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朝会
朱翊钧登基之后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学校里,极少参与朝会,朝会一直是陈太后主持,事后再将记录送到学校,供朱翊钧参阅。
如今天子要上朝,满京师谁不知道是为了如今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考成法案和客栈屠杀案,全京师的眼睛都盯着紫禁城,就等着看这名号称聪慧不下世宗的幼年天子怎么处置。
净鞭响过、鸿胪寺官唱礼,封疆及告老的官员们在午门外叩恩,除了朱翊钧让因病告老的吏部尚书杨博上殿面圣,好好抚慰一番以外,没有任何意外,整个流程走得飞快。
所有人都静静等着百官奏事的时刻到来,然后点燃堆积已久的火药桶。
果不其然,李芳刚刚喊过“有事启奏”,下句还在嘴边,便有人按捺不住跳了出来:“臣礼部尚书葛守礼请奏,河南考成法案未定,如今又生新案,朝野纷乱不休,臣弹劾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刑部尚书王之诰,五城兵马司指挥”
话还没说完,被插了一刀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已经忍不住了,当即出班痛骂道:“葛与立,你身为阁部重臣,怎还是言官做派?我等如何查案,与你礼部有何相干?何必于朝堂之上、主君面前搬弄是非?摇唇鼓舌、无耻之尤!”
王之诰这段时间上下受尽了夹板气,连刑部都属官在背后悄悄嚼舌头,说他是靠着跟张居正的姻亲才当上了刑部尚书,偏偏他又做不出成绩来,到现在考成法案和客栈屠杀案都毫无进展,王之诰只能一口气堵在心里,头发都白了不少。
如今逮着葛守礼骂了一顿,胸中之气却没一丝舒缓,干脆扑通一下跪倒在御前,将自己的乌纱帽扔在地上:“臣无能,请天子降罪,将臣开革流放!”
话一出口,几名与王之诰相好的大臣纷纷出班帮王之诰出头,弹劾葛守礼乱言惑上、攻讦同僚,葛守礼自然不示弱,当即与都察院几名御史一起和他们大吵起来。
好嘛,正事还没开始,围观群众先自己打起来了。
如是在平常,朱翊钧倒是有兴致看看这大好的猴戏,可是如今朱翊钧心中也憋着一口气,根本懒得听他们说些什么,只是嫌他们吵闹。
朱翊钧从上朝开始就一直盯着张居正,希望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异样,但直到现在,张居正始终是面无表情,老神在在的冷眼旁观着诸臣喧闹,似乎一切都与他不相干。
朱翊钧越看越气,怒火冲进大脑甚至让他短暂的眩晕了一会儿,见几位大臣争吵不休,便把他们当了出气筒,大怒喝令道:“吵什么?这是朝堂还是菜市场?监察御史何在?锦衣卫何在?将这些人统统赶出朝堂!”
哪怕是十岁的小皇帝,发了怒也是龙威赫赫,纷闹的朝堂顿时安静下来,立马有锦衣卫听命上前,将葛守礼、王之诰等人拖拽出午门。
一上来就是两位尚书被轰出午门,百官这下都知道这次朝会不简单,天子是真的发了怒,一时间竟然没人敢再出班奏事,都在观望形势。
朱翊钧没心情等百官调整心态,直接指了指张居正,问道:“张阁老,如今京师纷乱至此,阁老可有方法处置?”
张居正微微一叹,出班回道:“陛下,京师乱象,归根结底还是河南考成法案引起,只要考成法案审定,京师乱象自可平定。”
“首辅言之有理!”言官班列中有一人出班奏道:“臣右佥都御史孙丕扬请奏,考成法案乃诸事根源,如今上告之村民正在东厂,臣请天子提其上朝面圣,亲审此案!”
张居正双眉一挑,这些村民上朝能说什么?还不是控告孙珮和考成法残民之事?孙丕扬明着在赞同自己的观点,实际上是在给自己挖坑啊!
张居正刚要说话,朱翊钧却已经抢先说道:“既然如此,便让村民上朝来,朕要亲耳听听他们的说法。”
朱翊钧是真想听听那些村民的说法,事到如今他掌握的所有事实都是他人传递的,朱翊钧连那些村民的面都没见过。
朝堂又安静了下来,有了葛守礼和王之诰等人的先例,朱翊钧不说话,百官也不敢动弹,就这么老老实实静默着等着陈矩去把人带来。
过了一阵,却见陈矩亲自领着一队东厂番子,护着几名老老少少的村民上了殿,那些村民似乎是因为上殿面圣的缘故,换了一身干净鲜亮的衣装,然而这一身新衣却遮不住他们瑟瑟发抖的模样,如同受惊的鹌鹑一般缩成一团。
朱翊钧一看到他们就怒气填胸,这些村民,见到如今朝会的景象便两股战战、几欲先走,是怎样残酷的世道、怎样凶残的官吏,逼得这些胆小怕事的村民们不远万里上京告御状、冒着被抓进诏狱的风险敲响登闻鼓?
他们本应该在村里安居乐业,勤劳淳朴的度过一生,为什么会遭此大难?为什么连活着都如此艰难?
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什么都没错!但他们却依旧是家破人亡!
更让朱翊钧感到惊惧的是,这样的事恐怕将在未来不断地发生,会有更多的百姓沦为斗争的工具,在新政变法的浪潮中被撕成碎片。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日后可能会亲自去把他们当成工具,扔进漩涡之中!
所以朱翊钧很憋屈,满腔怒火却无处可发,也不知道对谁发。
那几名幸存的村民,吓得连之前教过的礼仪都忘了个干净,拜倒在御前,一个个跪着发抖,还是陈矩悄声提醒了几次,才杂乱的喊了几声“吾皇万岁”,便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朱翊钧深深吸了两口气,压住升腾的怒火,柔声说道:“朕乃大明天子,尔等不必惊慌,有何冤情可速速道来,朕定会查明真相,为尔等做主!”
话一出口,那几个村民仿佛被打开了泪匣子,也不回话,只一个劲的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朱翊钧听到一旁陈太后抹泪的声响,自己也是心痛不已,冷眼扫过百官,只见张居正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微微叹了口气从村民身上移开目光,接替杨博担任吏部尚书的张瀚注意力根本没放在村民身上,一直偷眼瞧着张居正,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工部尚书朱衡都锁着眉盯着哭泣不止的村民们。
其他官员更是多姿多彩,有怜悯叹息的、有小声议论的、有不屑冷笑的、有幸灾乐祸打量张居正的,还有不少偷眼瞧着朱翊钧、揣测皇帝态度的。
或高高在上、或漠不关心,就没有一个人感同身受、真正关心这些村民受过什么苦难的!
朱翊钧越看越气,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身旁的侍立的李芳还以为小皇帝被村民们给气着了,赶紧打了个眼色给陈矩,陈矩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劝慰。
好一阵,才有一名青壮村民止住哭声,用颤抖的声音奏道:“皇帝老爷,俺小民乃河南开封府新郑县刘家村村民,御史孙珮强逼知县老爷驱使衙役夺走小民种粮、殴伤小民下狱,以至老母无人照料,竟活活饿死!小民冤啊!”
这一声“冤”字喊出,那些哭泣的村民也纷纷高声喊冤,喊得肝胆俱裂。
有那青壮村民领头,其他村民也不再恐惧,纷纷讲诉起他们的冤屈和故事,一个个都是因孙珮逼迫县府强征夏粮而搞得家破人亡,甚至连性命都是勉强挣脱出来的。
这群纯朴的村民,面对皇帝都不知道如何称呼,连官话都不会说、满嘴河南方言,还得靠东厂找来的河南籍番子翻译,才能让朝上的达官贵人听懂他们的冤情。
他们见到大场面两腿都在发抖,如此质朴、如此胆怯,若不是家人惨死、性命堪忧,又怎会冒死一搏,上京告御状呢?
哪想到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还要经历生命危险!
朱翊钧手都在发抖,身侧的张诚感觉到朱翊钧的怒火,只能悄悄凑近,低声抚慰:“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李芳听到张诚的话语,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叹,又扭头向陈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申冤完毕、正继续放声大哭的村民们带下去。
陈矩会意,当即指挥着东厂的番子们一边抚慰着村民们,一边半拉半拽的将他们带出午门之外。
又是好长一阵沉默,百官都感受得到朱翊钧的怒火,连咳嗽都不敢,规规矩矩的站在班次里,等着朱翊钧说话。
陈太后离得近,知道朱翊钧怒火中烧,担心他气坏了小小的身子,便让身旁的女官拿着一杯早朝常备的凉茶送去给朱翊钧压火。
但朱翊钧哪有心思喝茶,直接挥手挡开,喘了两口粗气,说道:“都说说吧,此案该如何处置?”
“陛下,此案案情明显,乃御史孙珮伙同河南官场所为,欲借此在考成之中评优!”孙丕扬一脸正气,朗声奏道:“臣请夺孙珮职衔、押入京师待审!”
“陛下,臣以为不可!”言官队列中走出一人,乃是张居正的门生:“臣刑部主事刘台请奏,此案诸多疑点,绝非孙大人所说那般分明,自村民上告以来,刑部、锦衣卫、大理寺多有提审、案卷众多,如今又有村民亲口诉说冤情,臣请问孙大人,村民口口声声说此案乃御史孙珮相逼所至,怎会无一人见过孙珮真身?小小御史,又怎么驱动巡抚衙门、卫所兵卒?”
孙丕扬没法回答,刘台点出了案件中最大的疑点,所有村民同声一气声称是御史孙珮强逼所致,但村民们没有一个人见过孙珮,哪怕是那个据说被孙珮私刑弄死的举人儿子也没见到孙珮的面,关于孙珮的所作所为,全部都是听衙役或府县官吏说的。
朱翊钧心知肚明,这很明显就是有人在栽赃,孙珮没准早就被河南的那些反对新政的势力软禁了。
朱翊钧也没心情听这两帮人继续争辩,又指了指张居正:“首辅,你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又是微微一叹,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案关窍在于河南,若要了结此案,需派干员往河南审理考成法案,考成法案审毕,则诸事可自解。”
张居正也不拖沓,干脆图穷匕首见:“臣举后军左都督朱希孝、左都御史陈瓒亲往河南审理此案,陛下可派东厂同往。”
朱希孝是张居正政治盟友,接替葛守礼担任左都御史的陈瓒是张居正扶上去的,这两人去河南,办什么案、处理什么人,全看张居正自己的意思。
至于东厂同往,张居正早得知了那三人暴露的消息,客栈屠杀案这么大个把柄朱翊钧却憋在心里,不在朝堂上公开,很明显是为了新政要保着他了。
摸清了朱翊钧的底线,张居正还顾忌什么东厂?朱希孝在河南兴大案,朱翊钧最多也就像保高拱一样保住几个有能力的官吏,根本不会阻止张居正的行动。
百官里不少人也看出了张居正的打算,纷纷跳出来反对,但张居正信心满满,他相信这个聪慧的小皇帝会同意自己的建议。
但他还是想岔了,朱翊钧虽然和他做着一样的打算,但心里却另有人选。
平心而论,朱希孝确实是去河南查案的好人选,锦衣卫老大、成国公亲弟,比他显贵的没他有能力、比他有能力的没他资源深厚,有他在河南,什么宗室、高官、士绅都得缩起脖子。
毕竟你再狂再傲、敢骂皇帝、顶内阁,你能拼得过京营手里的刀吗?
但朱翊钧不想用他,因为他是张居正的死党!若是什么都让张居正包圆了,自己岂不是给他做了嫁衣,还有什么主动权可言?
好在这大明还真有一个不惧权贵、不贪名利、有能力、有声望而且还不要命的官员。
“客栈凶案未破、凶徒尚未就擒、京师人心惶惶,朱都督不可离京,朕还要他稳住京城!”朱翊钧的话让张居正皱了皱眉,疑惑的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小皇帝。
“陈瓒初掌都察院,亦不可离京,朕给个人吧!”朱翊钧冷冷一笑,朗声道:“诏,右佥都御史、应天巡抚海瑞,领刑部侍郎衔巡抚河南,会同东厂审理考成法案!”
一阵沉默,随即满朝哗然,海瑞,海青天,名声比天还大,此人不附党、不阿谀权贵,刚正不阿天下闻名,当年一封《治安疏》骂得嘉靖皇帝都叹息不已,称其为在世比干。
而且他还不近人情,当年嘉靖皇帝把他关进诏狱,还是徐阶趁着隆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机会将他放了出来,结果他当了应天巡抚后却逮着徐家整,逼得徐家退还了侵吞的田地,连徐阶都抛下一世名声上下贿赂,只为了赶走海瑞。
这么一个人物到河南审理考成法案,哪还管你什么权力斗争、什么权贵官绅,一定会掀起一场官场风暴。
小皇帝这是要血洗河南官绅宗室啊!
立马就有官员跳出来反对,张居正也正要反对,朱翊钧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朕已派内侍携中旨往南京去了,此事无需再议,就这么定了!”
说完,也不等百官反应,一甩衣袖,说了句“退朝”便自顾自的进了皇极门。
皇帝都跑路了,这朝会自然是开不下去了,李芳宣布散朝,百官也只好先下朝回去写奏疏劝谏天子换人。
张居正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让狗腿子们应付聚过来的百官,自己独自一人往内阁方向走去,但刚刚走到内阁门口,张诚却追了上来:
“首辅大人,陛下召您往乾清宫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