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麻贵
朱翊钧等人都走尽了,才扭头冲那肥头大耳的商贾说道:“听说你是介休范家的人?”
那商贾浑身一抖,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慌忙回道:“草民草民确实是介休范家子侄,名叫范暗,当代家主范明是草民兄长。”
难怪大同这紧要的地方,会交到你这厮手里!”朱翊钧呵呵笑了两声,问道:“朕听说你们范家时常走私粮食、铁器乃至火器给鞑子和女直,可有此事?”
范暗又是浑身一颤,这次是彻底跪倒在地上,嘴里念叨了半天“草民”,就是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
朱翊钧看着他这副样子,冷冷一笑:“这事往大了说,乃是资敌,朕便是诛了你们九族,你们交好的那些官吏将帅,恐怕也说不出话来。”
范暗抖如筛糠,但到底没有被吓得失去理智,听懂了朱翊钧的话中话,当即一头磕到底:“请陛下饶我族一命,我范家定然为陛下、为朝廷戮心尽力,再不敢行违背国法之事!”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说道:“你有这态度,朕很欣慰,朕倒确实有件事要你去办”
“朕听说山西有八大家,你们介休范氏只是其中之一,你去给你们家主报个信,让他联络其他七家,一起来大同一趟,朕有事与他们商谈。”
“你明白跟他说,要么他带着其他七家家主一起来大同,要么就趁早收拾行装逃去草原,朕不会等他们太久的。”
范暗死里逃生,自然是慌忙应承,当即连磕三个响头,兴高采烈的退了出去。
王崇古刚刚抚慰百姓回来便看到这一幕,当即猜透朱翊钧的用意,皱了皱眉,劝道:“陛下,晋商扎根边关已久,若是放纵其行,恐怕日后制无可制啊!”
晋商在边关扎根百年,给点颜色他们就能开染坊,何况是皇权?如今朝里朝外晋商势力广大,若是再借上皇权的势,这山西和九边恐怕就会沦为其囊中之物了。
朝廷强势还能控制得住,可若是朝廷弱势,这些晋商恐怕就成割据之势了。
朱翊钧哪里会想不到这点?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和那些晋商好好谈上一回。
晋商能为边将、朝官所用,能为满清朝廷所用,为何不能为我所用?满清用晋商控制了蒙古,朱翊钧若是能压服晋商,解决北虏就能轻松不少。
更何况,朱翊钧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满清是如何调理晋商,可是明明白白写在历史书上的,朱翊钧照抄就是了。
“朕清楚本兵所忧,朕也有其忧”朱翊钧苦笑着摇摇头:“但要在大同行事,如何能避得过和晋商打交道?朕先与他们谈谈再说。”
王崇古也无话可说,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陛下,刚城门守将快报,远远一支队伍快马奔来,打的是麻家大旗。”
麻贵来了?朱翊钧一愣,这麻贵倒是来得飞快啊,朱翊钧还以为他扑了个空,起码还得三两天的时间才能赶回大同,哪想到自己才入城不到一天,这麻贵就追上来了。
“既然如此,就让麻总兵直接来太平王府吧,朕也见见这大名鼎鼎的将门俊杰!”
麻贵确实是日夜不停一路快马跑回大同,连马都跑死了两匹,到大同城下只剩下几名家丁私兵还紧紧跟着,本与他一道的宣大总督方逢时都半路掉了队。
麻贵也顾不得休息,一入城听了王崇古差来百户通知,便直奔太平王府,瞧见王府门口跪了一地的王府随员和忙着往王府外搬金银财货的兵卒衙役,愣了一下,暗暗一笑,下马便往大堂去朝见天子。
麻贵一路奔忙,竟然还是精神奕奕,脸上一丝疲惫都没露出来,个子不高、腰背笔直,往大堂里一拜,竟然是杀气四溢,让李三虎等人都不由得向朱翊钧靠拢几步,暗暗按住腰间刀把。
朱翊钧倒是心中欣喜,这麻贵真不愧名闻天下的名将,看着就龙精虎猛、勇悍无敌。
朱翊钧亲自上前将麻贵扶了起来:“麻总兵辛苦,朕巡幸大同,本就要多多垂询爱卿,未想如此之快便与爱卿见了面。”
“天子巡幸大同,臣为大同总兵,自然要陪侍左右”麻贵诚惶诚恐,眼睛四处瞟了瞟,问道:“臣敢问陛下,这太平王是被处置了?”
“正是,太平王僭越,又胡作非为、鱼肉乡里,朕夺了他的爵,除了他的国!”朱翊钧点点头,皱了皱眉:“怎么?麻总兵要给这太平王求情?”
麻贵却摇了摇头,说道:“陛下做得好!臣斗胆说说心里话,臣觉得陛下不仅要除太平王的国,边关塞王都应除国!”
这番话说出来,惊得满堂鸦雀无声,朱翊钧也是目瞪口呆。
大明塞王,指的是太祖皇帝沿着边疆设置的十三位镇守边关的藩王,成祖皇帝靖难之前,就是塞王之一。
分封藩王乃是太祖祖制,哪怕成祖皇帝那么伟绝的天子都不敢轻动,这麻贵上来就鼓动朱翊钧将十几个藩王除国,这是不要命了?
朱翊钧吓了一跳,反而来了兴趣,问道:“麻爱卿何出此言?太祖设塞王据守边疆,如何要除国啊?”
麻贵见朱翊钧没有动怒,明白天子在暗示他继续说下去,暗暗一笑,回道:“陛下?如今的塞王,还能如国初一般替大明据守边疆吗?”
“臣是个粗人,只知军中之事,就以军务举例,陛下知道,边关贫瘠,军屯本就无法养活大军,然而塞王放肆兼并、侵吞军屯田地,以至大批卫所军户失田,卫所兵饭都吃不饱,又如何上阵杀敌?”
“军屯败坏,则边军只能依靠朝廷输粮与晋商商屯,自开中法改折色之后,边军粮草只能依靠采买商屯,而塞王勾连晋商哄抬粮价,边关本就银贱米贵,边帅无奈,只能自晋商票号举债借贷,或吃空饷、贪军备,乃至走私、杀良冒功以牟利。”
“如此,则卫所愈加不堪,诸将只能以少量募兵私丁压镇辖地,又如何敢出阵迎敌?”
“再者,塞王无诏不得出辖地,又无事权,积蓄金银只能挥霍奢靡,边军本就穷困,又时常欠饷,见我大明藩王如此奢靡,对大明又如何会有忠义之心?又怎能尽力奋战?”
麻贵一口气说了一堆,听得朱翊钧连连点头,自成祖靖难成功之后,这满天下的藩王都在当猪养,哪家没有鱼肉乡里、为非作歹的事?塞王自然也不例外。
但这些塞王比内地藩王破坏力大多了,正如麻贵所说,直接影响到大明的国防大业,大明边军越来越堕落,这些塞王出力不小。
一旁王崇古也连连点头,又微微一叹,奏道:“陛下,塞王守御边疆乃是祖制,塞王传承百年盘根错节,若是处置不当,恐靖难之事再生。”
朱翊钧点点头,他也清楚,这塞王是一定要处置的,但如今他还在积蓄力量,时机不到,还不是对他们下手的时候。
“今日这番奏对,谁也别传出去”朱翊钧吩咐了一句,习惯性的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转移了话题:“此事急不得,容后再议,麻爱卿,你对复套一事如何看?”
麻贵皱起了眉头,微微一叹:“陛下,臣为武臣,功业前程都在沙场之上,如何不想复套争场大功?非不欲也,实不能也。”
“陛下,边军卫所皆不堪用,要复套只能靠募兵标营,然而边军时有欠饷,这募兵大多也就存在于纸面上,若让他们守御关卡、依城抗敌是没问题的,可若是让他们出塞攻略,臣坦言,恐怕会不战自溃。”
“边军能出塞征战者,只能靠各部将帅家丁私兵,陛下,要复套,少说也得五、六万精兵,大同一镇是绝不可能抽出这么多精兵强将的,若是从他镇抽调,如何协调不说,一旦他镇有警,又如何是好?”
麻贵喘了口气,又是微微一叹:“陛下,兵将不足还是小事,复套最难之处,不在于取,而在于守!”
“欲稳守河套,则需大举移民、广设卫所、建筑城池、开垦良田,汉民有自保之力,河套方能稳守,否则大军一撤,河套军民便成孤军之势,河套自然也就守不住。”
“但陛下知道,驻屯大军需要大笔钱粮,稳守河套亦需大笔钱粮,边军连饷银都时常拖欠,又哪里有大笔钱粮去驻屯大军、开垦河套呢?”
朱翊钧听着也是微微一叹:“所以复套之事,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钱粮之上!”
麻贵点点头,回道:“陛下,不止复套,这行军打仗,归根结底都是要落在钱粮上的。”
“臣附议!”王崇古也拱手帮腔:“陛下,钱粮足则军力盛,边军中以蓟镇与辽镇为翘楚,何也?归根结底就是钱粮充足、精兵广多。”
朱翊钧点点头,蓟镇戚家军寄托着大明军制改革的希望,有张居正全力支持,要钱给钱、要粮给粮,甚至截留其他各镇粮饷供给蓟镇,而辽镇则握着辽东大把未开发的土地可以用作军屯,自然可以养得起精兵良将。
戚家军军饷是普通募兵的两倍,而辽镇的家丁私兵基本都有土地乃至军户供养,军力又怎会不强?
麻贵提的难处,之前谭纶和张居正就跟朱翊钧分析明白了,但他也清楚,若是要收复河套必然要以大同边军为主力,所以他才耍了花招领着天津新军来了大同,又借着革爵除国立威,打定主意在大同做一番大事。
“收复河套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麻爱卿车马劳顿,先下去休息吧!”朱翊钧挥挥手,冲着麻贵笑了笑:“等那些将帅官吏们赶回大同,再好好商议一番。”
弓弦响,飞鹰落。
几匹快马飞速奔来,马上骑手也不减速,身子一倾,便将落到草甸上的飞鹰捞起。
“台吉好马术!”一名汉装男子在马背上大笑一声,驱马赶上最前方的骑手。
“徐传主身为汉人,能跟着我们一路跑马猎鹰,马术也算了不得!”那骑手豪迈的大笑几声,又悠悠一叹:“父汗失了雄心壮志,我辛爱黄台吉这快马硬弓,也只能在草原上猎鹰逐兔了。”
徐鸿儒眯了眯眼,挑拨道:“台吉身为右翼五勇士之冠,士马雄冠诸部,困于草原之上,实属可惜!俺答汗温香软玉抱着、互市金银赚着,哪还有兴复大元的心思?”
幸爱黄台吉扭头怒目瞪着徐鸿儒,他倒不是生气徐鸿儒骂了他爹,而是徐鸿儒这话一说,让他想起了那个明艳动人的可人儿。
徐鸿儒却一点不慌,冷冷笑道:“台吉,草原自古崇尚强者,俺答汗失了锐气,自然该有强者统领草原,否则放任明廷以金银、丝绸、日用弱诸部心志,日后一旦有事,草原之上还有能战之兵?台吉又去哪里取勇士兴复大元呢?”
幸爱黄台吉低下头不说话,徐鸿儒又眯了眯眼,继续加码:“台吉,我们汉人有句话,叫‘自古美人配英雄’,台吉想要美人,就得当草原的英雄。”
辛爱黄台吉又是怒目一瞪,随即又悠悠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父汗称雄草原数十年,威望显著,这草原的英雄,只有父汗当得。”
“那倒不见得”徐鸿儒冷笑一声,说道:“台吉,当年瓦剌部的也先如何能成为‘天圣大可汗’、雄霸草原?台吉难道忘了吗?”
辛爱黄台吉一愣,疑惑道:“也先乃是逮了大明皇帝才在草原上有了威势,打垮了脱脱不花成了大汗,徐传主,我去哪抓个皇帝来?你千里迢迢来消遣我不成?”
“在下远道而来,便是给台吉送这个机会”徐鸿儒哈哈大笑,指了指大同方向:“台吉可知,明国小皇帝如他祖宗朱祁镇一般好大喜功,领了几千兵马跑到边关,如今就驻屯在大同。”
“果真如此?”辛爱黄台吉大喜,随即又收敛笑容问道:“大同城高池厚,那总兵麻贵也是个有本事的,靠着我部和河套几个小部,如何能攻略大同、逮了明国小皇帝?”
“台吉有所不知,无生老母保佑,这小皇帝必定是要落在台吉手里了”徐鸿儒双手结印念了声佛号,继续说道:“小皇帝好大喜功,欲攻略河套!”
“攻略河套?当真?哈哈哈哈哈!”辛爱黄台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明军守城尚可,若出塞攻伐,怕是会不战自溃,都用不着我部一兵一卒!”
“自然是真,小皇帝议取河套之事,明国京师早就传遍了,台吉自可去查!”徐鸿儒也陪着哈哈大笑,眼中异样的光芒闪烁:“当然,那小皇帝聪慧天下闻名,诸官又多有反对,若不给他添上一把火,他恐怕不会轻易出关。”
“故而我才远道至此,请台吉鼓动河套诸部出兵大同,送小皇帝一个出塞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