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换食单(上)
许之兰走回卧房,远远就看到露珠坐在门槛上两手托腮,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又一点,许之兰有些意外。
露珠嗜睡,熬不了大夜,昨夜守岁早透尽她全部的精力,若按她平日里的性子,只怕太阳没落山她就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了,许之兰没想到都这么晚了露珠还强撑着等她,心上淌过一股暖流,温热舒服。
许之兰提灯上前,弯腰轻轻摇动露珠的肩膀,轻声道:“露珠,外头风大,进去睡。”
露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是许之兰一扫困倦,惊喜地跳起来,“典膳,你回来了!”
“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怎么在这里傻傻地吹风?”许之兰攘着她进屋,“快进去。”
“蒋典膳出了那样的事,她姐姐蒋才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典膳。”
许之兰把灯盏搁置冷硬的木桌上,拉出里面的烛火剪去灯芯,昏暗的房屋亮堂起来,她凝视着手里的剪子微微出神,“不必担忧,我马上就要离开尚食局入东宫了,有太子殿下在,她们明面上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太子殿下?”露珠不解。
许之兰轻咬嘴唇点点头,她为给太子打掩护冲动撒谎,如今也只有尽力圆谎,否则大理寺查出来,一切就都完了。
“太子殿下……殿下他会护我的。”至少蒋才人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露珠睁圆眼睛,万分震骇。
她记得典膳说过,想做尚食,做当朝膳食第一人。典膳日以继夜地苦练刀工,研究食谱,满心都是炊事,连对未来夫婿的畅想都是厨艺非凡,怎么突然和那样高不可攀的人物有了关系?还是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
露珠张了张嘴想说话,到底是太过惊讶,半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震得晕晕乎乎的,良久才说:“典膳是要嫁给太子殿下吗?”
许之兰失笑,揉揉她的脑袋说:“还没有那么远。”
“典膳千万不要嫁给太子殿下!”
“为何?”
露珠四下张望,确定没有旁人后才贴到许之兰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我听尚宫局的老姑姑说,太子殿下不是陛下的骨血,先皇后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许之兰愕然,不过她很快收敛自己的失态,告诫道:“无稽之谈,不要乱传。”
“陛下本来就对太子殿下冷冷淡淡的。”露珠以为许之兰不信,又说:“而且先皇后原先就嫁过人,是被陛下强抢入宫的,生产不久陛下就命人将太子殿下抱走,也不准探视,可陛下却对先皇后次年所生的善元公主疼爱有加,多半是太子殿下的血脉存疑。”
许之兰连忙捂住露珠的嘴,“可不能再说了,以后也不准跟旁人说!”
前世她一心扑在膳食上,很少关注宫里的那些隐秘,这才轻易被程素银算计丢了命,不过她并非心思缜密之人,容易被看穿,加上她也不想再掺和进去,秘密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即便陛下对太子殿下并不热切,即便太子殿下不是陛下的血脉,但他终究是太子,只要一天未废,他就是大周名正言顺的储君,能助她离宫就行。
许之兰揭过话题,唤露珠去洗漱休息,露珠很快就将许之兰和太子的事抛之脑后。
吹熄蜡烛,一闭上眼睛就是各种零碎的画面,她想起那道粗哑的男声,他口中的“狗杂种”应该就是露珠所说的血脉存疑。
此外,大殿上那内侍说吴王和太子有过口角,正好合上她听到的那句话,加之她从他身上闻到的那股血腥味,看来杀害吴王的真凶是太子无疑了,留她在身边也是方便掌控她,等大理寺查完应该就会寻机赶她走了。
许之兰轻叹一口气,清理掉繁杂的思绪缓缓入眠。
翌日,邓守恩造访尚食局,尚食局有两位尚食,一位姓杨,一位姓刘,前者管人,后者理事,刘尚食就是昨日催许之兰给太子上菜之人,总领实务,而要从尚食局调人则需要杨尚食过手。
许之兰听到邓守恩前来的消息,怕她离开后,蒋才人来找露珠的麻烦,于是过去见邓守恩,请求多带一个人,邓守恩便将露珠也加了上去。
尚食局里杨尚食最为看中许之兰,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教导,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得知迎春宴上发生的事,许之兰不知何时搭上了太子,杨尚食既生气又失望,送走邓守恩后转眼就拉下脸,面色不愉,许之兰黯然。
许之兰被调入东宫的消息立刻传遍尚食局,有人羡慕,有人不屑,太子就算对她有那么点好感也没有给她名分,嘲讽许之兰山鸡难宿梧桐枝,同时也有些动心,碍于迎春宴上那个被拖下去的宫女没敢轻举妄动,暂时都在观望。
外面的议论纷纷扬扬,许之兰无心理会,收拾好了衣物用具准备离开。
膳房里的小丫头们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其他两位典膳也特意抽出时间相送,许之兰心窝一暖,感动得无以复加。
“愿你顺遂如意。”四位典膳中年纪最长的方典膳将一本古食谱赠予许之兰,握着她的手祝福。
这本古食谱是残卷,十分难得,许之兰小心翼翼地接过,向方典膳道一声谢。
从前杨尚食视她为弟子,常赠古书,许之兰回头在人群中寻找,没有杨尚食的身影,想来是对她失望透顶了。
此经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
辜负了杨尚食的悉心教导,许之兰心中酸楚,在心里默默道歉。
告别众人,许之兰背上包袱,和露珠一起前往东宫。
待许之兰走后,方典膳走到门外红柱旁问:“明明舍不得,怎么不亲自送她?”
“她既有心攀高枝,就是见了,我与她也无话可说,此番就算缘尽。”杨尚食冷着脸,转身进屋。
许之兰到了东宫,接引她的是邓守恩,态度很是和善,各项杂事讲得清清楚楚,她寝居的房间也提前打扫收拾过,只需分门别类归置带来的东西就行。
露珠留下收拾卧房,邓守恩带许之兰去见东宫膳房众人。
原本东宫配置典膳、掌膳各两人,太子不喜铺张,人员精简,只设一位典膳,由宫里有资历的大厨孟姑姑担任,平日不出面管事,专门指点小厨娘们的手艺,杂事皆由两个掌膳分担,一个是程素银,另一个叫黄豆芽。
许之兰的品级高,一来膳房就领了典膳的差事,抢走掌膳风头,不少人看许之兰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头顶突然空降动机不纯的上官,黄豆芽已经够气愤了,又听程素银暗暗撺掇不少,更加怒不可遏,对许之兰没什么好脸色。
经历过生死以后,许之兰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平静地向众人介绍过自己后,便道:“除殿下膳食外,其余诸务照旧即可,不必交于我。”
黄豆芽冷笑,一来就揽去最容易讨殿下欢心的活计,真是好手段,心中厌恶更甚。
遣散众人,许之兰拿到太子的膳食单子,和她在太子头顶看到的一致,没有多少偏差。从记录来看,太子崇尚清雅,不喜重盐重酱,且少用肉食。
或许讨人喜欢很难,但招人厌恶就很容易了,许之兰看着手里这份食单若有所思,提笔写下明日食单。
太子效仿古法,一日两餐,辰时用早膳,申时用晚膳。
早膳食用油腻之物,许之兰怕损伤太子身体,挑了几道清淡的肉羹,唯一无肉的春饼许之兰也打算在做的时候加些肉丝。
晚膳不比早膳那么精细,容易很多,许之兰减去大半原有菜色,增添的都是辛辣重酱的菜肴,此外鸡鸭鱼肉全都上一遍。
倘若这样太子都不气恼,那可真是圣人。
许之兰把食单递给黄豆芽,让她去准备食材。
黄豆芽看过以后,惊诧不已,不过终究没有出言提醒,悄然吐出一口浊气,悬吊的心安然落下,存着看好戏的心思,乖顺地听许之兰吩咐。
一旁瞥见两三道菜名的程素银也装作没看到,唇角微微勾起,缄默不语。
看来宫里是要少一位典膳了。
东宫膳房内众人知道许之兰给太子准备的膳食后,心里都是这样想。
露珠知道许之兰写的食单急得不行,避开耳目悄悄拉住许之兰,跟她说太子偏好清雅,少食荤腥。
许之兰微微一笑,捏捏露珠的手,让她放心。
这叫露珠哪能放心,两眼发黑,许之兰坚持不改,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祈祷太子殿下宽宏大量。
霎时间,着急的,叹惋的,看戏的,期待许之兰卷铺盖走人的,视线全落在许之兰身上。
次日,许之兰起了大早烧火热灶,检查食物有无变质,卯时破晓,开始准备早膳。许之兰切菜利落干脆,萝卜条均匀铺开,厚度长短如一,和程素银的萝卜条放在一处,差异立显。
除此之外,许之兰凡事亲力亲为,控火精准有度,多一息则老,折损鲜香;少一息则生,徒增苦涩,对时间的把握熟稔在心,精准度无人能及。纵然黄豆芽再怎么讨厌她,也不得不承认许之兰的手艺确实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