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突阵
天际微微发白,双方大营中都响起了连绵的军号军鼓声,伙夫生火做饭,在依旧漆黑一片的黎明中形成两片灯火的海洋。
鞑子也知道大战将至,不再有所保留,将营中携带的牛羊都牵了出来,统统杀了为冻饿了数日的大军加餐,军中的巫师跳起了大神,喇嘛为一个个鞑子兵卒诵念经文、送上护身的佛珠,用尽一切方法鼓舞士气。
明军同样如此,牛羊肉和蒸饼管饱,士卒们一边大口大口的嚼着,一边听着所部教导大声念诵着后方寄来的家书。
这些家书都是专门挑选出来的,有父母鼓励儿子为国杀敌、光宗耀祖,有妻子写给丈夫的壮行信,也有兄弟写给兄弟的,让他们不要担心家中,全心保家卫国。
用完餐不久,集结的号角和鼓声响起,士兵纷纷起身按小队列阵,各部百户按照作战条例,挨个检查士兵的装备和干粮,不时与兵卒交谈两句,鼓舞他们的士气。
而蒙军就简单多了,不颜台吉领头,在营中高台之上领着众军双手合十,一齐向西方跪拜,祈求佛祖保佑。
朱翊钧也起了个大早,在中军大帐准备自己的行装,戴好兜鋻,王安帮忙披挂甲胄,配好天子宝剑,将装饰精美的短铳填好弹药,收进腰间枪套,又拿起那把出征前其其格送来的蒙古短匕,左右翻看了一会,插进鞓带上的插鞘中。
一身武装,但朱翊钧自然不会亲自冲锋杀敌,实际上军中的军务他都管得不多,全由三边总督方逢时、河套总督王锡爵、新军都督佟登等人代劳,朱翊钧的任务很轻松,只要他出现在战场之上就足够了。
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出大营,身高两米的李三虎高高举着龙旗跟在身后,大营之中已是一片赤红的海洋,全副武装的军士们分立两旁,待朱翊钧策马踱过,便欢呼“万岁”,直到朱翊钧登上观战的望楼,欢呼之声依旧不绝。
朱翊钧轻轻点了点头,接过望远镜远远看去,鞑子也在集结兵力,全军鱼贯而出,在远处列阵,不颜台吉穿着一身精良的银白铁甲,在鞑子军阵前往来奔驰,鞑子大军兴奋的嘶嚎声连他都听得清晰。
朱翊钧放下望远镜,冲陪侍一旁的文武大臣和钟金哈屯等蒙古头领微微一笑:“诸卿,这场大战要开始了!”
不颜台吉纵马奔驰了好几个来回,稍稍舒缓了些阴郁的心情,才回到辛爱黄台吉等人身旁,回头看了一眼红旗招展的明军大营,心中又是郁气淤积,面色难看至极。
一旁的辛爱黄台吉在马上直着身子,用手搭起凉棚远远观察着,轻声叹道:“明军是一点机会都不放给咱们啊!”
不颜台吉白了他一眼,压根懒得搭话,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就算有机会也必败无疑,最多场面上会好看些。
“二哥,如今看来,最好对付的当是明军右翼!”丙兔台吉迎了上来,拉住不颜台吉战马的缰绳:“咱们集中兵力冲击明军右翼,不管战果如何,至少场面上不会太难看。”
不颜台吉一阵苦笑,好嘛,仗还没打一个个就想着怎么输不会太难看,这还打个屁!
正在此时,却听得明军右翼号角锣鼓之声次第响起,营门大开,赤潮一般的明军涌了出来,在雪原上列阵,红色棉甲和明盔的红缨在雪地中跃动着,仿佛地平线上一条抖动的红色波浪。
“明狗竟然抛弃了营寨,在平原列阵,这是引诱咱们去进攻他们啊!”辛爱黄台吉冷哼一声,咬牙切齿的说道:“以其之短、击我之长,明狗竟然如此蔑视我等吗?”
身后的头领都是一阵愤慨的骂声,不颜台吉也咬了咬牙:“事已至此,那就放手与明军鏖战一场吧!传令!诸军备战,准备冲阵!”
营外的白色雪原被红色的新军将士覆盖,麻贵领着大军离开坚固的营垒、离开深深的壕沟、离开地雷、铁蒺藜等组成的陷阱阵,将这些统统抛在身后,在无遮无拦的草原上列好军阵。
他就是要以己之短、攻敌所长,在最利于蒙古骑兵发挥的平原草原之上,用步军为主的大同新军堂堂正正的击溃鞑子的大军。
但鞑子却没有第一时间和他交上手,上万的鞑子骑兵冲向左翼和中军,顶着炮火快马突击,左翼和中军一时铳炮声、喊杀声不断,反倒是他的右翼安静得诡异。
但麻贵很清楚,这不过是鞑子在尝试牵制中军和左翼的行动而已,他们的主攻方向,一定会放在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等了好一阵,鞑子的主阵终于动了,黑压压的骑兵朝自己逼了过来,只等抵近到一定的距离,便冲阵突破。
麻贵微微一笑,挥起令旗,战鼓和号角声次第响起,明军开始改换阵形,在草原之上形成了上百个长矛方阵,准备抵御鞑子的冲锋。
火炮轰隆隆的开火,但鞑子知道明军火器犀利,队形时散时聚,实心弹根本打不出什么效果,开花弹倒是能杀伤不小,但却阻挡不了鞑子骑兵的突击,数万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白色的原野,马蹄雨点般敲打着大地,闷雷般的蹄声如同要把人心中胸腔中震动出来。
鞑子没有留手,围攻右翼的蒙军比自己多了一倍有余,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如海浪一般疯狂涌动,气势非凡。
明军铳手抢先开火,阵前一片片白雾升起,铁弹刮破空气的尖啸声加入了蹄声的轰鸣,马匹中弹的惨嘶在左右响起,有些战马被巨大的声响惊到,人立而起掀翻背上的主人掉头就跑,但更多的骑兵依旧不为所动,蜂拥而来。
一百五十步,架火战车和神机箭次第点燃,爆发出无数耀眼的火光,白烟瞬间将背后的明军军阵遮盖,无数带着尾焰的火箭如同出巢的蜂群,带着呜呜的鸣叫飞向空中。
马匹和骑手的惨叫声响成一片,直面架火战车和神机箭的鞑子人仰马翻,被火箭命中的马匹在地上翻滚跌倒,后方的骑手纷纷减速避让,避让不及的则同样撞在那些伤马之间,前方那些没有被命中的骑手则继续前进着,队形变得十分零落,鞑子骑兵组成的巨浪为之一乱。
但鞑子依旧没有退却,冲破了火箭发射后如一堵墙一般的白雾,拉近与明军的距离,弯弓搭箭,展开了他们的反击。
羽箭遮天蔽日,如飞蝗一般射向明军各个方阵,藤牌手赶忙举起藤牌护住自己和火铳手,长矛手几乎都是一人双甲、甲胄厚实,纷纷低头护住面部,任空中落下的羽箭在他们的盔甲上叮叮当当的敲击着。
马弓射程短、威力小,对盔甲齐全的明军只能产生干扰作用,飞蝗一般的羽箭射来,只有数十名不幸的明军被射中了盔甲的缝隙受了伤,连个阵亡的都没有。
但鞑子却借着羽箭的掩护,拉近了最后的冲锋距离,提起马速,直往明军军阵撞来。
明军长矛手将矛尾插进土地里,斜放长矛,一排排一丈四尺长矛的锋利尖刃寒光闪闪,摆开拒马接敌的架势,火铳手则变为自由射击,明军各个方阵看似散乱,却在各个方向都能用火铳编织起一张张火力网,射杀着冲入阵中的鞑子骑兵。
骑兵的优势,一在机动、其次冲击,如今大军会战,战场宽度就这么多,机动优势自然是没了,鞑子骑兵又被如林的长矛限制了冲击力,只能是被动挨打。
明军吸取了以往的教训,兵卒都配有面甲,一身甲胄,鞑子再也无法像往常那样攒射明军面部来打开缺口,只能绕阵奔驰寻找机会,或者干脆下马步战试图搅乱明军阵形,但却被明军藤牌手阻截,剿杀在阵外。
明军火炮也逐渐向远处延申,尽量打散、分割鞑子的队伍和阵形,缓解步军方阵的压力,泥土四溅、炮子横飞、烟雾弥漫,在草原上织起了一道高高的“墙”,让每一个冲破这道“墙”的鞑子军阵都付出惨重的代价。
图日根所在的小队便是如此,他那日孤身逃回,被降为小卒,此战便只能以炮灰的身份“送死”,结果还没看到烟雾后的明军,数发开花弹便在他身边炸响,整个百户队被炸得人仰马翻,万幸身旁的百户长给他做了肉盾,连人带马被炸得四分五裂,而图日根只是被爆炸的冲击力波及,战马受伤倒地,把他也掀了个狗吃屎。
图日根心惊胆战,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之中,手脚并用的爬到一个弹坑里,借着弹坑的掩护悄悄躲了起来。
他们这一队的千户长就在不远处,被炸断了一只手臂,鲜血还不断滴落在地,他却完全不管,直直立在横飞的炮火之中,披头散发的挥着腰刀癫狂的大吼大叫,让活下来的兵卒集合,与他一起冲阵。
图日根根本没理他,开玩笑,明军火气犀利、士卒训练有素,就他们这些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家伙冲阵,那不是找死吗?
图日根沙场经验丰富,深知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其实并没有平常人想象中的那么大,只要步兵不被奔腾的战马吓到,能够结成严密、坚实的阵形,骑兵几乎就束手无措。
往日里蒙古骑兵要么干脆放弃冲阵,利用机动性包抄敌后,要么不断用弓箭骚扰搅乱敌军,等敌军乱阵,再以具装重骑冲阵。
但如今人数不占优、战力不占优,几万人对付明军左翼这两万人已经是败象尽露,如何分出军兵绕后包抄?弓箭又如何射得过火铳火炮?这场仗已经是彻底失败了。
那名狂呼嘶嚎的千户长被三四根火铳打翻,死不瞑目的倒在图日根藏身的弹坑旁,图日根浑身一哆嗦,赶忙抱头缩回弹坑,他可不想白白把性命送在这场毫无意义的表演之中,等待着机会逃跑。
这个机会很快便来到了,明军后阵中传来阵阵鼓点之声,排列着严密阵形的明军骑兵自两侧包抄而来,冲阵的蒙军终于坚持不住溃败,明军火炮和火箭怕伤及追击的明军骑兵停了火,图日根赶忙趁机从弹坑里跳了出来,迎面正撞上一名仓皇逃命的骑兵,图日根眼中凶光毕露,一刀便向他横砍去。
那骑兵哪里能想到图日根会砍向自己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刀劈下马来,落在尸堆之中一时未死,痛苦的捂着伤口哀嚎起来。
图日根压根没理他,抢了他的马便向北逃去,但刚刚跑出百来步,却迎面撞上一支上万人的蒙军步军,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水一般飞奔而来。
一名百户长见到图日根,一箭便射了过来,箭矢准确的穿透了战马的喉咙,战马跌倒在地,把图日根也摔了个鼻青脸肿。
“军令!下马步战、冲杀敌阵、后退者杀!”那支步军不时大吼一声传播军令,百户长提着明晃晃的刀子向图日根走来,图日根缓了缓神,见步军正在射杀逃散的蒙军,那名百户长不怀好意的走了过来,赶忙起身混入军阵之中。
百户长满意的点了点头,让人捡了一把地上的马刀塞进图日根手里,便不再理他,继续去收拢其他溃军,图日根四面看了看,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随着步军冲向明军方阵。
炮火激起的烟雾遮蔽了战场的视线,追杀溃敌的明军火器骑兵没有发现烟雾后的危险,尾随着溃军冲出烟雾,被手持重弓、步弓的鞑子步军攒射一轮,这些火器骑兵承担着轻骑的任务,大多只穿戴了胸甲和头盔,战马也没具装,被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攒射杀伤不少,只能调转马头逃回本阵。
蒙军欢呼一声,骤然提速,迎着明军逐渐绵密的炮火发起了视死如归的冲锋。
白雪皑皑的草原之上,黑与红,山崩地裂一般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