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打
白典有点担心卫长庚会动手动脚,可是现在的他无法反抗。
他的脑袋里长出了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声音和画面。然后黑洞又变成白洞,喷出无数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陌生信息。
这些信息悬浮在空空如也的脑海里,竟然组成了一幅万花筒图案。
从图案中,白典竟然读出了一位母亲关于女儿成长的点滴回忆。
——十月怀胎,初为人母,女儿呱呱坠地,牙牙学语、蹒跚起步。
——转眼间,女婴就成了女童。摘下小黄帽,背上小书包;又出落成为美丽少女,亭亭玉立。
——当少女步入成年,抛飞了学位帽,换上端庄干练的银行制服;而银行制服又像花瓣那样慢慢展开,变成一袭白纱裙……
白典试着触碰那些画面,却没料到碎片们竟一块一块地翻转,变得漆黑,同时还流淌出粘稠的声音。
——“你没爹!你是我一个人生的,也只管孝顺我一个!”
——“别的女生可以和男生打闹,你不行!人家会说没爹的孩子就是没家教,你让我把脸往哪儿搁?”
——“你不知道读哪个专业,妈帮你选错了吗?别跟你爹一样不知好歹!”
——“让你进银行有啥不好?别人拼爹你拼啥?以后妈退休了,想走后门都没路!”
——“婚纱照都拍了还反悔?结婚不就图个依靠?妈为了你苦了一辈子,你还靠我靠上瘾了?”
类似的话语越来越多,搅得白典心烦意乱、呼吸艰难。他正准备去捂耳朵,黑暗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尖叫。
——“放开我!让我走!!”
说来倒也奇怪,白典的烦闷不适感被这声尖叫一扫而空。他看见万花筒碎片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居然拼出了一间冷冰冰的停尸房,将他困住。
而发出尖叫的女性就躺在打开的尸柜里,大张着黑洞般的嘴,身上爬满蜈蚣般的缝线。
是她——第四桩凶案的被害者!
白典定了定神,很快注意到尸柜表面光滑如镜。可是镜中的他自己却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
女人趴在一张公主床边,抱着个穿婚纱的玩偶,背后墙上挂着一口坏了的圆钟。
她正摇晃着玩偶,语气焦急。
“女儿,快醒醒!吉时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别耍性子,有什么事情等结完婚都好了!”
白典心里咯噔一声,已然明了——这些记忆全都来自受害者的母亲。拒绝承认丧女之痛的她释放出了强大的精神攻击力,干扰了自己的头脑。
“不会吧?这就被困住了?”
半空中突然响起卫长庚的声音,慢条斯理。
“这该怪谁?!”
事已至此,没必要继续装作一团和气,白典咬牙切齿:“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帮你的精神领域开了扇小门。”
卫长庚直言不讳:“不这么做,你还搁这儿跟我装大尾巴狼呢,小向导。”
“谁是向导?”
白典莫名其妙:“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算了,总之你先想办法出来。”
卫长庚帮他回归正题:“这位阿姨也挺不容易的,你顺便给她疏导一下心灵。”
“疏导?怎么疏导!”白典一头雾水,可卫长庚偏偏不作回答。
白典勉强收拾了情绪,重新看向镜中的女人:“您好,可以和您聊两句吗。”
女人不理他,只反复催促怀中玩偶尽快结婚生子。
“别来心理医生那一套。”
卫长庚突然给他提示:“你要是想当个谦谦君子,就在这儿跟她干耗着吧。”
白典也不傻,立刻明白过来——君子动口不动手,这是在让他少说废话,采取主动。
于是他按住了冷藏抽屉,假装要将遗体推回尸柜。
这一招的确有效,镜中女人一把将人偶捂在心口,大声阻止:“别碰她——!”
与此同时,灯光狂闪,地板、墙壁和尸柜全都嗡嗡震动起来!
白典感觉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拧住了双臂,他听见女人恶狠狠地质问:“你是谁!”
“我是……”
白典临时改变了想法:“我是你内心的一部分,是你镜子里的倒影。”
沟通的基础是情感认可,建立临时的同盟关系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女人果然有了一丝迟疑:“你想干什么?”
看起来有戏。
白典暗喜,忙回答:“我来带你出去,这里是坟墓而你是活人,活人不该困在坟墓里。”
没想到女人竟被“坟墓”这个词激怒了,她呼地一声扑向镜面。
“今天是我女儿大喜的日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这张臭嘴!”
“不了解对方的痛点,就别假装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小心炸到你粉身碎骨。”
卫长庚叹了口气:“说点真心想说的话就行,直接点,别拿腔捏调。”
“这怎么行?”
白典想了想自己的真心话——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独生女的单亲母亲来说,好像有些过分。
卫长庚却鼓励他:“相信直觉,放手去做。搞砸了还有我呢。”
镜中女人一直不停地怒骂着——承认与否,她的暴躁的确削减了白典对她的同情感,甚至于将那些诚实却伤人的语言说出来,好像也没那么困难了。
在多种情绪的挤压下,白典恍惚进入了一种醉酒般的精神状态,那些平日里碍于礼仪、几乎无法出口的实话,此刻轻松得仿佛呼出一口浊气。
“……不会再有什么婚礼了。你的女儿不喜欢你给她找的对象,不喜欢你选的学科、不喜欢你定的工作……她想要亲手安排将来,她想要定义自己的幸福。”
“胡说八道!!”
女人目眦欲裂,眼珠通红:“她不喜欢她自己不会说?我是她妈!你又是哪里的野东西,敢挑拨我们母女的感情!”
“她真没反抗过?那天你们是为什么而争吵,她又为什么回了玉郁佳城?”
白典发现女人刻意遗忘了某些痛苦但重要的记忆:“逃避有用吗?想一想那些你不愿意承认的事吧!”
女人的双瞳飞快抖动起来,死死按住脑袋。
“没有!那不是反抗!她还小…不懂事……但她会懂的!她会感激我!等她结了婚…等她当了妈…她就会明白……”
白典打断她的呓语:“你知道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了。别等了,直面现实吧。”
“你胡说什么?!”
女人又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指甲在镜面上挠出吱吱怪声。
可是突然间,她的癫狂又戛然而止,只剩视线依旧粘滞在白典身上。
“……你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的家事?你没有家人,你爹你妈把你当作怪胎;你也没有朋友,别人看你是个会读心的怪物……就连你都不敢正视镜子里的自己…因为你害怕会读出自己的恐惧!绝望!孤独!”
内心的旧伤口突然遭到刨挖,白典一时悚然无语。
“别听她的。”
卫长庚又发话了:“现在集中注意力,想象你正在修筑一道高墙。”
他的声音低沉冷静,紧贴在白典耳边,带着难以抗拒的魔力。
一阵酥麻感从耳根扩散开去。白典打了个寒噤,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我……的确是个能窥探人心的怪物。”
他开始以退为进:“所以你觉得,我这个怪物窥探到的东西,值不值得相信”
这话说到了重点,镜中女人没有回答。
白典干脆更进一步:“来吧,我允许你查看我的记忆,你可以看我寄居过的家庭,看我经手过的案例。然后你就会明白,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家长,利用自己的人生不幸操纵儿女们的人生。”
“……胡说八道!”
女人依旧凶狠,可精神力却开始瑟缩——她正在避免与白典接触,以免读取到那些她不愿承认的事实。
“我是不是胡说,你比我更清楚。”
不再需要卫长庚的指导,白典已经知道该怎么做。
“你的丈夫是个人渣,而你独自坚守着身为家长的重任。可是你处理不了内心的失落和恐惧,错误地把它们转化成了控制欲。你拒绝承认女儿的离去,因为你把她当做自身的一部分。你害怕如果她死了,自己也会跟着一起死去……
“但这并不是事实。事实是,你和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你需要放手,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女人不再怒骂,只剩下呜咽啜泣。她怀里的玩偶正在消失,背后墙纸上的玫瑰花凋零,就连镜面也浮起了一层白雾。
“她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卫长庚及时送上称赞:“虽然和我设想的不太一样,不过目前为止,你做得都很好。”
“可我有点难受。”
不知道卫长庚看不看得见,白典还是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再去争论对错又有什么意义?揭开一个失独母亲的伤疤,陷她于长久的痛苦之中……万一她想不开寻了短见该怎么办?”
“好问题。我倒认为,正因为她女儿死了而她还活着,才更应该把是非曲直弄个清楚明白。如果不能正视自身的问题,她就会一直重复同样的悲剧——难道那就能让你心安理得?”
“……”
白典哑口无言。他思忖片刻,重新看向镜中的女人。
“我十岁就离家出走了。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只想尽快逃离每天的毒打。你女儿她跟我不一样。她床边放着行李箱,箱子里藏着一本家庭相册。所以我知道她一定爱着你,更不会希望你痛苦地生活在她的阴影里。我们能改变的不是现实,只有将来,请好好照顾自己,为自己而活。”
说完这番话,白典听见了一阵轻响——那是镜像世界里的白色圆钟又开始走动。
“谈话结束了,请和我一起返回现实。”
他轻敲镜面作为告别:“还有,不要拒绝试图帮助你的人,你需要更多更专业的心理咨询。”
女人和她的世界一起消失了。尸柜变成一面真正的镜子,照出白典的恍惚和疲倦。
“辛苦了。作为新手还不错。”
卫长庚说道:“现在,回来吧。”
话音刚落,白典面前的镜子开始延展扭曲,迅速将他包裹起来。重新睁眼时,他已经躺在了案发现场次卧的小床上。
卫长庚就守在一旁:“感觉怎么样?”
白典欲言又止。随着知觉的恢复,他听见外头楼道里闹哄哄的,不一会儿却又安静下来。
卫长庚读懂了他的困惑:“是这一家的亲戚。发现封条被我们划开了,就想进屋烧纸。可大门不是被消防给拆了吗?后来临时换了个新的,钥匙还在我这儿。”
“被害者的母亲也在?”
“嗯,刚开始跟你一起晕了。不过比你醒得早,情绪也平静了,是你帮她认清了现实。”
“我做得远远不够,还说了不少刺激她的话。”
白典抖了抖眼睫,将目光偏向别处。
“我有些同学从事心理咨询服务,有机会的话我想让他们帮助她,也许会更好。”
“不要妄自菲薄,你提供的心理疏导和心理咨询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
卫长庚帮他把汗湿的刘海拨向两侧。
“你直接触摸了对方的内心世界。一旦对方认可了你的观点,你的话就成了他们的心声。自己跟自己说话不用顾忌太多,这就是向导独有的天赋。”
“究竟什么是向导?”白典诚心诚意地发问。
卫长庚真心实意地惊讶:“……你真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偶尔还会被负面思想传染,在公共场合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让家人难堪。”
想着反正也瞒不了对方,白典干脆有限度地剖白自己。
“我家是做建材生意的。我7岁那年,有个大客商的长辈死了,爸妈为了讨好他,领着我去给人当代孝子。没想到现场那么多哭丧的人,真正伤心的没几个,暗搓搓等着分财产的倒挺多。我被他们给传染了,在灵堂里笑得开心又灿烂……那天回到家,我爸妈发誓要让我这辈子都笑不出来,打了我半个小时,耳根都撕裂了,第二天还得穿着带血的校服去学校。
“后来我不上学了,被关在家里,他们嫌我累赘,又要送我去精神病院。我逃了,他们再没找过我。那时候还没什么dna数据库,四年一过他们的儿子就成了死人,而我成了孤儿。
“我住过孤儿院,有几个家庭领养过我又退货。好在青春期过后能力减弱,不会动不动就受人影响,至今勉强还算个普通人。”
“这不对吧?成年后向导的能力只会越变越强,有些人还会因此而发狂。明显是有人帮你控制住了。”
卫长庚指出了白典的不坦诚:“从你对黑色药片的反应来看,你以前服用过类似药品。再说,你从临床调动到刑侦队的速度也太快了,肯定得到过某些内部关照。”
“……”
白典欲言又止,隐隐浮现出戒备的神色。
“你在害怕。”
卫长庚一针见血:“你害怕如果对我坦白,有可能会失去那个控制你的力量,变回人人害怕的怪物。而怪物会做出各种各样的怪事——比如说释放精神力,弄晕考古工地的工人。”
白典喉咙一阵发紧:“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可以叫我哨兵。”
卫长庚回答:“也是一种特殊人类。”
“跟向导什么关系?”
“阴阳两极。向导可以用精神力控制哨兵,哨兵也能够把向导撕成碎片。”
担心白典理解得不够透彻,卫长庚还特意做了个徒手捏爆的动作。
白典打了个哆嗦,挣扎着要起身。
“我还没说完呢!”
卫长庚赶紧按住他,还出其不意地拨了拨他的耳垂。
“知道张叏为什么啃你这里?在这后边的皮下有个腺体。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个无用器官,但对于哨兵和向导而言,却非常重要。”
白典的耳垂被卫长庚拨得晃了晃,整只耳朵立马红到飞起。卫长庚倒一本正经地说起了正事儿。
“这种腺体会分泌一种叫做‘示警素’的信息素,但是不同特质的人类示警素的成分不尽相同。你可以想象出一根磁铁,n极叫向导素,s极叫哨兵素。简单粗暴地说,向导素对于哨兵有吸引力——尤其是青春期觉醒后处于失控状态的哨兵,会不由自主地渴望向导的气味。”
“你是说,张叏是个失控的哨兵?”
白典非常善于捕捉重点:“他咬我脖子就是发泄对于向导素的渴求?”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毕竟你从法医调动到刑侦,不就是为了掌握张叏的动向,及时向上汇报?派你来的人也真没安好心。”
“你的意思是……”
白典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可怕的真相正在浮出水面。
卫长庚却抬手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嘘,说曹操曹操就到,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