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同
封建时代礼法森严,对于天下表率的皇帝来说更是如此,哪怕是出征也有着一套繁琐的规矩。
丰台阅兵之后,朱翊钧沐浴斋戒一日,戴通天冠、穿绛纱袍,行祃祭、太牢礼后,终于是择了个良辰吉日率军北上。
出了京师可就是龙入大海了,朱翊钧压根没往蓟州镇去,直接领兵西行,向大同而去。
随扈的王崇古当即就意识到不对,一面飞书入京报之情况,一面领着将帅来询问朱翊钧此行的真实目的。
朱翊钧也知道瞒不住,当即就摊了牌,将自己的目的与王崇古细细说了,王崇古顿时大惊失色。
但他也没法阻拦,新军的将帅听闻要去大同,一个个喜形于色、直呼“天子圣明”!
这些新军将士不是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卫所兵,也不是那些只为银钱的募兵,他们从入伍之时便听着教导讲忠君报国,又苦练一年有余,全部的前程和希望都寄托在战场之上,自然是闻战则喜。
若是去蓟州镇,他们转一圈就回家,啥也捞不着,但改去大同,却极有可能与鞑虏交战,有用人头堆起自家富贵荣耀的机会,哪个将士不欢喜?
王崇古独木难支,加上朱翊钧坚持,他也只能是随波逐流了。
京师自然是炸了锅,陈太后直接下懿旨给李芳,李芳亲自去御马监挑人,让张宏拿着懿旨出京去追,还没出门就被张理带人堵了回来。
张理刚好在城西发现了白莲逆贼的踪迹,当场拿下了几个人,一审讯确定了鞑虏欲勾连白莲教侵边,天子正是得知此事才临时改了计划去大同的。
张居正入宫劝了好一阵才将宫里安抚下来,陈太后下懿旨让张宏亲自从留守的御马监兵马中挑选了三千精锐去护卫朱翊钧安全,才默认了朱翊钧北上大同的计划。
至于外朝汹涌的反对浪潮,反正天子都已经率军往大同去了,宫里也默认了,这些官绅勋贵也就叫唤两声,难道还敢追到大同去不可?
追过去可就别想回京了,如此忠良之臣,天子一定是要留在身边使用的。
无论如何,朱翊钧还是达成了自己的目的,率军直往大同而去。
大同镇,其地为今山西外长城以南,东自冀,晋省界,西至大同市西北一带,内长城雁门关以北,下辖八卫、七所、五百八十三堡。
大同镇作为京师西北屏障,兵马在九边之中也能排得上号,即便在一片糜烂的明末也能称得上强军,戊子之变中姜瓖以一部孤军据守大同,面对装配红衣大炮的清军围攻都能坚持数月之久,大同城池之坚固、将士之勇悍可见一斑。
如今的大同总兵,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东李西麻中的麻贵,麻贵本来收到兵部关于套虏和白莲教勾结可能侵边的警告,正在巡视长城关口,半路收到王崇古的书信,赶忙率家丁快马前去迎接皇帝。
但他却扑了个空,碰见了正往大同去的天津新军,甚至还撞见了新任宣大总督方逢时,就是没见到天子的车驾。
朱翊钧领着王崇古和林继业、杨楝清、李三虎、杨栋等人乔装打扮,离了大队,快马先悄悄到了大同城。
河套有警,毗邻河套地区的大同镇自然是紧张万分,作为边关重镇的大同城警戒森严,几人在城门口等着军士查验便等了大半天。
九边穷困,边军又时常欠饷,卫所兵连饭都吃不饱,自然是想方设法的赚外快,如今好不容易花重金捞了个守门的肥差,自然是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
朱翊钧几人扮成远来客商,又衣着不凡,自然是被人盯上了,前一波人刚走完,便有一队守门兵丁呼啦啦围上来,领头的小旗也不遮拦,伸手就要银子。
扮成管家的王崇古气得吹胡子瞪眼,朱翊钧就是来暗访的,不想惹麻烦,让王安乖乖掏了银子。
那一队兵丁一点职业礼貌没有,拿了银子挥挥手便不再理睬他们,又呼啦啦围了另一队商队,那商队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但不交钱,反而走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来,指着那领头的小旗痛骂。
商队护卫更是胆大,当着守门兵卒的面就敢拔刀子,甚至连火铳都搬出来了!
那队兵卒见着如此嚣张、私藏火器的商队和护卫,竟然直接就怂了,小旗换了副谄媚的笑脸,连依例查验货物都没有,点头哈腰的放这商队入城。
“是介休范家的车队”王崇古守御边关十几年,一眼就认出那商队的来头:“陛少爷,是山西来的晋商。”
朱翊钧恍然大悟,难怪这支商队如此嚣张,感情来头不小啊!当即问道:“王管家,这范家是什么来头?”
“回少爷,山西晋商有八大家,范家便是其中之一”王崇古向那家商队看了看,回道:“国朝初年,这范家便在张家口与蒙古贸易,隆庆议和之后,这范家更是如虎添翼,如今已是晋商翘楚了。”
朱翊钧看着那范家商队十几辆大车浩浩荡荡穿街而过,一路上连巡街的兵丁都闪避一旁,甚至还有几名青袍小官乘轿而来,对那肥头大耳的男人阿谀奉承,皱了皱眉,问道:“这些晋商,在边关如此潇洒吗?”
王崇古面上露出一丝尴尬,回道:“少爷有所不知,边关贫瘠,仅靠军屯养不活众多兵丁,国初之时便要靠这些晋商输运粮草、以商屯贴补边军,方能保证边关粮饷充足。”
“后开中法改为折色,边关粮贵银贱,朝廷又时常欠饷,边军的粮饷,全靠晋商筹措捐输。”
“卫所兵不堪用,边军大多募兵,募兵需要大笔钱粮养着,也得靠从晋商钱庄贷银、商屯购粮,故而这边军将帅大多与晋商关系紧密。”
王崇古顿了一顿,微微一叹,继续说道:“且晋商多财,便在山西大兴私学,教育族中子弟考取功名,朝中山西籍的官员,大多受过晋商的资助恩惠,不瞒少爷,小人也是从晋商家里出来的。”
朱翊钧点点头,晋商传承百余年,到明末终于是尾大不掉、成长为庞然大物,当大明无法再供给它们利益时,这些商人立马就抛弃祖国,投向了敌人的怀抱。
好在如今还没到不可收拾的时候。
一旁的杨楝清忽然问道:“王管家,这晋商花了如此大的钱粮精力资助朝官、勾连边将,恐怕不是出于拳拳报国之心吧?”
“辅正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林继业哈哈一笑,说道:“商人逐利,如何会做亏本买卖?这些晋商花了如此大的价钱,必然是要十倍百倍赚回来的。”
“说得没错,这些晋商自然是不会做亏本买卖,否则哪里搏来如此大的家业?”王崇古向自己的两个亲传弟子点了点头:“这些晋商扎根边关,自然是有赚大钱的门路。”
“其一便是盐业,山西南部产池盐,晋商又能通过开中法得的盐引从沿海内地低价提盐,再加上如今正在四川等地开发的井盐,这晋商就是靠着盐业起家的。”
“但如今开中法形同虚设,江淮盐商和徽商介入盐业,折色制下,多地多粮的晋商拼不过多银多钱的江淮盐商和徽商,盐业大不如前,只能换了一条路。”
“边贸!”王崇古指了指远去的商队:“蒙古诸部乃至辽地女直诸部,需求我大明的粮食、衣物、炊具等物,而我大明也需要蒙古的牛羊马匹和女直的山参、鹿茸等物,这晋商便在边关当起了中间贩子,赚着两边的差价。”
“光靠差价能赚几个钱?”朱翊钧阵阵冷笑,他来自另一个时空,晋商的所作所为在历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恐怕走私才是他们发家的手段吧?”
王崇古又是一阵尴尬,点了点头:“少爷明鉴,这晋商发家致富的手段确实就是走私,我大明禁止出口的粮草、火药、铁器,乃至军情地图,晋商皆有走私,以此牟取暴利!”
李三虎听了,顿时怒气冲冲啐了一口:“呸,将士在边关杀敌,这帮豪商却走私资敌,俺看,统统砍了算了。”
杨栋在一旁连连点头,王崇古却苦笑一声:“没那么简单,这晋商朝中官吏保着、边关有将帅护着不说,若是把他们都砍了,谁来给边军输粮?谁来养这几镇精兵?边军必然大乱!晋商传承百年,盘根错节,不是一刀下去就能彻底铲除的。”
朱翊钧深表赞同,这晋商朝里有喷子、边关有刀子,在地方扎根百年,不是像某些穿越者同仁那般,大军屠过去就能了事的。
但朱翊钧心中确实有对付他们的想法,这些晋商不处理好,边军改革就是空谈,日后也必然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此事不急于一时,容后再说!”朱翊钧一挥马鞭,屁股下的黑色小马缓缓挪步,载着朱翊钧向城中而去:“管家带我等好好逛逛,看看这天下雄镇的风采!”
京师,正阳门。
正阳门外,乃是京师最繁华的商业区,店铺林立、商贾云集、人头攒动。
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和讨生活的百姓聚集在此,人口众多、人流复杂,自然也成了某些宵小绝佳的藏身之地。
一家贩卖山东杂货的店铺,临街的门面挤满了光顾的恩客,隐藏在暗巷里的后门关得严严实实,后院里也是戒备森严,好几个仆人装饰的壮汉立在竹梯上,悄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后院里一角是店主的书房,如今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房里地板被撬开几块,几名穿着粗布衣衫的汉子从暗道中钻了出来。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等在一旁的店主双手结了个佛印,与那几名汉子互相行了一礼:“京中锦衣卫和番子四处查探,只能委屈各位传头了。”
“无妨,春香楼差点事败,如今需得小心谨慎!”一名矫健精壮的汉子冲那店主点点头,说道:“小皇帝离京的消息,我等已经送往永平教主处了,教主来了佛旨,让我等相机行事。”
“只恐夜长梦多!”那店主眉间紧皱,叹了口气:“当日春香楼虽然没有留下活口,但身份都已暴露,如今明廷查得紧,万一查到我这,我死不打紧,但误了教主的大业,可就要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之苦了。”
“安心,我等有佛爷保佑,不会有事的!”精壮汉子安慰了一句,耐心解释道:“教主大业,不是我们这些人轻易能成功的,徐传主已经去了河套联络鞑子,唯有鞑子大举侵边,我等才有机会起事,教主大业方能成功!”
顿了顿,精壮汉子冷冷一哼:“无生老母保佑、佛爷佛光普照,这春香楼事发,倒是给了我等一个绝佳的机会,小皇帝好大喜功,领兵去了大同,没准就像当年那叫门皇帝一般被鞑子给掳走了。”
“哼,如今可没有于谦和景泰帝了,宫里几个孤儿寡母,外朝张居正又是天怒人怨,明廷必然大乱,我等趁机起事,必然能助教主一举成功,在这中土建起无上佛国,我等生则为帝为王、死则证佛作祖,享万世香火荣光!”
一番话说得那店主热血沸腾,双眼都放出光来:“无生老母,若真有那一日,这辈子提心吊胆也算是值了。”
精壮汉子哈哈一笑,说道:“你不用担忧,如今小皇帝去了大同,京师堪战的兵将几乎都跟了过去,就剩下一些京营的酒囊饭袋和五城兵马司的臭鱼烂虾,我等只要细细筹划、小心应付,待时机一到,我等必然能一举成功!”
“这几日,天津、直隶和山东会陆续送人过来,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汉,你要好好安排,万莫露出马脚被明廷逮着了!”
“京营里的关系已经点了头,你这几日与他见上一面,亲自去武库走一趟,务必确定位置,不要吝惜银子!”
“让教众都耐住性子,听我号令,待时机一到,我等便掀翻这大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