觉得是如此,但道士跟他说神迹只留四十九日,他现在再去拜也无用了,每夜翻来覆去苦思补救之策。
最后他想到一个法子,只要将张氏生下的孩子杀了,让真人看到他的悔过之心,说不定可以挽回。
许秀才将尚在襁褓的小女儿捂死,用张氏存下来的钱再次参加县试,依然未过,家中钱财用尽,许秀才开始怀念张氏的好,怒而状告青云观道士强占自己的妻子,以此索赔。
然官府查证,假道士并非青云观道士,人海茫茫,早找不到人。此外,官府在调查过程中发现背后隐情,亦有人证曾见许秀才推妻入河,只是那女子不敢站出来指认。
官府一吓,许秀才就和盘托出,念及许家亲故皆亡,张氏家人又不接受多养两个女儿,最后杖责五十,禁止参加科举,将女儿抚养长大嫁入良家才能重新获得应试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