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政务
紫禁城中的西洋大钟已经转过了亥时,乾清宫中却依旧灯火通明,朱翊钧披头散发,赤着双足毫无形象的斜靠在床榻上,捧着一碗鱼片粥当夜宵。
这碗粥煮得很差,煮粥的人把盐当成了糖,发现之后又慌忙加水稀释,结果成品又稀又糊,鱼片也完全煮碎了,口感一塌糊涂。
但这碗粥是当今大明皇后常秋奕亲手煮的,自己老婆煮的粥,含着泪也得喝完。
如今宫里气氛有些紧张,其其格怀了龙种,宫里宫外都十分紧张,若是她诞下皇子,便是大明的皇长子,万一常秋奕没有嫡子,她的儿子便是大明未来的皇帝。
大明和蒙古互相攻伐上百年了,万一一个蒙古血统的皇子做了大明的皇帝,今后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故而这几日两宫想着法子把常秋奕往乾清宫送,宫外也有不少言官旁敲侧击的进谏朱翊钧多多宠幸皇后,都想着让朱翊钧早点弄个嫡子出来。
朱翊钧倒是理解他们的想法,后世不也有日耳曼血统的彼得三世身为俄罗斯沙皇却处处为普鲁士王国的利益服务吗?
其其格不是一个有政治头脑的女子,性格和陈太后很像,若单单只是她也就算了,但她背后站着俺答和钟金哈屯,钟金哈屯当世巾帼人杰,绝对能借着其其格和那“皇长子”玩出花来。
到时候这皇帝是大明的皇帝还是蒙古的可汗,可就真说不清楚了,所以宫里宫外才会有如此多的人心急如焚。
但孩子这事全看天意,朱翊钧就算想也没办法。
一旁送来夜宵的女官见朱翊钧把粥喝尽,脸上有些喜色,但见朱翊钧把碗搁在一旁,一点没有摆驾的意思,脸上又是一黯,撅着嘴告退。
正在一旁收拾着奏疏的张宏扫了她一眼,叹了一声,劝道:“陛下,这些奏疏也不急于一时,陛下这几日都操劳到深夜,今日何不摆驾坤宁宫稍作休息?”
朱翊钧伸了个懒腰,摇了摇头:“到了年末,这乱七八糟的事一拨一拨的来,今年朕让各部百官上交的年末总结,朕都没来得及看,张师傅又患病在家,只能朕辛苦一些了。”
张宏叹了口气,刚要再劝,朱翊钧却摆摆手拦住,一旁王安送上清茶,张宏无奈,只能拿起奏疏继续禀奏起来:“工部尚书、河道总督潘季驯,漕运总督、新建伯王承勋联袂上疏,请求朝廷改漕为海、抑河以保淮,潘大人言,高家堰及束水冲沙法不过治标而已,欲根治水患,必抑黄河夺淮,欲抑黄河夺淮,必整治淮河,欲整治淮河,则运河不可再行。”
“新建伯言,改漕为海大势所趋,漕运改海,则运河不必再留,自然不必再弃淮保运,淮河修整,淮南淮北便能得万里良田沃土,足以安置运河两岸漕丁。”
“内阁票拟,兹事体大、影响深广,欲改漕为海、整治淮河,必动用钱粮民夫无数,钱粮小事,恐伤民力,请陛下三思再行。”
朱翊钧点了点头,王承勋接任漕运总督,自然是准备实行改漕为海的计划,为了壮声势,还拉上了河道总督潘季驯,万历七年连着上了好几封奏疏,都是讲改漕为海和治理淮河的事。
黄河的中下游河道,原本是由开封向东,经山东利津入海的,但由于黄河泥沙极多,河床会因淤积而不断抬高,抬高到一定程度之后,一旦决口,黄河就会改道,从其他的地方入海,自南宋时便曾多次向南改道,通过淮河的河道入海,这就是“夺淮”。
黄河在夺淮之后,携带的泥沙会迅速填充河道,使河道抬高,此时,原来的淮河就会被抬高的河道所堵塞,从而失去入海通道,在流域范围内产生内涝,形成洪灾水患。
淮河两岸是历史上的米粮仓,中原腹地、富饶之地,就是因为黄河夺淮而水患不断,摧垮了淮河流域的经济,下游民众更是饱受其害。
但历代朝廷为保证运河畅通,却牺牲淮河和淮河流域的百姓,放任黄河夺淮入海,以分流黄河水沙。
如今王承勋准备改漕为海,几十万漕丁和他们的家人无法安置,便想到和淮河,欲将漕工变为劳工治理淮河和黄河,开挖河道使淮河绕过黄河夺淮形成的洪泽湖直接入海,排干洪泽湖,在古湖盆区域重建古“射阳湖”,修建运河通江达海,北连淮河,吞吐洪水,让淮河流域恢复成大明的鱼米之乡。
此法若行,则几十万漕丁便能以工代赈,之后也可以用淮河流域开发出来的良田分与他们安家,百万漕工的问题解决,改漕为海便能成功。
但此事牵扯面实在太广了,整个南直隶数百万人口都会受影响,是个不下于当年隋炀帝开挖大运河的大工程,耗钱耗粮不说,一个不好伤了民力,大明没准就像隋朝一样亡了。
所以朝中反对声不小,内阁连张居正都不赞同,朱翊钧哪怕心里倾向这个方案,也只能小心行事:“张伴伴,你代朕拟旨回文吧,此事牵涉太广,不可操切,要行此事到底耗粮多少?调动民夫多少?有多大的把握?如何监管?让潘季驯和王承勋给朕拿个详尽的方案出来,数字、预案都要清清楚楚,朕才有把握说动内阁和百官,还有淮河两岸千千万万的百姓。”
张宏当下领命,将那奏疏放在一旁,又拿起另一封禀道:“内阁次辅潘晟上疏,年初甘肃、陕西等地霜冻,今岁辽东、河套、陕西等地又奏报府县大寒,植被多有冻死,风灾、雹灾连续不断,多地刚刚入秋,便已大雪纷飞,潘阁老言,气候反常,来年恐又有霜冻之灾和旱灾,请朝廷早做准备。”
朱翊钧皱了皱眉,其他人不知内情,朱翊钧却清楚得很,这是大明灭亡的推手之一——小冰河期的脚步在逼近了,如今还只是霜冻和大雪,接下来便是连绵不断的各种灾害,北方很多省府会颗粒无收、流民遍地。
自己推广新作物、开拓南洋的努力若是失败,大明能不能扛过这场大灾还难说。
朱翊钧叹了口气,吩咐道:“此事紧要,通知内阁,委派钦差往各地清查粮库仓储,在北地要多建太平仓贮粮,礼部要派人去北地多多宣讲南洋移民之事,朝廷给的优惠要落在实地,尽量多让受灾百姓移民南洋,免得形成流民潮,具体的救灾事宜,内阁依制行事便是了。”
张宏提笔在奏疏上批红,将它搁在一旁,又拿起另一封奏疏:“南京吏部尚书王国光、南京兵部尚书王之诰等上奏,南京六部及各衙署北迁合并、南直隶改设布政使司一事,南京官绅反对者众,有生员奉太祖像于南京紫禁城前哭告,留都骚动,请”
“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朱翊钧直接打断了张宏:“朝廷置南直隶,设南京六部及各衙署,是为了借此统御南方,结果呢?几成割据之势!不仅无用、反害国事,留之做甚?”
万历六年朱翊钧平乱南京,南京六部和各衙署几乎都有参与反乱的官吏,朱翊钧便以此为由头,决定裁撤、北迁、合并南京六部和各衙署,南京依旧为留都,但只留下负责看守紫禁城和留都秩序的几个部门。
同时,朱翊钧还决定裁撤南直隶,改设江苏承宣布政使司,治所苏州,和安徽承宣布政使司,治所徽州,调了张居正的死党王国光任南京吏部尚书负责此事。
一下子掀掉了一堆官帽子,剩下的也得到北京仰人鼻息,这自然引起了大批南京官绅的反对,他们也不敢直接反对,只能拿着太祖、成祖的祖制当武器吵吵嚷嚷。
“朕把那两万新军留在南京,不单单是为了在江南整编新军,也是把刀子塞到他们手里!”朱翊钧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善:“人头不是韭菜,割了长不起来,新军能不动就别动,但刀子握在手不是只能用来杀人的,不少人看到刀子亮出来,腿就会发软,王国光他们要得明白这个道理!”
“陛下教训的是!”张宏毕恭毕敬回了一句,写好批红,拿起另一封奏疏:“刑部尚书、河南巡抚海瑞奏报,南阳府佃户民乱已然平息,然而多处府县仍有不稳,有白莲逆贼趁势蛊惑佃户入教、意图反乱,请暂缓实行摊丁入亩之策,以集中力量清剿白莲逆贼。”
朱翊钧沉默了一阵,万历五年张简修被自己送到海瑞手下办事,这小子跟着海瑞在河南各府县考察了大半年,于万历七年初上了一封《丁粮改革疏》,请求朝廷“量地计丁,丁随粮起”,将人口税合并于田税之中。
朱翊钧高兴坏了,张简修提出来的这套法子,根本就是后世满清摊丁入亩的前身,朱翊钧干脆帮他修修补补,一步到位,直接在河南试行摊丁入亩之策。
摊丁入亩以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清丈田亩为基础,将人头税摊入田赋之中,田多多交、田少少交、无田不交,除此之外,朝廷还正式下旨放开户籍限制,农户、匠户等可以自由转业,根据各地情况重定税额、永不加赋。
这本是利民之策,可在执行过程中却出了大乱子。
农户确实受益匪浅,但那些佃户却因此压迫更甚,地主官绅连正税都不想交,又如何会交这多一份的税?于是摊入田亩的丁税统统转嫁到佃户身上,河南是封藩大省,佃户众多,又不是什么富省,佃户本就穷困,如此一来便挣扎在生死线上,不少人弃地流亡。
如野草一般烧不尽的白莲教趁机死灰复燃,发展佃户入教、鼓动佃户暴动,终于在南阳府掀起了一场波及全府的民乱。
这场民乱持续了一个多月就被镇压下去了,但问题依旧存在,依旧有无数佃户受尽压迫,河南变成了个火药桶。
张宏等了一阵,见朱翊钧没有说话,便继续读道:“陛下,内阁票拟意见并不统一,申阁老建议撤回摊丁入亩之策、另寻他法,张子维张阁老则陈言‘租无所出,赋从何来’,建议朝廷默认地主转嫁赋税之事,‘以利惠之,则河南自稳’。”
“屁话!朝廷摊丁入亩是行利民之政,若按他这个法子行事,岂不成了害民之策?”朱翊钧怒斥一声,皱眉问道:“张师傅是个什么说法?”
张宏赶忙回道:“陛下,张阁老言:‘新政变法,本就是摸着石头过河,跌一跤有何奇怪?路在河中,自然得一步步去探,但因此而半途而废,便永远过不了河。’”
朱翊钧双眼一黯,张居正这段时间身子不好,长期在府中休养,说话也越来越喜欢用这种谆谆善诱的方式,恐怕他也是清楚身子的情况,在尽力培养教导自己这个“继承人”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张师傅说的不错,摊丁入亩之策不能半途而废,你回文海瑞,朕会调天津新军一部去协助其清剿白莲逆贼,让他把心思放在摊丁入亩之上,摊丁入亩事关朝廷赋税改制,乃是千百年的国策,朕信海巡抚能为大明摸索出一条道路来。”
张宏领命批红,朱翊钧又微微一叹,向一旁的王安招招手:“取纸笔来,朕亲自写封信给张简修,这小子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心思又多,如今因为他的上疏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朕怕他会一时想不开,就此沉沦下去。”
王安取来纸笔,搬来小桌,朱翊钧刚刚提笔写上一句,门外的小太监忽然闯进殿里,举起一封奏疏跪奏道:“陛下,锦衣卫刘指挥使正在殿外等候,有密奏呈上!”
朱翊钧皱了皱眉,让王安拿过那封密奏,翻开看了一眼,不由得苦笑一声:“快过年了都不让人安生!”
“让刘守有进来吧,召内阁、六部、英国公、马都督、佟都督进宫,王锡爵在哪?把他给朕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