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田玉06挽留与荒废的影院
周而复始,他老为莫名其妙的事情发怒。
有时候有理由,比如在不远的一条路边,长久停着落满灰与落叶的破车,闲着无聊我会开它上路。开车这事本身不难,即便没驾照,我的技术还是很好,只是要注意不遇上他。
那车一直没有主人。我就加了油,每次用电线打火,在城市里漂来漂去。
某天我飙车忘了形,在马路上飞驰,结果哥刚好从超市出来走到路中间,我开得快极了,无法立即刹车,他偏头看我一眼,却视若不见继续过马路。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方向盘打歪,在车砰然撞上电线杆前打开车门跳出来,狼狈地在地上打了个滚,钻进羊肠小巷躲避紧随其后的交警。
傍晚回家时他晾着我不理不睬,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因跳车弄断了胳膊,吊着石膏把买来的一兜水果给他,他正在打拳击桩,湿漉漉的刘海略略遮住眼睛,瞥了我一眼,照旧一语不发。
我被他逼得发急,争吵、摔桌子、砸板凳,怒气冲冲,在我把他按在地板上时,他心平气和地说:“再这么下去就算了吧。”
我隐约感到这话里藏了很可怕的意思,突然悻悻地冷静下来。
我虽说不善良,也不是什么坏坯子。
他讨厌我不规矩,我就不让他看见,偶尔在街上被他撞见,我也愿意受罚,下次做得更谨慎,可是我最受不了他什么都不说,把我当做空气,好像我的存在对他毫无意义。
即便我因为跳车本身就受了不小的伤,我仍要给他道歉,说再也没有下次了。
不知不觉中,一开始的相处模式改变了,换作我死死缠在他身后。但他日复一日冷淡下去。
为了让他开心,我拉他到常去的游戏厅。他相当敏捷,射击、格斗系的游戏玩得很好,即便第一次玩就能立即上手。我也难得好运,推币机一次推出几百枚币,支撑我们玩好一阵子。
期间比起享受,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反应。他也快乐,大笑,失手时骂几声粗口,一切跟常人无异,但这种心情来得快去得快,我试探着跟他说要不就走吧,他放下手里的游戏币,没有一点留恋,说的确差不多了。
不管过程多投入,他完全没有一点戒断反应。
傍晚,我们在附近的一所较高的居民楼上,鲜艳的落日披落远方,大块小块玻璃无声烧成艳丽的橙黄,好像半座城池都在发火灾。
他趴在护栏上看落日,我用余光瞟着他。
路上洒水车响着歌驶过,远方传来叮叮当当的施工声,风吹过去,楼顶缝隙中的小草微微晃动,晾衣竿上的几支衣架相互碰撞,这个世界原本是嘈杂的,可是我竟然觉得十分安静。
我想要这种生活持续下去,但是常常不安,他把我摸得那么透彻,我却不太清楚他,常常撞上雷区,使他不开心。
无论他过去这些年经历了何种糟糕故事,造就他这种糟糕人格,我都有兴趣听,他却从不肯直白地告诉我。
他单向了解我,砝码便向他那边积聚。我们分列天平两端,我在的这端因缺乏重量高高翘起,总怕跌落。
不过既然这个人是我哥,不用太担心也好吧。毕竟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他一个亲人,而他除了我,又还能有谁呢?
我尝试真去找工作,到工地搬砖头,去工厂做计件工,跟他一样每月工作十天。工作日每天干上十小时,挣下的钱就足够花销。
我花钱不如以前阔气,除了自己用,我想给他添置些用品,他偶尔会练习拳击,用的拳击手套旧了,我给他买了新的。
几个月下来,我好像真的习惯了这样平静的生活,不招猫逗狗,不小偷小摸,从外而内地善良,这么一来,哥确实少骂我很多,可叫我意料不到的是,他才是那个有病的人。
他管控着我,不让我越界,不偷窃、不亏欠,过好自己的生活,仿佛他是个大家长,最明白天下的道理,只行正确的路,做正确的事,但那都是表象,在那副皮囊下,藏着一个比我要疯狂得多的人。
除了上班,平日里白天他也不太在家待着,他不告诉我去哪,我一个人在家没趣,索性带了水果刀和两个苹果上田里去看看意外发现的一窝刺猬。
喂完刺猬我沿着田埂走了一阵,渐渐走到路边。我从灌木丛中钻出,满身碎叶和黄土,径直走上马路。
路中间有人四肢摊开躺着,黑短袖t恤,暗绿长裤,用一片巨大的旱藕叶遮住脸,叶片下露出暗金的发丝。
我走到他头顶,还没开口,他突然把叶片一扯,现出含着顽皮笑意的脸孔,“小鬼,你怎么上这来了?”
“大白天的怎么在这儿找死。”
“这条路大多是附近的庄稼人走走,平时车不太多。“
他不说“车”我还反应不及,乍然一听,有件事闯进我脑海,脱皮的血淋淋的后背——
“你上次受伤就是这么撞的?”
“那是意外……”
我嗓门一下子抬高:“你还敢在这里躺着,嫌命太长吗?这么想死,不如我先结果了你!“
“别这么生气。“他心平气和地劝我。“躺在这阳光很好,视野也不错,我是因为这样看见的风景好才躺下来的。”
好,风景,就为了这个。
“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我咬着牙说。
突如其来的愤怒岩浆般包裹住我的大脑,在这样的任性中,他有没有一刻考虑到在乎他的人,考虑到我?
我跨在他身上。
“干什么?”
“你怕什么?”
“发什么神经。”他懒洋洋地抱怨,好像太阳把他的骨头都烤酥了,没有说话的力气。
我不吭声,想要掏出小刀,他叹气,把我推翻在路边,手撑着草地把我压制住。
“好,杀了我之后你要怎么办?”
“我活得好着呢,不用你管。“
他拍了下我的头。“别作死了。”
“你才作死。再这么下去你死得快极了。”
“因为太没意思了。我又不是故意受伤的。”他躺倒在我身边。“小弟,你现在好老实,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我翻了个白眼,骂他贱骨头。不听他的话要挨骂;听他的话,又叫他没趣。他想要我怎样?忽晴忽雨,忽冷忽热,我怎么能随时把握他的心情。
他也很烦恼似的说他也并不知道,但像现在这样果然还是不行。
我一点儿没觉得不好。
“越来越无聊。再这么下去的话……”他轻轻地说。
“会怎么样?”
他对着我微微一笑,翻个身,从草地上滚下去。
边上是个生满草的斜坡,坡下一条明净的小河,映照着蓝天白云,我一惊,生怕他掉进河里,急忙伸手去捉,捉了个空。
我步履不稳地顺着杂草向下,一路到坡底,才在丛生的茂密草木间找到他。哥好端端坐在河边,随手用小石子打水飘。
石头在水面击开十几圈涟漪,蓝天白云起皱,我在他旁边的石头坐下。
“还是要找点事做。”
“你不是一直都在工作?”
“那是为了谋生,不算什么。我想做点真正的大事。”
“你还有这种大志向?”
“没有,我只是为了好玩。要完成很大的目标,途中一定有不少棘手事,应该挺有趣的。”
“那我呢?”
“这要问你自己吧。”
“我想同你在一起,你干什么,我都帮你。”
他心不在焉地点着头,太阳光反射在他领口的银项链上,发出刺目的白光,我被闪得晃了下眼。
“讲真的,你要是总这样对自己的命满不在乎,我就把你做掉。死在别人手上不如死在我手上。”
“别担心。我暂时没那个打算。”
我们在河边坐了好一阵子,风吹得草叶摩挲沙沙响,田野的麦苗一波波低下去又抬起,一只水蜘蛛四仰八叉从河面飞快跑过。
我抓住他的手。
“跟我来。”
我抓着他跳过小河,在田埂上奔跑,其实没所谓这么着急,但我要振作起来,用活泼的精神感染他,让他从死气沉沉的阴郁中恢复原样。
尽管他喜怒无常、多数时间好像有病,但我喜欢和他一起生活。我害怕他在某一天悄没声响消失在空气里,如同当初他从空气中跨出来一样。我心中暗暗决定:不管过去怎样,我想留住他。
我们蹲在刺猬窝边看刺猬。
他要摸刺猬,我提醒他小心被扎,他没放心上,从头到脚地抚摸它们长满尖刺的背。
我心里不太舒服。
我把他的手拍开,他讶异地看着我。
“怪脏的,不要摸了。”
他没再摸,观赏了一阵刺猬啃苹果,对我说:“你这么野猫一样的暴脾气,居然也会养小动物。”
我抿着嘴,“偶尔来看看而已,不算我养的。”
他揪了下我鼻子,“怎么突然不高兴?”
我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我把他推倒,把头趴在他的膝盖上。
我说:“要是你敢离开我……”
“我知道,你要干掉我。”
我翻过身跟他对视,他低头看着我,一双明亮的、形状优美的眼睛中清清楚楚映照出我的样子,我好像从没被谁这样看过,只觉得遍身心十分宁静,仿佛真有一个人在乎着我。
一旦被这样注视过,我就不想要离开他的视线,真是有病。
他高深莫测地沉默着,我伸出手去,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身上。
我不爱思考,又很迟钝,而此刻我的心脏中焦躁情绪如野火般疯长。为了缓解这种情绪,我不自觉地撕咬起他的t恤。
他粗暴地把我的头推开,“你乖点。”
“那样你就不走了?”
“很难说。”他站起来,“我喜欢有趣的东西,最讨厌无聊,这点我自己也控制不了。”
“来吧,反正闲着无事,我带你去个地方。”他握住我手腕。不等我反应过来,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跑起来。
从田埂跑上乡间小路,沿着芜草丛生的黄土路上野地去,青碧的原野上遍布蓝盈盈的小花,星星般连成片,被我们碰散了一路。
我大声问为什么要跑,他孩子似的大叫:“快点,在太阳落山前要到!”
身体疲惫,呼吸急促,嗓子发干刺痛,但我只是全力跟着哥哥,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跟着他跳。
一些建筑,报刊亭,假山公园,便利店,体育场,粉店,小型乡镇,全都老旧不堪。裸露的砖瓦房,或只刷了白漆,门闪开一道缝,锁头锈蚀成土黄。
房顶天线,米粉店,旧木桌上褪色暖瓶,木塞倒在一旁,草木繁茂,绿意森森,但这座镇子上唯独没有人,似乎某天下午,所有人都放下手上的一切,离开了这个地方。
到两扇敞开的铁门前。门□□院荒芜,庭院深处白楼梯海浪般重叠堆积,通向三层小楼,楼房侧面挂大金字:影剧院。
“快点。”哥哥催促着我,率先轻快地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跨进黑洞洞的大门,室内穿梭,推开一扇铁制小门,他引我进入大堂,此时展露眼前的是内部宽敞的影剧院。
数不尽的藤蔓、蕨类、白蔷薇和我不知道名字的树木彻底占据这个被遗忘的影剧院,成百上千个木头座位笔直排列,和植物共同曝露在和煦的阳光下。
处处是时间的侵蚀痕迹。木板腐蚀、卷翘,棚顶开裂,露出一格格的骨架,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白蔷薇繁盛地团团开放,将锯齿边的墨绿叶片轻轻搭在木椅。
他拉我坐在剧场中间,惬意地向后倚靠在老旧的椅背,“漂亮吧?“
我本来挺同意,但是正前方悬挂幕布的白墙上的东西叫我汗毛倒竖。
巨大的蟒蛇头正搭在墙头一角,黝黑的身体左弯右拐,一截儿朝墙内垂落,一截儿又向外弯出一节,别扭地攀在墙上。墙壁末端垂下的长尾摊在地上。
从这个长度来估算,这条蛇起码有十二三米。不幸中的万幸,它一动不动,似乎在睡梦中。
我紧紧攥住他的手腕压低声音:“趁它没醒,咱们快跑。”
“在极幽僻无人的地方,有些活物在死后会留下痕迹,就像蜗牛的黏液,一点点灵魂的残片会像幽灵一样显现,在他们生前的栖息地停滞。这是那条蛇的留痕。”哥哥的声音却很镇静,他拨开我的手,说,“别害怕,它伤不了你。它没有强烈的执念,不会化成异物,就像人形那样。”
“但是…”这也太恶心了。
哥哥摘下一朵白蔷薇给我,“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闻闻这朵花,先走也行。我还要再坐会儿。”
既然他说喜欢,我不能扫他的兴。
我接过花,放在鼻子边嗅着,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这样习惯异物。
“小时候见到一些。主要是觉得有意思,很少见。我老是看些鬼故事、民间传说之类的,有些确实挺吓人的,那是另一种有意思。两种感觉不太一样,现实中见到的这些异物、留痕、或者残像?随便怎么叫,不觉得很漂亮吗?生命的另一种形态,像就算死掉了,地球也把我们录影下来,投放到空气里。死就变成一个很长很舒缓的过程,像人先从脚趾趟进凉水里,等到水没过头顶,还有头发飘散着,再慢慢沉下去。”
这么说倒的确有些意思。
见他有兴趣多说一点,我趁机问起一直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哥,你干嘛总这么在意欠不欠人?”
“与其说欠债,不如是是个自由问题。”他轻飘飘说,“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绝对不要欠人。因为那样,别人就成了你的债主,到债务还清为止,你就再也不是自由人。”
“有那么严重吗?”
“多少人为了还债没了命。”他严肃地说,“你不看电视吗?”
他只讲到这里就沉默了,静静地欣赏夕阳下沉时在这间影剧院中光影的变化。
说实在的,我很高兴他带我来这间旧影剧院,虽然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我能看出这种他在这里很鲜活,仿佛他灵魂中有一部分本来就属于这种地方,阴郁、宁静、诡秘但美丽。
最近我总担心一件事,他近来情绪越来越淡了,好像随时都要离开,所以我不敢轻易违抗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角落发出一声树枝断裂的啪嚓声,哥敏锐地回过神来,对我说该回去了。
我们并肩回家,路上他给我买了一碗甜酒糟,气味很香,我给他吃了一口,他不太喜欢。晚上在他睡着后,我悄悄握住他的手腕,一直到第二天醒来也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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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厌倦了吗?
我预感离别的日期临近了,睡眠变得糟糕。我知道相遇和离别都是偶然,偶然见上一面,交错再分别,我原本是很熟悉分别的滋味的。
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