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愿生欢喜
经过晚饭时的铺垫,第二天宋珍珍一大早便守在林墨谦小院。有罗绮这个大嫂相陪她就不用再看林书翰的脸色。
林墨谦待三人吃过早饭之后,拿出本羊皮软抄递给小厮。宋珍珍见罢难掩激动挽着罗绮的手悄悄告诉她那就是她们一天的购物金,向林墨谦言谢之后两人便往大门走去,这是宋珍珍第一次独自购物步履轻快。
马车在繁华的街市间悠然而行,宋珍珍卷上窗帘指着周围鳞次栉比的商铺,如数家珍地为罗绮介绍着什么铺子可供她们购物挑选什么样的好东西,眉眼间神采飞扬全不似背书时的萎靡样,让罗绮觉得这位林三小姐除了吃喝就是买买买。
到了东京最大的珠宝商号两人下了马车,早已等侯在门口的待者将二人直接领到了三楼。在一二楼挑选珠宝的贵女们见了宋珍珍不约而同的选择回避,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低语,而宋珍珍见状却并不理会,罗绮看着那些小姐妇人眼里全是鄙夷。
察觉到罗绮探究的目光,宋珍珍说道:“大嫂不必理会,那些贵女自持身份从不拿正眼瞧我们林家。有什么关系了,光有身份又买不到那些好东西。我就是要买下她们连选都没得资格选的好东西,气死他们。”
宋珍珍直言不讳,起先来刚来东京的时候她也想巴那些贵女,但被无视羞辱几次后她倒是看开了,林家在那些淑女们口中简直跟烂泥巴里的蚯蚓一样。
“可我以为林府位于朱雀大街不会被她们轻视。”罗绮说道。
宋珍珍欲言又止,顿了顿方才低语说道:“大嫂,林家祖上的确出过一任驻军统帅。正因此也才在初建皇都之时在朱雀大街有一席之地,可也就是这位驻军统帅犯了欺君之罪才连累后嗣两代不能科举入仕。到了第三代先祖官至南召都护是封疆大吏,却因公殉职,他也是帝国最后一任南召都护。至此之后林家再无后辈进入官场,故而如今只能指望二哥哥考个功名才能重振门第。”
“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见林大公子很低调。”罗绮说道。
宋珍珍领着她到了三楼,拉她到包房软椅上坐下,又唤人摆来茶水。说道:“大哥哥境界高哪里会去在意这些?我偏不,我就是要将林家的荣华穿在身上,戴在身上,把那些假清高的女人们活活气死。嫌我们商贾不入流,等二哥哥考了殿试便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及第,我再好好打她们的脸。”宋珍珍高兴的时候讲话脆生生,一副憨直可爱的模样。
罗绮才知道她为何会对与贵女较量这件事上执念如此。
“好吧,让她们拿式样给我们看。”罗绮对小厮说罢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
随后在她不断刷新见识、不断重识认知的过程中,看着在宋珍珍的要求下那位试戴的女招待是如何被打扮成一个行走的珠光宝气。
罗绮被那些珠宝晃得有些眼晕却听宋珍珍道:“嗯,按着这样的式样配件送两套去林府,色系要不一样的。大嫂你喜欢绿色的还是红色的?绿色的多用波斯的瑟瑟石,红色的多用天竺的鸽血红。”都是极贵重的宝石。
“不,我在孝期,不能戴着这些首饰。”罗绮急道。
“那就留着明年成婚之后戴啊,大哥哥难得大方一次,你别替他省钱。他各地行商一走多年才回,你不学着花钱怎么打发没丈夫在身边的日子?女人在爱花钱和爱男人之间总归是要选一样的,不然大哥哥不在家时你如何排遣寂寞?”宋珍珍心直口快,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罗绮尬笑一下,宋珍珍的意思是为避免婚内出轨就要爱花丈夫钱?
“可我不喜欢太闪耀的饰品。”
招待侍女反应超快,叫人取来了些雅致含蓄的供其挑选。
在琳琅满目间罗绮拿起一支白色铃兰花样式的珠钗看得出神。
那侍女见状赶紧推销:“这是用南海贝母和小东珠按照南诏式样打造的铃兰钗,小巧别致。据说铃兰在南诏古语里面代表了福祉。赶上太子大婚普天大庆,现在东京的夫人小姐们也时兴戴南诏式样的首饰。”
不,铃兰花在南召代表的是:予你幸福。罗绮心里想着,在南诏旧俗里铃兰钗是新婚妇人必戴之物,且要由新妇娘家阿姐为其准备。罗绮将珠钗放回盘中,她没有相赠的对象,她不需要这支铃兰钗。
罗绮选了另一套珠钗留下,两人在招待侍女的簇拥下了一楼。
那些坐选的贵女都没抬眼看她们,唯独离大门较近三两小姐冷笑嘀咕着:“看那得意样,不就是靠以色侍人的下作手段得来的好处吗?换成我们可能连门都没脸出。”
本来两人都要出门了,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她们能听见。
罗绮还没听懂,就听宋珍珍吼道:“你给我闭嘴!”
“你谁啊?管我们说什么!”其中一个打扮贵气的姑娘说。
“你谁啊?瞧不起我们商贾人家是不是?”宋珍珍反问。
“哼,谁瞧不起商贾人家了?我是元亨号的二小姐,我们商贾人家也都是正正经经守规矩的。不像某些人,自以为皮相好就专干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你要说自己是商贾人家,我们都不耻与尔等为伍。”元二小姐讥讽道。
宋珍珍方要回骂过去,看到罗绮便忍了下去说:“大嫂,我们不与她们见识,我们走!”
不想那元二小姐听见宋珍珍喊罗绮为大嫂便一步拦在她面前,从上至下,从下至上仔细的打量了罗绮一番。
罗绮冷睨了她一眼说道:“有什么问题吗?”
“你居然敢选林墨谦?!你是哪门哪户人家的姑娘?我说,你够可以的啊,这种人你都愿意啊!”旁边的同伴们也都跟着嬉笑起来。而其他原本没说话的也放下手中的饰物站起来打量她。
罗绮被四周的人看的发毛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珍珍不待那姑娘回话,连忙拉着她就要走,这时珠宝楼的管事也急匆匆的下来招呼招待们隔开了两人欲请那元亨号的小姐们上楼。
可元二小姐显然不打算放过她,被招待们隔得有些距离还对罗绮嚷道:“你真不知道啊,林家大郎牺牲色相服侍大贵人好些年才有了林家现在的模样。林家大郎从不近女人是全东京都知道的秘密,难为你为了钱肯牺牲这么大,和他真是一路货色,真好相配啊……哈哈”说罢,其他看戏的人也都盯着罗绮掩口而笑。
罗绮在风中凌乱……太狗血了……她口中的大贵人又是谁?身在百花巷的罗绮不知京畿上层人士的暗语,大贵人便是当今太子殿下。
实际上元二小姐也并非真要与她们难堪。只是因为自己家大姐姐早年曾对林墨谦芳心暗许,可那林墨谦居然当众拒绝。让大姐被人取笑那林大少情愿玩男人都不娶她,连婚事都耽误了至今仍待字闺中,再看到宋珍珍方才一副得意欠揍的样子便没忍住当众侮辱。
宋珍珍恨不能上去给她一耳光,但又不想罗绮更难堪说道:“大嫂,我们不与那疯妇纠缠,我们走。”
珠宝楼的招待不住地向两人道歉,车夫驾来了马车,两人正要上去,便听背后元二又开始嚷道:“林墨谦还敢回京城,我们元家饶不了他。”
一只脚都踩在脚凳上的宋珍珍委实不想再忍,转身跑向元二。速度太快罗绮只觉一阵风卷过,就听清脆的耳巴声响。
“我大哥哥的名讳岂是你配叫的!我大哥哥一走就是三年,你们元家还想怎样啊?当众求爱就必须得答应吗?当众求爱就能代表真心一片吗?当众求爱的我只见过闹猫!”宋珍珍挥手还想再打被管事的维护和安抚以及赔笑道歉下,只得退了几步。
周围看客越来越多,元二显然不知道闹猫是何意,只听围观之人哄笑声就知道不是个好意思。想要反手打回去,又被涌上来的招待们阻拦,拖拽间见罗绮拉过宋珍珍说道:“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该上车漱口洗手了。”
被拉上车的宋珍珍在车上仍旧愤愤不平,对罗绮说道:“大嫂不要听她胡说,大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罗绮浅笑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去林氏成衣馆选了衣服就回吧。”
在林氏成衣馆宋珍珍听罗绮的建议选了那套做工复杂的留仙裙,两人没在外逗留直接回了林府。衣料和针线已经送到小院,罗绮吃过午饭便开始剪裁缝纫。留仙裙最难的地方便是那三百多条的布帛垂饰,要有绣花又要轻薄,折叠缝纫法不能有丁点错漏,才能让那些布帛随步履轻晃出水波涟漪的效果。
这种效果既不能重也不能轻,重则凌乱轻浮,轻则呆板沉闷。如林母所说的那样,太考验师傅手艺。
穿针引线之间,罗绮想到方才在夕晖堂用饭的情景不由停下手中的活儿。
林母听到两人与元家二姑娘的冲突时,像是怕罗绮被吓跑了似的,极力为林墨谦说好话。可就像你去店铺购物一样,招待极力推销的商品有可能是滞销货。
想到林墨谦二十九岁高龄都没成家,罗绮端着针线笑出了声。
“在笑什么呢?”林墨谦的声音从她身后飘来。
她回头一见真是他,放下针线,跳下高凳朝他走去,步伐是不自觉的轻快。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浸在春日里,带着暖阳般的笑意道:“没什么事,就回来了。“他抬眼扫过罗绮身后的桌子,上面放着卷碧琼色的云锦料子,说道:“珍珍定的衣服吗?”
罗绮点点头,引着他走到桌边,拿起料子向他介绍
“这是云锦,虽然没有流光绸那样稀贵却适合春季穿。三月里的洛水畔天色极佳,碧空如洗。想必今年牡丹阁选出的牡丹应以丽色为主,我给珍珍选的碧琼色正好与丽色相对,又配合天色。珍珍在秋千上荡漾之时,这身衣着既能让她从花海中显眼又能在凌空时顺眼。从平地脱颖而出,再与天色相衬,当真是落入凡尘的仙子。”
林墨谦没料到她对珍珍如此费心,他点点头笑道:“你做衣裳别管我,我在这儿休息一下。”
“好,一旁有茶水,你要喝自己倒。”罗绮说罢,从腰间工具包取出卷尺开始剪裁。
柔和的春光照着她背影,秀发披散垂下如绸如缎。她在桌前来回走动,绢帛在她手中时而轻扬时而舒展,让林墨谦恍惚间觉得她就是在天河畔浣霞的仙子。
他静静地看了好一会而,才从袖带里掏出账册处理起来。他知道她们与元二的冲突,也知道她心重更在意她的态度。故而着急回家看看,不过还好她并没有当回事。
日光从正面缓缓西斜,天色逐渐暗淡,小厮端来铜制灯台到缝纫室。
衣裳和下裙已成形,罗绮开始处理那些细长的布帛流苏。
“休息吃饭吧。”林墨谦的事情早已结束,剩下的大半天都在看她,罗绮做事的时候能进入种忘我的境界,很吸引人。
罗绮坐在高凳上伸了个揽腰,带出优美的肩背曲线。看得林墨谦眸色微沉。
“好,就只剩这些外层布帛流苏了。明天中午之前应该能全部绣上花样,下午就能缝纫好。”她将满桌物件收拾妥当,又小心的熄灭灯盏才和林墨谦走出缝纫室,罗绮见小厮在花厅摆菜,道:“今晚不去夕晖阁陪母亲吃饭吗?”
“不用,我已经派人通知过去了。今晚就在我们这吃。”
两人入座,罗绮吃饭就像小猫,食量小又安静。
“今天和宋妹妹逛街高兴吗?”林墨谦说道。
“还行吧!”她答但林墨谦听得出意兴阑珊。
两人主餐吃罢,小厮撤掉碗盘,端来两碗杏仁乳酪,一碗淋了些蜂蜜。林墨谦将带蜂蜜的拌匀端给她,自己吃着另一碗。
罗绮见罢说道:“你不喜欢吃甜食吗?不用蜂蜜的话杏仁微苦,乳酪微酸。”
“可那都是它们本来的味道不是吗。”他笑答。
罗绮了然。吃罢甜点,净了口。两人便又在小院散步,林墨谦从袖里拿出个细长的盒子递给她道:“送你的。”
罗绮诧异的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上午在珠宝店里看到那只铃兰钗。
“你怎么想起送我这个,今天我不是选了些簪子吗?”
林墨谦笑了笑:“你不喜欢吗?你不是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罗绮也笑了起来,眼眸里漾开一抹月色。
“一定是三妹妹告诉你我看了它一会,我只觉得式样别致,其实也并不是很喜欢。”
罗绮端着珠钗看的事不是宋珍珍说给林墨谦听的。“你拿出来看看。”
罗绮取出发钗,才在钗体上看到刻了行小字:愿生欢喜。
“罗绮,我希望你每天都无忧。”他微微俯身低头看着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月色,也笼罩了她。
罗绮感到自己双颊又有点红,她将钗放回盒子,紧紧捏在手上点点头。这十年间罗绮把自己封在罗家衣铺的方寸之间,为了避免纷扰甚至不做男装,她把青春消磨在飞针走线之中,她塑起厚厚的心墙聊以自囚。
“罗绮!”林墨谦叫的很正式,她回头又见他说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她问。
“我不喜欢男人。”林墨谦一脸正色地看她。
罗绮被他看得有些心乱脱口而出:“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林墨谦道。
显然罗绮也被自己的回答惊住了,是啊,自己怎么知道的?随即又道:“我的意思是没关系。”
林墨谦仍旧正色的地说道:“我再说的清楚一点,男女于我而言无所谓。只要是你,不管外在的躯体是什么样的我都只要是你。”
神魂入世便是如此,在神域的神追求的是魂魄之间的吸引,万象无形。早在大荒初始之前,在母星人
来到蓝星撒下基因改造孢子之前的生灵都是无性别的。
罗绮承认她听到了自己的心音,包裹在心外的墙已开裂,剩下的是越发清晰的心跳声,律动、有力。
突然她脑海里想到自己的过往,涌起些许惆怅,为什么她的至亲不愿像林墨谦所说的那样认可自己。
她低语问道:“被外人污言如此你难过吗?”
他听得出这话中真有几分怜惜,语气轻柔仿佛一尾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心房。
“如果我说我不在乎,你信吗?”林墨谦语气淡漠,望向她的眼神却炽热无比。
“那么你一定有更重要或更有意义的事情要去做。面对流言蜚语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那样无动于衷。或者有人会逃避,逃的远远的。恐怕只有心志坚定的人,才能做到这份坦然吧。”罗绮望着前方,没有看林墨谦,像是在自言自语。
“逃得远远的?能逃多远呢,家在这里啊。”林墨谦望着她失神的样子微微心痛,呕血的感觉似又重现。
“如果家人给你的不是维护而是放逐的话,天涯海角也不算远。”
今天宋珍珍维护林墨谦的样子让她想起她也有不顾一切维护着她的哥哥,而到最后却也是她的哥哥送走了她。她的手不由得紧紧握着盒子,盒子的棱角刺得她手痛,痛让她猛然清醒过来。
她回神不可思议地望着林墨谦,自己为什么会对他说那么多禁忌?!
她对自己的失防有些懊恼无措,没敢再看他便跑回了小楼。
那有点落荒而逃的背影,林墨谦笑意越深。
全东京的人都说他林墨谦爱财,为了赚钱不惜下贱,可那些不过是萧彦北怕犯病为挡桃花强把他拉进绯闻而已。经由他手翻倍增长的财富在他眼里不过是没有生命的数字,用来换取帝国未来的等价物。
林墨谦在第一时间就知道珠宝楼里发生的事情,珠宝楼、恋霓裳、樊搂、宝津楼等等这些东京顶级奢侈的消费场所幕后老板都是鼎汇丰,遍及监察司耳目。那元亨号之流的苍蝇臭虫原本不用费工夫就可以直接捏死,可今天小妻子这么怜惜他还对他说了那么多心里话,林墨谦忽觉天朗气清、云兴霞蔚,且放一马吧,拍死只苍蝇也怕粘上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