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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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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如织,大片大片的乌云严严实实的遮蔽了太阳的每一丝光亮,偶尔一阵轰隆之声响过,才会有一道金龙一般的闪电划破天空,照亮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树林。

    山林之中,大队大队的人马在泥泞的道路和倾盆的大雨之中挣扎着,男女老幼、兵卒将官拥挤在一起,一片混乱。

    兵卒和平民一步一跌,不少人摔倒了便再也爬不起来,但周围的人却鲜少去管他们,只顾着麻木的往前走着,有些军官骑在马上想冲到前面去,却被人流堵得死死的。

    有人想挥鞭赶开身前的兵卒和平民,但往日森严的等级早就失去了作用,哪怕是往日里最低贱、最服从的奴隶,挨了鞭子也愤怒的涌了上来,将他拽到马下,几声惨叫响起,转瞬间便被惊雷轰隆声盖过。

    道路两旁全是遗弃的东西,大车、武器、物资、弹药、锅碗瓢盆,甚至是尸体和伤员无数伤员在泥水中哭喊,始终没人去看他们一眼,渐渐的便没了声息,有些跑断了腿的拖车马匹也被遗弃,斜躺在泥地上,在暴雨中冻得瑟瑟发抖,仰着脖子发出或长或短的哀嚎嘶鸣。

    但没人去管他们,所有人只顾着逃跑,往北逃,逃得越远越好。

    这是海西女直的溃兵,在三屯河被李成梁统领辽东军连败三场,士气跌到了谷底,一声撤兵的命令下来,五万多人的海西女直军顿时如崩溃一般往北逃跑,沿路又裹进了不少听到兵败消息北逃的部族,人人都只想离着明军越远越好。

    毕竟北方虽然苦寒,但总还有一条生路,若是被李成梁的辽东军撵上,他们不管男女老幼都得被割了脑袋。

    但明军这次却如发了疯一般的咬着他们不放,大战之后没有如往常那般收兵退走,甚至都没怎么休整,一直紧紧的追在他们屁股后面,若是逃得慢了,立刻就会被明军给咬上尾巴,结果只有一死。

    原本数万海西女直战兵,一路北逃,一路不断溃散,逃到如今这个山林之中,只剩下六七成还在坚持,其他的估计都成了明军的刀下鬼。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雨势似乎更大了一些,王机努骑在马上,身上披着的斗篷早就失去了防雨的作用,健硕的身子冻得瑟瑟发抖,但看着眼前的情形,他也不敢拿出辉发部首领的架子,只能在戈什哈的护卫下随着人流缓缓而行。

    看着如僵尸一般蠕动着的人流,王机努叹了口气,他辉发部出发会盟备战时还有两万多人,如今一路逃一路散,又汇进了不少平民和其他部族的兵勇,才剩下这一万多人的残兵败将。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拜音达礼,还有多久能到松花湖?”

    过了松花湖,便进了海西女直乌拉部的境内,大军兵败的消息应该早就传了过去,这么久的时间,乌拉部就算反应再迟钝也应该重新组织好军队布防,明军久战疲敝,李成梁不是傻子,不会再追下去,他们也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拜音达礼今年不过十余岁,却是辉发部有名的勇士,而且智勇双全,王机努平日里也经常依仗于他,可如今他却如周围的败兵一样垂头丧气、一脸惊惧。

    “若不是这场雨,应当明日就能到了”拜音达礼听到王机努问话,叹了口气:“玛法,忍一忍吧,出了这片山林便是坦途大道,可以纵马奔驰,不会被这些败兵百姓拖累,咱们就逃出生天了。”

    王机努点点头,余光瞥见前方一名穿着脏兮兮汉人文士服装、正努力推着一辆陷入泥中的马车的男子,吩咐身旁的戈什哈上去帮忙,幽幽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一路逃得这么狼狈,不知多少贵族族人自顾自逃命,那个尼堪却还跟着我们,呵!拜音达礼,当初我应该听你的话按他的计策去做,今日也不会成了丧家之犬。”

    拜音达礼抬头朝那名汉人看了一眼,叹了口气:“玛法,现在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过了松花湖咱们就安全了,只要玛法您还在,我辉发部总有再崛起的一天!”

    王机努苦笑一声,正要接话,耳中却忽然捕捉到一声狼嚎一般的声响,顿时全身一紧,紧接着,便是无数羽箭从两侧密林之中破空而出,一瞬间便射翻了十余名军卒百姓。

    一名将领骑在马上,似乎发现了什么,正要高声喊叫,一发羽箭准确的穿透了他的脖子,连人带马摔倒在地,这些海西女直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先的人调头就跑,后面的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拼命往前涌,山道上一时挤成一团,而那夺命的羽箭接连不断的倾泄而来,不时有人被射翻在地,无数人哭喊成一片,惶恐的喊着:“明军!明军!”

    “不是明军!”拜音达礼咬牙切齿的判断道:“不对,不是那些尼堪明军,是女直人,是李成梁养的狗,是建州女直!”

    “如此大雨,能把箭射得如此准、如此快,非强弓重箭、射术超群不可,尼堪哪有这么多神射手?定是建州女直抄到咱们前面去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山林之中传来无数狼嚎一般的吼声,数百名和他们一样拖着金钱鼠尾辫的兵勇从山林中钻了出来,嘶嚎着冲向乱成一团的海西女直溃军。

    他们一个个饿得脱了行,肉眼可见的疲惫,少有人穿盔甲、不少甚至打着赤膊,很明显是轻装奔袭包抄到了他们前头。

    但这支海西女直的溃军士气早就跌入了谷底,没有人敢与这些饿鬼一般的同族战斗,一个个只顾着抱头鼠窜。

    “玛法!咱们得夺路冲出去,不然被堵在这里,咱们就是死路一条!”拜音达礼一脸铁青,也不知是惊惧还是被雨淋的,见王机努一脸迷茫的傻愣在原地,狠狠一咬牙,拔出腰刀跳下马,领着几个戈什哈便逆着人流冲了过去,一边冲一边喊着:“悬重赏!募选锋,一人赏银五百两!”

    但大雨和溃军慌乱的喊叫声盖过了他的声音,身边的溃兵平民也大多理也不理的逃命,有些将领头目听到呼喊,喘着粗气迟疑不定的停了下来,但拜音达礼惶急的目光看过去,却一个个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没人敢应声。

    直到冲到敌军面前,拜音达礼身边也只聚集了百来人,拜音达礼自知必死,却依旧不管不顾,双眼通红的嘶嚎着往上冲。

    越往前冲,被射杀和踩踏而死的兵卒平民和马匹尸体越来越多,血水混着泥水,看不清本来的颜色,那些正游戏一般射杀着溃逃的海西女直兵卒的建州女直勇士见到这群人冲过来,纷纷将弓箭对向了他们,一轮箭雨嗖嗖飞射而来。

    拜音达礼的戈什哈一把将他扯住按倒,一发羽箭正好掠过,射掉了拜音达礼的头盔,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碰撞之声。

    拜音达礼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的回头看向王机努,却见他依旧傻愣在原地,既没有挥军跟上,也没有整顿溃军,一副失魂落魄、毫无战意的样子,顿时失望透顶的仰天长啸一声。

    瞪着通红浮肿的双眼,拜音达礼扫了一圈身旁不知所措的戈什哈,咬着牙恶狠狠的吼道:“辉发部完了!但我拜音达礼死也要死在沙场上!愿走的现在就走,不愿走的,和我一起最后冲杀一场!”

    说着,也不等这些戈什哈的回应,抓着一把马刀便乱吼乱叫的冲向那些越逼越近的建州女直勇士,那些戈什哈互相对视一眼,大多数转头就跑,只有十几人扛枪持刀随着拜音达礼嚎叫着发起自杀式冲锋。

    大雨倾盆,山道上到处是烂泥尸体,拜音达礼拼尽了全力,冲锋的速度却不怎么快,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差点滑倒,但仿佛有神明庇佑一般,建州女直勇士射来的羽箭从他身边飞鸣而过,射翻了好几名戈什哈,却没有一发伤到他,唯有一箭射在他身上,也被他厚厚的棉甲挡住,插在甲胄里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着。

    一路冲到敌前,戈什哈损失殆尽,只有三、四人还跟着拜音达礼,一名身穿皮甲、身材高大健硕的建州女直将领见了他,冷笑着扔下手中的强弓,抽出腰间宝刀便迎了上来。

    拜音达礼定睛一看,那厮与他交手过无数次,称为宿敌也不为过,他的面貌实在是太过熟悉,拜音达礼用尽全身的气力怒吼起来,声如巨雷划破群山:“努尔哈赤!纳命来!”

    乌云逐渐散去,大雨也渐渐小了起来,不一会儿风停雨住,阳光透过逐渐稀薄的云层,将血流成河的战场照了个清楚。

    这场短暂的战斗也接近了尾声,万余人的海西女直溃兵和平民被三百余人打崩,除了拜音达礼领兵反抗了一阵,其余的根本毫无战心,见拜音达礼被建州女直勇士淹没,这些溃兵更加胆怯,如同绵羊猪狗一般乱逃乱窜,被敌人肆意屠杀,尸体堆满了山道,无数海西女直人跪地投降。

    “这雨要是早停些时辰,咱们带的小炮就能布置好,也不会逃了那么多人进山里”努尔哈赤看着散去的乌云吐槽了一句,提着拜音达礼血淋淋的脑袋,走过跪倒一片的海西女直溃军平民,朝着一辆翻倒的大车走去。

    那辆大车上插满了箭矢,数十名忠心耿耿的戈什哈为了护着他们的主子被乱箭射杀,层层叠叠的在大车前铺了一圈,王机努靠在车上,身上插着几支羽箭,头歪倒在一旁,也不知死没死。

    努尔哈赤冷哼一声,将拜音达礼的人头抛了过去,人头骨碌碌滚了一阵,一名穿着汉人文士服饰的男子不知从哪跑了出来,捡起拜音达礼的头颅,叹了口气,冲努尔哈赤求问道:“这位头领不知如何称呼?拜音达礼与在下曾促膝长谈,也算有过一段情谊,可否容在下为其收尸?”

    努尔哈赤愣了愣,眯着眼打量了那文士一番,用汉话问道:“你是何人?拜音达礼抓来的奴隶?既然如此忠心,也罢,你就给他们父子收尸吧。”

    那男子一愣,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我非奴隶,乃是投奔辉发部的策士,这位头领想必是建州左卫都督爱新觉罗·觉昌安长孙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吧?”

    努尔哈赤听得此人直呼其名讳,不怒反惊,冷笑着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你见过我?”

    那男子摇了摇头,捧着拜音达礼的脑袋回道:“在下与头领从未见过,但您的身份并不难猜,拜音达礼说建州女直是李成梁养的狗,李成梁手下有个‘奴儿’勇猛之名闻名辽东,您的年纪符合、汉话说得如此只好,又如此勇猛,敢领着三百健锐奔袭包抄上万敌军,不是那努尔哈赤还能是谁?”

    努尔哈赤心中有一团无名火升起,但面上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目光微冷,手轻轻扶上刀柄:“你这尼堪,如此直呼李总兵的名讳,不怕大明将你抓回去杀头吗?”

    “我千里迢迢到了辽东,早做好了杀头的准备,又有何惧哉?”那男子哈哈一笑,叹了口气:“只可惜王机努愚钝,不听我言,被李成梁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是壮志未酬身先死了。”

    努尔哈赤来了点兴趣,宝刀已从刀鞘中抽出一截,喝道:“废话少说!你到底是谁?到辉发部到底做些什么?”

    那人见到努尔哈赤的动作,却一点不慌,好整以暇的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和衣物,回道:“鄙人姓杨名镐,河南商丘人士,今年进士及第,朝廷改制科举,我等八股进士不授官,便来辽东闯一闯,本欲送一份前程给王机努,但他不听忠言,如今也无福消受了。”

    “努尔哈赤,在下斗胆问一句,此战过后你何去何从?是乖乖等刀斧加身、引颈就戮,还是要当这辽地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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