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京师乱局
大明首善之地、天子脚下,竟然有歹徒趁夜袭击袭击告御状的村民,一口气将随同而来的一位举人、两名秀才和七八个乡耆尽数杀害。
不单单是这十几人,连刑部派在客栈里看守护卫的一名清吏司主事和几名衙役也被杀害,可以说是大明开国以来有数的大案。
万幸上告的农户住得偏僻,有青壮村民起夜听到动静,见势不好翻墙逃出客栈,寻了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兵丁救援,才保住了那些农户的性命。
此事震动京师,瞬间引爆了本来逐渐平息的舆论,宫中也大为震惊,陈太后半夜下懿旨将刑部痛骂了一顿,让陈矩带领东厂的番子接手了那些幸存村民的保卫工作。
张居正大半夜被陈太后叫进宫骂了一顿,出宫来也是满面怒容,着令留守京师的锦衣卫同知、陈太后的老爹固安伯陈景行汇同五城兵马司和刑部迅速展开调查、追缉凶犯。
但陈景行能坐上锦衣卫同知的位子,还是因为之前朱翊钧将冯保势力从锦衣卫里清除,身边又无人可用才让自己的姥爷占了个坑,陈景行一贯谨言慎行,基本不管锦衣卫的事务,张居正也知道他能力不够靠不住,只能差家仆快马去追朱希孝。
朱翊钧半夜被叫醒得知这个消息,也是惊了个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么激烈而血腥的方向发展。
刑部知道此案关键,选派驻守客栈的衙役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杀手却悄无声息潜入刑部包下的客栈,连杀十几人没被发觉,赶到的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连杀手的毛都没摸到,甚至连杀手到底多少人、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
一看就是精心踩点、策划多时,明显的杀人灭口!
张居正如今控制住了朝野舆论,下狱了河南巡抚,盟友朱希孝亲赴开封执行釜底抽薪的行动,可谓占据了优势,这是有人心慌意乱,开始收拾手尾了啊!
但他们还是太过急躁了,以至于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留下了天大的漏洞。
之前,朱翊钧就在申时行的指导下对这些新政的反对势力好好分析了一番:它们看似来势汹汹、筹备完善,趁着张居正立足未稳,借着夏税的机会制造考成法案,以此对新政发难,也算是打了张居正一个措手不及。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暧昧态度,给了他们盲目的信心,让他们不像另一个时空里那样蛰伏良久就仓猝发起攻击。
跟如今的内阁独相张居正硬碰硬怎么可能讨到便宜?而朱翊钧和宫中的态度又出乎他们的预料,张居正反应过来一回击,他们便处于了下风。
压力之下,他们最大的弱点就暴露了出来——这些反对势力不过是因为新政危及自己的利益而抱团取暖而已,为了打张居正一个措手不及而仓促行动,缺乏整合和协调,一旦遇到挫折,便有意志不坚的人自行其是、顿时一盘散沙。
张居正之前就是看透了他们的弱点,根本没打算在考成法案上跟他们纠缠,直接派朱希孝亲赴开封府,打算借用锦衣卫的力量各个击破、釜底抽薪。
如今的客栈血案也是明证,明显是有被吓坏的人自行其是,试图杀人灭口。
但能出动这等高手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除了藩王的护卫,就是某个卫所的健卒兵丁,这鲁莽的屠杀反而让张居正和朱翊钧将目标的范围缩小了。
朱翊钧猜得透彻,所以愤怒异常,那些淳朴的村民被人当政治斗争的工具还不够,到了京师竟然还要面临死亡的威胁!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不过想有口饭吃,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朱翊钧当即让张诚亲自去追刘守有,让他在开封府细细探查,朱翊钧已经打定主意,这次不管事态如何结束,他一定要让挑起考成法案的幕后黑手不得好死。
哪怕是太祖血脉,也要让他陪葬!
客栈屠杀案同样引爆京师舆论,原本刚刚有平息趋势的舆论场再次爆炸,比之前那场风暴激烈百倍。
原本村民们来京师告御状,还敲响了登闻鼓,就已经成了京师街头巷尾的谈资,只不过大部分人还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着。
等张居正一出手,作为舆论领头羊的士绅官吏纷纷犹疑不定静看事态发展,没有人刻意引导,京师的百姓们便逐渐忘却了这事,最多也就茶余饭后聊聊解闷。
但如今客栈血案一爆发,就如同粪坑里投了一枚炸弹,炸得惊天动地、炸得人心惶惶。
舆论场中一片讨伐之声,士绅官僚们不是傻子,众人冷眼旁观这么久,谁不清楚这次考成法案背后藏有猫腻?谁不知道如今张居正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这场血案实在太过明显,都不需要张居正使人引导,大多数人立马就猜测是河南那边在杀人灭口,立时群情激愤,以至于锦衣卫和刑部的官员勘察现场时被自发涌来的士绅民众围了半个多时辰,好话说尽才从这些高呼“严惩凶徒”的民众中间逃了出去。
要求彻查河南官场的上疏也堆满了司礼监,张居正明显在利用这次机会推波助澜,手下的党羽统统发动起来,据说张居正还亲自写信给在外的御史和各省的封疆大吏们,让他们上疏支持。
张居正这是在借着汹汹舆论,逼迫百官站队呢!
新政的反对势力自然是不甘心就这么失败了,也纷纷入场开始引导舆论,这次他们吸取了之前各自为战的教训,迅速统一口径,声称此次客栈屠杀案乃是有人故意嫁祸,欲以血案搅乱朝野视线、遮盖考成法案的问题。
这帮人同声一气,倒也声势浩大,也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舆论场吵个没完不说,京师的生活倒是实实在在受了影响,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为了查案,封闭了京师各个城门,只留下一个右安门供人出入,京师百万人口、日用庞杂,如今各地商贾入城都得排上半天的队,京师一时物价腾飞。
明代的京师本来是有宵禁的,但孝宗皇帝后就逐渐废弛了,如今为了查案又骤然收紧,一更暮鼓敲响之后便有大队兵丁巡街,撞上还在街上行走的,管你什么商贾良民,统统抓进刑部大牢里呆着,查证身份后再敲一笔银子才放出来。
不少锦衣卫、五城兵马司兵丁和刑部的官吏衙役,还借着查案的名头四处敲诈勒索、扰民滋事,反倒成了破坏治安的凶徒。
百姓们对客栈血案本来没什么感觉,最多作为日常的谈资而已,但这些贪婪成性的官吏兵丁和京师腾飞的物价却实实在在的让他们感受到切身的伤害,要求从速结案的呼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但负责此事的固安伯陈景行却束手无措,到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尽力弹压,等着朱希孝回京接手。
宫里也被沸腾的舆论影响、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陈太后亲自跑去慈宁宫找吃斋念佛的李太妃商量办法。
李太妃冰雪聪明,一眼就看出来这沸腾的舆论下边隐藏着百姓的不满,若是不能从速了结此事,不知哪个火点引燃,京师便要大乱一场。
李太妃当即让女官拟旨,找来李芳盖印,准备将锦衣卫和三法司痛骂一顿,让他们约束手下官吏兵丁,同时让张居正派人去接手河南的事务,将河南官吏统统停职审查。
哪想到李芳直接抗旨、拒不盖印,当面指出这道旨意一皇帝不知晓,二没跟张居正商量,三如今案情不明,若如此便将河南官吏停职,天下必然不服、没准河南还会动乱。
李芳一贯大胆,当着李太妃的面劝谏她若是为稳定京师局面而稀里糊涂的对河南官场下刀,是拆东墙补西墙、激化矛盾之举,绝不可行,气得李太妃怒火中烧,偏偏又无法反驳。
李芳也是个有眼光的,客栈屠杀案闹得这么大,京师纷纷扰扰,李芳自然也密切关注着此事,也琢磨了几个办法,当即向两位贵人进谏:
首先,让陈矩调派东厂番子和暗探协助锦衣卫及三法司探查,重点查探京师士绅和百官、勋贵府邸。
李芳很清楚,这场血案的幕后黑手身份绝对不低,凶徒极有可能就躲在某个官员或勋贵的府邸之中,五城兵马司和刑部顾忌他们的身份放不开手脚,但东厂可没有这方面的顾忌。
其次,让张居正以内阁名义下文训诫各个衙门约束手下兵丁衙役,将他们手下的衙役兵丁和锦衣卫的表现与其考成评定挂钩。
京师之所以沸腾不安,根源就在这些贪婪成性的家伙四处勒索、扰民滋事,如今直接将他们的表现与各衙门的考成评定挂钩,那些大官才会真正花心思为百姓着想,去约束手底下的人。
当然,这法子一出手,一定会导致锦衣卫和三法司束手束脚甚至磨洋工,以至于影响客栈屠杀案的侦破进度,但如今稳定京师局势更为重要,李芳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再次,让张宏调派御马监的腾骧卫骑兵和勇士营兵丁接管京师各个城门防务和巡查,让五城兵马司专心办案和查验出入城的人员,开放城门供商贾百姓出入。
京师闹得乱七八糟,物价腾飞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之所以物价腾飞,是因为商贾出入城极为麻烦,之所以商贾难以入城,是因为五城兵马司人手不够。
每日出入京师的百姓和商贾数以万计,五城兵马司根本没法一一盘查,只能关闭各门限制人流。
如今有御马监的兵卒接管城门配合查验,五城兵马司也能腾出人手来,商贾顺利入城,京师的物价自然就能压下来。
只要物价稳定,京师就不会闹出大乱子来。
李芳最重要的一条建议,还是要请天子从小学回宫,亲自上朝审讯,一来做个样子给舆论一个交代,二来让天子坐镇朝中稳定军心,三来也是因为天子聪慧,李芳想让天子亲自过一过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被忽略的疑点。
陈太后一贯没主见,李太妃虽然在气头上,但还分得清轻重,略微思索,也觉得李芳的建议极好,当即便全权委托给李芳,让他按照自己的建议行事。
司礼监的内侍来找朱翊钧的时候,朱翊钧还在跟“同学们”一起上课,这几日京师沸沸扬扬,学校倒成一片净土,学校封闭式管理,校长申时行又明令任何人不得透露外面的情况。
因为沈南言上次从茅房偷听到内侍的谈话的缘故,学校甚至直接新改了一间茅房供学生使用,彻底断绝了学生私下里与学校的内侍、杂役、护卫等工作人员接触的可能。
除了朱翊钧,其他同学们也只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在吃饭、睡前才聊一聊、猜一猜京师的风云。
课业繁重,又得不到新的消息,这些半大孩子们也逐渐忘却了此事,只有张简修一直心中揣揣,又不敢从朱翊钧这里探听消息,一直闷闷不乐。
朱翊钧一直借张诚和申时行的眼睛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京师闹成这个样子,朱翊钧也是满心忧愁,但申时行一直让他耐住性子等待时机,他也只能躲在学校里坐观事态发展。
如今时机终于到了!京师沸沸扬扬,证明事态的发展让各方都不满意,如今李芳派人来请朱翊钧回宫上朝,很明显宫中对此事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有失控的态势,才不得不让天子回宫,借着皇权的威势稳定局面。
这正是朱翊钧发声的时机,趁着各方纷乱混战的时刻,一锤定音,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朱翊钧当即就随那内侍回了宫,申时行自然会编个理由给朱翊钧放假,帮着他继续在“同学”面前隐藏身份。
拜过两位母亲,见过李芳等人,回了修缮一新的乾清宫,正一遍遍在脑海中复盘之时,殿外张鲸却忽然求见。
这段时间李芳在整顿后宫,张鲸自己知道自己屁股有多不干净,乖得跟孙子似的、低调得就如同没他这个人一样,朱翊钧都很久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如今他突然求见,让朱翊钧大感意外,赶忙让他进来。
张鲸一进殿便大礼参拜,也不等朱翊钧提问,急惶惶直起身子说道:“陛下,奴婢有个天大的消息报与陛下知道!”
“那客栈血案的幕后黑手,奴婢这里有些眉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