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云泥
占有欲这个东西,但凡一上来,四肢百骸都受它牵动。
沈司斐到底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
神采飞扬以为自己掰回了一成。
江云水轻骂了声“幼稚”。
安一没太听清他的话,疑惑看向江云水。
“你说什么?”
“……”江云水凝眸看向她,牙关紧合,眼神有些冷。
他不讲话,无语也很气。
气她谈恋爱,他现在才知道。
几月不见,原本两人之间没有太多隔阂,也不会有生疏二字可讲。
但现在,一切又因为江云水突然知道有个沈司斐冒出来,实在的不爽。
他现在真真切切有一种自己养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安一不明白他的意思。
走廊安静,像是静肃的教堂。
时针被秒针牵动着转向两点的那一刻,不远处的护士台发出来一阵闹铃的声音。
像是一种提醒。
夜已深。
闹铃即刻就被掐断。
一点点的杂音终止。
安一看向江云水,又看了眼沈司斐。
这两个人,一个舟车劳累坐了一天的车刚回来,一个应该是熬夜打游戏了没休息好,两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黑眼圈痕迹,神色都透露着困倦。
陪护不需要这么多人。
病房里也没有设置多余的病床,要休息还得去护士那里申请折叠床位,太麻烦,安一也不想折腾。
“我留在这,你们俩,都回去吧。”
“回去睡觉,太晚了。”
她声音压的很轻,怕吵到其他病房里的人。
音调软软的,没什么震慑力。
话说完,两个男生都没动。
气氛僵持,好像他们俩个人都在赌气。
安一轻啧了声,也不打算惯着谁跟谁客气。
她往病房门口走,声音依旧很小,但足够他们俩听清。
“那两位就自便,我不管了。”
怕吵到季清浅,安一拧门的声音都很小,她没再管门外的两人,猫着身子小心翼翼进去。
安一跟做贼一样消失。
门关上,里面和外面隔绝开来。
走廊形成的小小的封闭的环境内,只剩下椅子上的两个人。
沈司斐有些困,揉搓了两把脸,胳膊肘撑着膝盖,没力气一样垂下脑袋,露出半截脖子,颈后的骨头凸起,少年身形消瘦 。
走廊的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贴着禁止喧闹的告示牌,两位爷谁也不看谁,也提不起兴趣跟谁说话。
不打破沉默,遵守规则。
沈司斐没想着走,安一父母不在,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她也应付不过来。
他刚来的时候,安一整个眼睛都是肿的,甚至有红血丝,眼尾都很红。
她哭了很久,肯定被季清浅突然晕过去的事情吓的不轻。
但安一倔脾气又没跟他说,只字未提。
她瞒着,对他笑嘻嘻跟没事人一样,那他也就不做拆穿。
沈司斐隐隐介意为什么江云水会比他先到,他来的时候明显已经晚了,安一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不用猜都知道是被人哄好了。
出了事,她慌乱之下打电话求助的人不是他。
她甚至不想让他知道这事。
他是外人。
至少在她心里。
他比不过江云水有份量。
思绪越想越乱,万千线头纠缠在一起,缠绕成一团乱糟糟的线,惹得人烦躁不堪。
他不跟她揪着这个原因吵,时候不对,不想让她困扰,但又不能当这件事不存在一样绕过去。
沈司斐心存芥蒂。
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
衣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下,传来持续的响声。
有电话打进来,他看到了来电提示。
眉心皱起来,手指划过去挂断了电话。
那边不死心,再次打了过来,像是炸弹爆炸前的准备,震动声再次响起来。
他第一次发现静音模式比正常模式下电话铃响的声音还让人烦躁。
沈司斐没犹豫,再次挂了电话。
屏幕显示未署名的两个未接来电。
这串号码,他看一眼,就能从记忆里翻找出蛛丝马迹。
赵冉燕的电话,他妈妈的电话。
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母子俩关系就差成这样。
沈司斐曾经试着挽救了下,但赵冉燕女士根本就不想给他一点机会。
她不想要他这个儿子,就因为他身上有一半来自他父亲的血液。
他母亲恶心他父亲,连带着连他也厌恶。
爱屋及乌,厌恶也同样可以对等。
他不想接电话,从上次见到他母亲,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手指划过去要关机,电话不停歇又响起来。
第三次打了过来。
他没按下关机,眼皮有些沉,没由来的突然有了困意。
他倦了。
沈司斐接了电话,他起身,几步过去拉开安全通道的门进去。
电话接听,那边却突然沉默下来。
沈司斐摸了下口袋,没有糖,烟也没有。
他有些烦躁。
楼梯空荡荡,只有他一人处在黑暗。
沈司斐靠着墙,身体滑下去蹲下来,手心撑着额头,有些无力更无奈。
“有事?”
对着他妈,或许已经不是他妈,他还是说不出来重话。
电话里细细的电流声袭入耳朵。
她开了口,声音是难得的温柔。
“司斐,妈妈在门口,你开下单元门。”
“……”
沈司斐没法平静,“我不在家。抱歉。”
他不能给她开门。
不是说以后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么?突然回来难不成是要陪他一起过年?
“…那你在哪?”
“医院。”
电话那边沉默下来,沈司斐眼睛睁开,目光锁在漆黑的一处,他眼眸漆黑融入黑暗,但还是掩不住心里的一点燃起来的光。
他期待的下一句,该是他母亲关切问他为什么会在医院。
但不是。
她说,“那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赵冉燕的声音似乎带着有点为难的情绪。
她可能没听见沈司斐的回答。
她更像是不关心。
他是死是活都不那么重要。
这世上真的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
真的心狠。
电话那头细小的声音都能收入他的耳朵,赵冉燕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沈司斐听到她旁边的一道男人的声音。
未谋面的人声音温润,“燕燕,能联系到吗?”
安全通道顷刻变成一个深渊,无尽头。
沈司斐身体滑下来坐到地上,手撑着额头闷闷笑了起来。
怪不得他母亲说话会那么温柔。
原来,旁边有人啊。
她在做戏,他还以为赵冉燕女士终于心里有了些愧疚,开始对他会好一点呢。
他说话,话里带着刺做了评价。“叫的真亲。”
电话那边,赵冉燕女士的声音宛如一团柔软的棉花,她说话,却不是对自己的儿子说的,“联系到了。”
沈司斐握着拳头,感受到骨头响的声音。
他身体全然冷下来,温热消散,血液都冰凉,好像被折了翅膀的鹰。
少年有些绝望的搓了把后脖颈,闭了几下眼睛把眼眶的热意逼下去,扶着墙站起来,开口,声音都变了调。
“等着,我回去。”
安全通道的门被拉开,黑暗被挡在身后,面前就是光亮。
只是他抓不住。
江云水依旧坐在椅子上,他闭着眼睛,灯从顶部打下来落在他身上,他周身都是温暖的阳光,活在光里。
以前,他沈司斐活得也快活,家里的独生子,家境优渥不缺钱,肆意妄为都可以。
他只是缺爱。
时间流转,他现在,更缺爱了。
不,是干脆没人要他了。
沈司斐靠近,他警惕睁开眼看他。
沈司斐看了眼病房,不知道安一睡了没,但他要走了。
“我先走了,帮忙跟她说一声。”
话说完,沈司斐没做停留就离开。
他很狼狈,像是被人抛弃的狗,逼着成为野狗。
但背又挺得笔直,他这点微弱到几乎没什么价值的自尊心对他来说实在珍贵。
电梯的四周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容,沈司斐盯着正前方映出来的自己的模样。
困倦的神色,无精打采,浑身都是肉眼可见的阴暗。
他发现,他好像现在装都装不成以前那个阳光的自己。
他已经从心底开始烂掉了。
没了阳光,心里发了霉,由内而外的落寞。
冬夜的风刺骨的冷,南方的寒冬天,能保暖的只有穿的很厚的棉服。
可他又很讨厌臃肿,从来就不把低温天放在心上,衣服都是随手抓的。
马路空荡荡,没有车的痕迹。
医院离他住的地方实在远,走回去没两个小时肯定不行,沈司斐认命拿出手机约车。
他其实不回去也行,不用这么麻烦约车受冻,在医院走廊椅子上将就一晚上,陪陪自己喜欢的姑娘,也算有情调。
但又觉得自己该回去。
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见赵冉燕会是什么时候。
明天就要大年三十了。
他不是一个人第一次过年,但今年性质不一样。
他的父母都不要他了。
沈司斐觉得孤独。
他想从细枝末节里面汲取一点来自父母的爱,他没办法当个没事人一样,没心没肺觉得没有父母可以。
当然可以活下去,只是心里总是空缺的。
“矫情。”
马路空荡,靠在墙边的少年身形被风勾勒得凌厉,他笑骂了自己一声。
他最讨厌男生婆婆妈妈动不动就哭的,想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独立,不重感情,不是妈宝男。
但现在,他又与要求的自己成为的模样背道而驰,风那么冷,身上的体温都是低的,只是眼眶湿热,是滚烫的。
莫名的想哭,真的想哭。
只是他没有可以去哭诉的人。
或许安一可以,他可以哭唧唧的掉眼泪去找她,跟她说自己的委屈。
他不觉得在她面前会丢脸,只是觉得小姑娘可能承受不了他给她的这些负面情绪。
她是积极乐观的小太阳,那就让她一直炙热滚烫的燃烧,不能被他身上的黑暗湮没去光芒。
他舍不得,也不喜欢。
车来,车走,十分钟不到便停到小区门口。
沈司斐下了车,路过便利店,看到了香烟,喉结滑动,心里愈发升起强烈汹涌的念头,迟迟未发作的烟瘾突兀的犯了。
他想抽烟,他很烦,他不知道一会儿见到赵冉燕该说什么,她又会对他怎么样。
他想冷静。
沈司斐揉了揉眉心,转过身走到摆放着糖果的架子上挑了一盒柠檬味的软糖。
戒了那么久的烟,他不该放弃。
又或者,更有说服他自己的借口是安一不让他抽烟。
他听她的话。
被束缚也挺乐在其中。
结了帐,从便利店出来。
小区门口安保亭里的大爷手撑着脸靠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通往单元门的道路昏暗,路灯一点也不亮,千家万户都熄了灯,他们在沉睡。
而他,一个人走在寒风里,没有去处又有去处。
他有家,只是没得到来自家人的爱而已。
从前是这样,以后,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下辈子吧,下辈子他出生在一个小户的家庭,拥有会陪他从小孩一直长大的父母。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沈司斐觉得,他应该会挺幸福的。
毕竟亏欠的总要被弥补的。
沈司斐不紧不慢往自己家方向走,单元楼就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他视线扫了一圈子,很快就锁定站在一辆白色车前面的两个人。
对,两个人。
他的母亲,以及,一个男人。
他挑了下眉,男人背对着他,看不清脸,沈司斐轻笑了声,往前走几步,胳膊撑在那辆车的车身上,对着距离自己两三米远的两个人,混不吝的吹了声口哨。
突兀地一声,打破了两个中年人之间的温存。
他们身体僵硬,慢了大半拍双双转过身,对上少年笑容肆意的脸。
沈司斐轻啧了声,看了眼还很震惊的他母亲,目光移过来落在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上。
带着刺的开了口。
“我是不是打扰二位了?很抱歉。”
沈司斐话在道歉,表情却带着嘲讽。
他再开口,手转着软糖的铁盒子把玩,透露出来的气息更像是一个混不吝的混子。
“我再不出声的话二位都亲上了,我还小,见不得这刺激的场面。”
他说,“体谅一下吧。”
两个大人始终没说话,这场面更多的是他的自导自演。
场面确实没他说的那么夸张,他在夸大其词。
沈司斐承认,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恶心他们。
面前的男人始终在打量这个冒出来的语气不恭敬的少年,沈司斐也不气软,回敬过去,视线慢悠悠打量了男人一圈。
他想,他妈找的这男人还挺可以,不秃头不油腻,又是一个儒雅的贵公子模样。
很像他今晚见到的另一位,像江云水。
不如污泥的高冷之花,周身矜贵气质难言。
男人不吭气,沈司斐感觉自己快有些要冻感冒了,也没了耐心跟他们在这闲扯。
他绕过男人走到自己母亲身边,看着眼前一身名牌打扮的像是他姐姐一样高贵的女人,感觉很陌生之余又觉得很可笑。
他确实笑了,尖尖的虎牙露出来,狼伪装成乖巧的小绵羊。
就好像刚才那个明里暗里讽刺的人根本不是他。
沈司斐对着他妈笑起来,“赵女士挺美的啊。”
他把单元门包括家里的一串备用钥匙扔过去,他妈显然还没反应过来,钥匙没接住,砸到了她挽在胳膊位置的包上,看起来就名贵的包,被一串钥匙砸的皮肉都划了几下。
钥匙随重力掉下去,到地面,砸出清脆的一声响。
沈司斐挑眉,他现在真的很冷静。就是心思很坏,他把手揣进兜里,没再看他妈会是什么反应。
“钥匙给你了,你随便进,带着人也没问题。”
语气混不吝。
完全的作恶态度。
他说,“小声点,去主卧关门折腾,别吵到我。”
“毕竟,这破房子隔音不是那么好。”
他说完就走,快走到单元门门口,身后传来尖锐的喊声,赵冉燕女士发飙了,她开始骂,“沈司斐,你教养呢?”
那价值不菲的名牌包被他妈气急了扔过来,但可能因为娇生惯养了太久,名媛修养深入骨髓,力气也没多大。
没砸到沈司斐。
沈司斐背对着他妈,没转身,眼眶有些热,他觉得自己很悲哀。
单元门打开,他进去,脚一踢关了门,头也不回进去了。
没事,一个人就一个人吧。
反正,他再卑微也求不来赵冉燕女士的一点母爱。
她是名媛,大户人家老总的夫人。
他只是不太幸运地被抛弃不要的野狗。
云泥之别。
竟也用在了他和生他养他到一半就不要的母亲身上。
挺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