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京
朱翊钧找了匹高头大马骑着,古代马车没有减震系统,在土路上飞驰颠得人都快散架了,朱翊钧又不愿坐轿子,干脆骑马前进。
这匹马是高拱从南洋送来的安达卢西亚马,就是万历三年从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手里抢来的,加上后来在马六甲和宿务俘获的马匹,总共有八百多只,高拱把它们全部送回了国,如今驯养在河套地区,作为种马改良马种。
这些安达卢西亚马和矮小的蒙古马比起来如同巨人一般,朱翊钧挑了一匹当作坐骑,骑上去也是威风凌凌,羡慕得李三虎直流口水。
马越骑越通人性,朱翊钧马术不行,也没什么忌讳,平日里就让李三虎骑着,自己要用时才换过来。
如今便是如此,朱翊钧骑着高头大马,李三虎骑着一匹枣红蒙古马,两人竟然显得一样高。
一旁的不他失礼就显得矮小多了,但他也是从小长在马背上的,马术极佳,一边操纵着胯下战马,一边还得顾忌朱翊钧的高头大马,免得这马突然受惊把皇帝哥给掀下来。
万历四年朱翊钧亲政,回京参与亲政大典,当时榆林镇战事正酣,朱翊钧领着御马监的骑兵飞奔回京,亲政大典搞完又飞奔回大同,快去快回,没在路上浪费一点时间。
但这次回京可不同了,京师因为张居正夺情之事乱成一团,朱翊钧却一点不着急,领着天津新军和御马监兵马郊游一般向着京师慢慢进发。
倒不是他刻意想拖延时间,而是队伍里的那些人让他不得不慢下来。
从俺答汗那要的五千鞑子俘虏,还有随队上京的三娘子钟金哈屯。
这五千鞑子是用来给太庙献俘的,朱翊钧在边关征战这么久,干掉的鞑子数万,却连一次献俘太庙的大活都没整过,京师人人都知道新军百战百胜、天子英明神武,但到底如何也没人亲眼见过,所以抨击新军杀良冒功、边将阿谀奉承、天子好大喜功的谣言也不少。
因此朱翊钧在归化城待了几日,从俺答那要了这五千鞑子俘虏,一次让京师百姓官绅看个够。
俺答也是干脆,草原上杀伐不断,几千个俘虏他随手就能掏出来,往日里要么作为奴隶、要么干脆杀光省粮食,如今小皇帝出钱出粮来买,他自然是高兴不已,随手就给了朱翊钧五千人。
朱翊钧要这五千人倒也并不完全是为了献俘,高拱写了好几封奏疏说南洋缺人,要朝廷大发移民实边,这五千人献俘完毕,便打包给高拱送去。
至于钟金哈屯,则是她自己要求跟来的,代表着顺义王到京师朝拜,向大明的臣民表示俺答汗的恭敬和顺从。
这是个意外之喜,三娘子在大明也是名声广播于天下,不少地方都传着她的传奇故事,连宫里的两宫娘娘都有耳闻,她出现在京师,那是比天子御驾回京更惹人注目的大事件。
朱翊钧明白钟金哈屯这么做,说到底是为了借自己的力给她儿子不他失礼争权,但他也清楚做戏做全套的道理,自无不可,还高高兴兴的给了钟金哈屯一大笔封赏。
不失他礼最为高兴,每日一有空闲就守在他母亲的车驾旁边,母子二人窃窃私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但不他失礼总是悄悄朝朱翊钧这边瞥着,问他又各种搪塞,让朱翊钧好生奇怪。
三娘子带着一堆珠宝山参、侍女女奴准备献给陈太后和李太妃,这些人走不快,速度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朱翊钧准备回京的消息已经是传遍了京师,京中百官反而更为激动,每日把张居正的宅邸围得死死的,连买菜的家仆都不放出去,好在刘守有调了一批锦衣卫守在张府外,才没有再出现百官闯府的事。
宫中已经是束手无措,隔几日便有陈太后的手谕过来催促朱翊钧赶快回京,一贯仁善的陈太后明显是气着了,手谕的语气越来越怨怼,责怪朱翊钧为什么躲在边关不回京,搞得京师乱成一团却无人坐镇。
朱翊钧也很无奈,只能尽力安慰,让御马监骑兵先行,去护卫张府宅邸。
但朱翊钧打心里就不担心京师的情况,乱也有乱的好处,京师的官绅士人闹得越欢腾,让天下都等着看自己回京的动作,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才好实施。
但他耐得住性子,有些人却耐不住了。
张简修见朱翊钧迟迟未归,竟然快马北上直接杀到朱翊钧身边,让朱翊钧着实大感意外。
“臣确实是关心则乱”张简修一见朱翊钧就述起苦来,语气中满是急躁怨怼:“周老大您身在局外,不知道张家的情况,这几日那些官儿越来越过分,臣家出门采买的奴仆都被人泼了粪,若不是刘指挥使派人送来菜蔬,家里都要断粮了!”
朱翊钧无奈的摇了摇头,劝道:“锦衣卫护着张家宅邸,朕如何能不知?但此事真真急不得,嗣哲,你要有耐心。”
“如何耐心?”张简修腾得站了起来,在营帐中绕着圈子:“周老大,臣不知道您有没有收到京师的奏疏,那些官员简直是疯了!”
“于慎行他们就事论事不提了,赵用贤、吴中行多多少少还给家父留点情面,可您看看最近的奏疏,那什么艾穆、沈思孝,直接就把家父比作操、莽,把您比作桀、纣了啊!”
“他们弹劾家父不守孝道也就算了,还说家父的新政是害民苛政、天下人人怨愤,还说您在边关腾笼换鸟和这次强要家父夺情,都是不顾祖宗之法、寒天下士人之心!”
“还有那邹元标,上疏参家父十大罪,说什么家父专权跋扈、刚愎自用、刑罚苛刻、垄断言路、排挤忠良,都是屁话!家父做这些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新政能通畅而行?这天底下多少百姓受新政的恩惠?到了他们嘴里,反成了祸国殃民了!”
张简修一巴掌拍在桌上,胸口起伏不定:“周老大,陛下,什么孝道纲常就是一个由头,这些人串联一气,就是为了推翻新政!”
朱翊钧微微一笑,这小子自小聪慧,如今果然是一眼看出那些反对夺情的官员真实的目的。
而且这小子明白自己最看重的就是新政,话里话外都是拿新政在激自己。
只可惜,自己早就筹谋已定,正等着京师的舆论发酵到顶点呢。
“朕说了,你不必如此着急!”朱翊钧叹了口气,劝慰道:“这些官员闹成这样子,张师傅连个辩驳的奏疏都没给朕上过,明显张师傅是一点都不在意,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张简修张了张嘴,又颓然的低下了头,喃喃说道:“家父心意已绝,自然是不急的,臣心中迷茫,自然心乱无比。”
朱翊钧一愣,瞬间明白过来,张简修根本就不是为了这次的夺情之事在着急,他是看到了日后张家恐怖的未来才会心乱如麻。
张居正改革不过短短五年,一次夺情案就冒出这么多反对派,而且他们毫无底线,从道德到政绩、从人身安全到声望名声全方位、不停歇的攻击,甚至强闯灵堂、逼得张居正差点下跪。
张居正的新政持续下去,还会有多少反对者冒出来?他们会一步步突破下线,把整个张家搞倒搞臭。
如今张家还能靠张居正的威势保着,可张居正去后怎么办?那些对新政恨之入骨的反对势力,难道会放过他们这些孤儿寡母?
张简修实际上压根不担心他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他担心的是整个张家的命运,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心乱至斯。
朱翊钧微微叹了口气,劝道:“嗣哲,朕为太子之时,初次临朝,张师傅教导朕说‘为君者,当有一份静气,才能平得了天下事’,朕今日也把此话送你,为政治国,当有静气,不可自乱阵脚!”
“朕知道你心中烦忧何事,朕在学校里就与你保证过,未来如何朕不敢说,但张师傅为大明呕心沥血,朕一定会牢记心中,朕不能保证张家永世富贵,但安安稳稳与国同休,朕还是能做这个主的。”
朱翊钧伸出手指点了点张简修的心口,说道:“嗣哲,你要明白,张家的命运如何不应看他人脸色,而应握在你们自己掌中,一言一行皆有因果,你自小聪慧,应当怎么做,不需要朕来教你。”
张简修低着头思索了一会儿,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点了点头:“周老大教训的是,臣每日闷在国子监中,看着这乱糟糟的京师,整日里胡思乱想,心实在是静不下来。”
朱翊钧微微一叹,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到地方上去吧,脚踏实地,心自然也就静下来了。”
朱翊钧略微一思索,微微一笑:“你这作妖的性子,得找个老成严肃的看着你,高肃卿和张师傅势同水火,南洋你去不得,天津你去了也学不到什么,河套尚在草创,你去了就是添乱思来想去,只能送你去河南,让海青天好好管管你了。”
张简修脸顿时拉了下来:“周老大,您这是要整治臣吗?臣可是听说海青天那过得苦极了,平日里吃顿肉都胆颤心惊的,河南那是官不聊生,您也知臣从小养尊处优,去了河南还不得给海青天整死?”
“就是要海青天管管你这少爷脾气!”朱翊钧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辱骂当朝大臣、没有申先生的假条私自旷课离京、不经通传擅闯大营,旁人知道你简在帝心不声张,朕也不放在心上,不然单这几条,会有多少奏疏弹劾你?你自小就没规没矩酷爱作妖,若没人管你,谁知他日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张简修被骂得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但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明显不服气。
朱翊钧气不打一处来:“此事就这么定了!回京之后你收拾收拾,让虎头送你去河南,一刻不耽误!”
“四郎去找天子了?”张居正吃了一惊,随即一怒,将拨弄着火盆的铁叉扔在一旁:“胡闹!不是让他乖乖呆在国子监吗?申汝默怎么看的人?游六是干什么吃的?”
张敬修微微叹了口气,说道:“父亲,您也知道四弟那跳脱的性子,他又自小聪慧,下定决心悄悄跑出城去,申大人哪能时时看着?游六就更别说了。”
“他那是聪慧?他那是耍小聪明!”张居正吐了一口浊气,语气都有些不善:“这满京师多少人盯着我张家一举一动?有为父在京师吸引着百官的注意力,天子才好布置策划,如今他跑去找天子,多少人的目光会被他吸引到天子身上?万一搅乱了天子的计划,他如何担待得起?”
张敬修又是微微叹了口气,劝道:“父亲,天子既然率大军回京,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父亲又何必如此担心?”
张居正摇了摇头:“大郎,你不懂,这次的夺情之事不简单,有人在背后暗暗谋划统筹,这夺情之事无法善了,连为父都想不到办法如何妥善处置,想来想去,只能用强力压制百官了。”
张居正点了点桌面,向着北方放空双目:“天子自小奇思不少,如今率军返京,定是有了什么奇特的办法,我等静静观之便可。”
“可这世间万物总有它通行的道理,越是精巧的计策,越容不得半点意外,一招不慎,可能就满盘皆输!”
张居正长长出了口气,皱了皱眉,说道:“老四你们从小宠坏他了,又简在帝心,愈发没规矩,他这般随性下去,迟早闹出事来,申汝默管不住他,那就换别人来管,取纸笔来,为父写封信去河南,你让游七去收拾收拾,待其随驾回京,就送他去海刚峰手下办事吧!”
“父亲?”张敬修皱了皱眉,张简修从小养尊处优,把他送到海瑞手底下去,那真是要他小命。
被张居正一瞪,张敬修也只能把劝说的话都憋了回去,乖乖去取纸笔。
张居正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走到护栏前,盯着满池塘乱游的鲤鱼喃喃念道:“御驾回京,不知这满池纷纷闹闹的鱼虾,陛下要如何处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