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田玉03雨中受伤的手
这人还是爱看书,尤其喜欢看些吊诡的书刊杂志,花花绿绿的封面,里头净是些奇情志怪、鬼故事,是些吸人眼球的没营养的东西。
他间或讲给我听,都在睡觉之前,我听时不以为然,但灯一关竟感到屋内处处都是人影,睡梦中大喊一声,第二天还被他追着笑。
我和他住了几个月,发觉他这人尽管有诸多毛病,却不算特别讨厌。他不十分称职贴心,可也算在尝试做哥哥,乍看之下懒懒散散的,无论何时都镇定自若,挺没意思,偶尔正经起来还算可靠。
虽然不愿承认,我脑海中还残留些小时候跟哥哥一起玩的印象。
他脑袋聪明,记性好,人又沉静,跟现在截然不同。他不要出门,总在家看从隔壁二手书店借来的旧书,但是没买过。我们经济一直不宽绰,很长一段时间只吃菜和土豆,油也少放。哥个子比我高点,可能因为营养不足,头发偏黄,之前我就是通过头发的颜色辨认出他的。
说来他现在的发色似乎比小时候更黄,假如头发发黄就营养不良导致的,那他就该是几年没吃饱饭才有这样的颜色。
我们是双胞胎,样子像了个七八分,不是完全相似,哥哥似乎像爸爸多点,使妈对他的感情变来变去。有时对他咒骂欠了赌债死去的老爸,有时又买来漂亮的新衣,把他打扮的像个公子哥。
我爱跑爱跳,老是一心想要出去,她因管不住我,恼得很时会打我,但哥从不挨打,最多就是被妈沉着脸骂,随后哥说饿了,她就骂骂咧咧地给他蒸鸡蛋羹。
这对小时候的我来说不可理喻,时常怀疑我是不是亲生。
不过哥对我不坏,磕伤了,他给我擦酒精,把我疼得龇牙咧嘴,蛋羹也会留给我一半。
所以我出门回来后,如果是在草地上玩,就给他带一只蚱蜢,他笨拙地摸着我的头说:“谢谢弟弟。”他一直站在我这边,有他在时,我能好过很多。
十岁的一天,我从河岸玩了水回家,手里提着装透明虾子的塑料袋,光脚踩着石板进门,我要把小虾给哥,妈妈坐在窗边做鞋子,古怪地对我笑着说我哥走了。
“跟你爸走的,走的时候头也没回。”
我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站起来淡淡地说:“对,你爸没死。我给你哥炒的豆角还剩半碗,在锅里,你去吃了吧。”
半碗豆角我吃了一半,眼泪掉进碗里,小虾子也被我扔地上。我给妈剩了半碗菜,她却没吃,也没吃别的东西。
我们兄弟两个睡上下铺,我睡下铺,每夜都烦他躲在被窝看书时手电筒透下的光,还有嘎吱的翻身声,在他走后我却不太习惯,许久睡不好。
我问哥几时回来看看我们,妈一听我这么问,脸就沉下来,让我住嘴;倘问得多了,她抽出皮带,边打边骂,她打得那么用力,头发散乱,鼻尖流汗,那种气势现在也很难忘。
小时候的我时时想和他再见,如今再碰头,我并没有以前那样强烈的愿望。我们分离得太久,记忆、情感都模糊了,毕竟最脆弱的时期过去,我早习惯独来独往,不再需要一个“哥哥”充当我的玩伴与保护神。
所以每隔一阵子,我就要逃跑一次。就像现在。
行走在一条我叫不出来名字的柏油路上,我小心留意着脚下。老实说这条路修得不错,远远看去,路面呈现漂亮的蔚蓝色,宽敞得足够三辆轿车并行,不过路边时时出现一堆堆牛粪,毁掉这条马路的良好景象。
当一路低头看地,就很难留意到天空,我在眼前突然一暗时才抬头往天上望去,充溢着水汽而发灰的云层翻涌搅动,偶然从中漏出一条乍现的闪电,我站在低矮天空下,预感到一场强烈的暴雨,不得不立即跑动寻找避雨的所在。
在我奔跑的过程中已来不及,骤雨突至,就像一条瀑布那么多的珠子一齐从天上泼下来砸碎,大颗雨点砸在我头顶,甚至听得见它撞在我脑袋上的敲击声,不到三十秒,我从头到脚湿个精光。
路两侧的树颤抖着,一个劲儿往下掉紫红花瓣,我跑了几分钟后,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我急躁地四处看去,而大雨把周围的一切都浇得白茫茫的,看不真切。
又顶雨往前跑了一阵,天越来越黑,接近子夜,一仰头,被砸得脸上刺痛的同时望见遍天有异样的蓝光,亮得惊人,有很近的闪电飞快地烫出一折线,雷声隆隆才至。
那闪电仿佛即将击中我头顶,我吃了一惊,心中有无限的后怕,往四周望去,我像身处深海,什么也瞧不见,只听见雨声、雷鸣、树枝抖动不停。
身后来时未见房舍,往前是无尽头的公路,我抹了把脸,感到十足悲惨——早知跑前应该先看好往后一周的天气。
天光猛地一闪,我飞快闭上眼睛,仍觉眼前有明亮的留痕,突然有人拽住我的手掌一带,把我拉到一旁,雷声在我耳边爆炸,使我脑子里嗡鸣,几乎是立刻,在我原本身后的位置落下一个巨坑,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闪电差点击中我。
在闪电褪色的亮光里,救了我的人被淋得够呛,大雨顺着金色的头发往下淌,他满头满脸的水,是我从没见过的狼狈不堪。
哥冲我大喊:“跟我走。”
他拽着我往回跑,狂奔一阵过后,我才发现刚刚错过了一条小路,路旁有个施工场,边上建有供看守居住白色集装箱,没有门,我们迅速冲进集装箱,合力把衣柜堵在门边。
狂作的风雨声立即小了几级,嘈杂退去后,我终于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他把湿透的头发往后捋,无奈地说:“要跑也找个好点的天气嘛。”他头发被雨打湿成一缕一缕的,贴在额头上,但看不出狼狈,甚至显得有点温柔的神气。
集装箱应该刚建不久,工程没开始,看守也没住进来。靠墙摆着矮床,只有木架,没床垫。床边是桌椅,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希望这雨别持续太久。”
但愿吧。我默默打了个寒噤。
身上全都湿透,袜子黏在脚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浸饱水的海绵。我有气无力地四肢摊开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粗糙的木茬硌着背。
他坐在桌子上,背靠集装箱的铁皮墙,脱掉皮衣,把衬衫脱下拧水。
他让我也把衣服上的水拧干,我一动不动,他走过来用手指头撑开我的眼皮,我瞪大眼珠子说,“离我远点。”
“我怕你感冒。”
“我淋过的大雨多的是,感冒也没什么了不起。”
“是的,你是很坚强,不过何必偏要闹到那样?”
他要脱我外套,我告诉他就算再殷勤,也没好处拿。
“我能图你什么好处,图你小偷小摸?图你一身的狗脾气?”
“那也不行,我要走。”
他说好吧,不过城里只有这几条路,就算两人各走各路,难免不小心遇见。
哪有这么多见鬼的不小心。
他抓住我的衣襟给我推外套,让我稍微把背抬一抬,我原本像条死鱼僵硬地卧着,突然跳起来抓住他猛咬,牙齿下冰凉的皮肉下包着硬骨,我要一口气咬掉他的手指。
他是个石头雕出来的佛像,要笑不笑的,既不生气,也不痛苦,甚至没费心把手从我嘴里抽走,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抱住我,在我后背轻轻拍打。
我一时上头,咬住不放,而他一直把我抱着。他这人懒得买新衣,居然不邋遢,一身凉冰冰的水气,我咬了许久,脾气减弱,理智回笼,感到口中的皮肤触感不对。
我送开嘴,才看见这只手正是不久前烧伤的那只。
当时的红肿溃烂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新长出的嫩肉和原本手皮肤的颜色有明显的黑色分界线,我咬中的是刚长好的新肉,那块肉被牙印圈中,凸了起来,牙印处已在渗血。
他放开我,揉了揉牙印,原本拍打我后背的另一只手也映入眼中,手背焦黑,红肉绽裂,指骨裸露,那已经不像是活人的手了。
我抓住他的手腕追问:“这是怎么弄的?”
“哦,刚刚抓到你时被闪电碰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说。“还生气吗?有什么好气的,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他说如果我非要这么玩,多少次他都会跟在后面,会一直找到我。
“那你前几年怎么没来?”
他笑了笑,“我当然是有理由的。”可是他不打算告诉我理由是什么。
我握住他的两只手反复看来看去。
他把手抽走,说有什么好看的,“你眼睛里又不流紫药水,看也没用。”
我有心捶他一下,他现在双手负伤,怎么也斗不过我的,但我没动手,只是把外套脱掉,缩在床角发呆。
雨不久就停了,他把柜子推开朝外望,球状闪电没有了踪影,透过门边朝外望,工地上遍布积水。
“趁雨停,咱们回去吧。”
我没作声。
他把拧干的外套扔给我,把我拽起来,“又发什么傻呢?”
我仰头看着他,湿漉漉的金发像一簇簇麦穗,他耐心地等我站起来,跟他回到那栋老房子。
“喂,今后你还走吗?”
他微笑,指了指眼睛,“我走到哪儿,只要一照镜子就会想起你。”
我盯着他眼睛里的倒影,“有这么像?”
“也不像。我经常笑,你老哭丧着脸,嘴角向下撇着。”
“谁哭丧着脸。”我嘟囔着,随后问他是不是一辈子都会找到我,就算我对他很坏。
“你太啰嗦了。”他说,拽住我的手走出集装箱。马路上净是被雨打散的红土,冲成红色泥潭,回路上还有牛粪。这么一想,我一步都不愿动了。
“走吧。”哥拉着我。
他比我高一个头,黑皮衣被水洗得发亮,结实的肩膀随走路轻微晃动。我被他牵着手,感到很安心,好像缺失了许多年的位置被填满了。
从十岁起他离开我以来,坏事接连不断。
我不是善良的人,要是旁人这么追赶着惹人讨厌,在头一天我就要跟他大打一架。
可是我还记得他。
我低头看见他伤痕累累的手,却很开心,那些伤是我留给他的记号。我挽着他的手臂,把头在他身上撞着。
他低头,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不耐烦地推开我,“正常点,又开始下雨之前要回去。”
他拨开我,扯着我的胳膊快步回家。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注视他暗金色的跳跃的头发。
其实一见面我就觉得他还挺帅的。
这个帅气的家伙是我哥哥,想到这我就有点高兴,然后因为冷打了个寒噤,于是把棒冰一样的手又钻回他的手掌让他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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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金发的天使,高兴不已,不知道他是要把我吞下去。
我在他胃袋里住下,十分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