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清溪镇的橘子
“吃!”温雅兴冲冲地递给了欧洋。
“是什么?”
“橘子,啊——酸!”
“酸还给我吃?”欧洋吃了一瓣,“这个味道……我吃过。”
“不可能,罗老师给我的,他说是清溪镇的特产。”
“我真的吃过,不骗你。”
“你在哪里吃的?”温雅问。
“不知道。”过了许久,欧洋才说:“好像是一个姐姐给我的。”
温雅对欧洋的话将信将疑。
据说味觉记忆不容易被遗忘。由于味觉的特殊性,不同的味觉不但能引起主动记忆,还会引发各种潜意识记忆,更会带来身体内各种不同的生理反应,所以相比于其他种类的记忆来说更不容易遗忘。
味觉记忆是一种比较有趣的记忆,它并不单纯是对于气味本身的记忆,还包括和该气味有关的事物的联想记忆和对于该气味的喜恶判断相关的情感记忆。简单来说,当我们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首先反应就是在记忆中搜寻这种气味的可能来源——某个人?某个场所?某种食物?某种香水?即使是闻到陌生的味道,我们也会下意识地去寻找记忆中和该味道类似的气味。
所以欧洋是想起了什么吗?
“妈妈,我想吃橘子。”这是这天欧洋回家后对女人说的第一句话。
“橘子?橘子现在还没有上市。”
“今天罗老师带了橘子给我们吃。”
“罗老师?”女人想起来了,洋洋的学校新来的老师,也是清溪镇人。“是很酸的橘子?”女人问。
“妈妈,你知道?”
“知道什么?”
“清溪镇的特产,很酸的橘子。”
“不,我不知道。”女人故作镇定。
“那你怎么知道橘子是酸的?”
女人笑了,“现在这个季节,橘子都没有上市,你吃的肯定是酸的。”
欧洋回到房间,悄悄给温雅打了个电话:“喂?计划失败了。我妈说现在的橘子都是酸的。”
“收到!收到!一会儿我试试。”温雅说。
挂了电话后,温雅去哄着外婆说:“外婆,我想吃橘子。”
“让你爸去买。”外婆想了一想又说道:“现在这个季节,橘子还没上市吧?”
“有的,我们老师带给我们吃的。”
外婆听了有些纳闷,“这个季节,要么只有清溪镇的橘子了。”
“外婆,你知道清溪镇?”
外婆没有回答,站了起来,走向阳台。
温雅琢磨着这算成功还是失败的时候,外婆突然折了回来问她:“冰激凌吃不吃?”
“吃!”温雅两眼放光,像只小老鼠一样窜到厨房里,打开冰箱,心里琢磨着今天吃什么味道的呢?巧克力味的,还是香草味的?草莓味的昨天吃过了,最后她拿出一个巧克力味的冰激凌,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咬了一大口,生怕外婆反悔似的,然后还庆幸:还好爸爸妈妈不在。
等到心满意足地吃完,她才想起和欧洋的约定,于是给欧洋打了个电话。
“成功了一半。”温雅说。
“什么叫成功了一半?”
“就是……”温雅这时说话有些口齿不清,似乎还在回味刚从的味道似的:“我外婆好像知道清溪镇。”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另一半……冰激凌太好吃了,忘记问橘子的事了。”
“你你你!把你卖了还帮人数钱。”
欧洋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这下正好用在温雅身上。
“啥啥啥?我吃完冰激凌再去吃橘子,不行啊?这叫把我卖了,帮人家数好钱后,钱自己拿着。”
欧洋“哼——”了一声,“都被人卖了,还钱自己拿着?”说完,她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之后,欧洋想起来学校老师一直说的“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走!”、“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这会儿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清溪镇的特产就是这种橘子,每年产量不大,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别说外地人,就是清溪镇上的人,知道的人也不多。因为这种橘子入口极酸。
大多数人才咬了一口,就马上吐掉了。但是它回味甘甜,回味无穷,人们都不愿意细细品尝。
温柔是少数欣赏这种橘子的人。她说橘子的香味很特别,深沉而又幽长,似乎在找一个懂它的人。有点像温柔,她自幼与世无争,又多愁善感。每当这时,外婆就会问她:“酸不酸啊?”
“不酸,甜着呢!”
外婆不信地吃了一片,“哎哟,这么酸啊!”她嚷嚷道。
不过外婆并没有吐掉,过了一会儿,“嗯,好像开始甜了。”
温柔惊喜地抬起头,“外婆,你也觉得甜?”
“是啊,又酸又甜的。”
“不,我觉得挺甜的。”温柔说。
“你喜欢吃就好。”
“外婆,为什么没什么人喜欢这种橘子?”
“这么酸!有的是甜的橘子,人们能吃甜的当然都吃甜的了。”外婆说话的时候似乎捕捉到了温柔眼里的天真,她于心不忍,于是换了种说法:“因为现在的人,都没有耐心。”
“就像我爸爸妈妈?”
外婆没听明白。
“他们就没有耐心,所以才离开了这儿,去了大城市。”
“也许吧。”外婆叹了口气,她好像想到了女儿小时候的光景:那会儿她常唱着歌牵着方方的小手去集市,从渔人手上接过活蹦乱跳的鱼虾,母女俩嬉笑而去。然后大人们就在缕缕炊烟中忙着做饭,聊着家常,聊着生活的烦恼和工作的事情。
孩子们则在古老的小巷里湿漉漉地奔跑,满头大汗中渗进了大人关切的叮咛:“跑慢点,小心摔着……”
接着就有摔倒后惊天动地的哭喊声、自行车倒地声、大人的责备声……像同时奏响的大型交响乐,在狭窄的巷中飘出好远……
记忆就像清溪镇小巷旁的老房子,斑驳而朦胧……物是人非。
“温柔长大了会离开清溪镇吗?”半晌,外婆问道。
“不会!”温柔一下子搂住了外婆,“不会离开,温柔要一直陪着外婆。”
外婆满眼慈爱地看着她,然后说道:“温柔!今天琴练了没有?快点练琴去。练完了还有时间可以玩一会儿,再不练,就要睡觉了。”
温柔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她走进屋里,看着支好的那张古琴。心想:清溪镇多好啊!
很快,屋里飘出婉转抒情、圆润细腻的琴声,如人婉婉倾诉衷情。时如人语,可以对话,时如人心之绪,缥缈多变……
不一会儿,琴声又变得清脆高远、轻巧活泼,立马又深沉浑厚,如大地般坚实。
古琴的音色正是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外婆虽不懂,这会儿也是站着静静地欣赏,“这孩子……”她嘟囔了一句。
这一年的温柔十岁。
十岁的温柔的心愿是不离开清溪镇,要一直陪着外婆。不曾想两年之后,在温父温母的安排下,温柔去南方读书了。
……
“你怎么还不去练琴?”外婆问道。
这厢的温雅刚吃完冰激凌,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和欧洋刚打完电话。
“练琴?”她不解。
“这孩子……快点练琴去。练完了还有时间可以玩一会儿!”
“外婆,你怎么……”温柔越发不解的时候,被人打断了。
“妈,我们回来了。”
“妈,我和方方回来了。”
女儿女婿的声音同时在门口响起。
“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早好像?”外婆略微吃惊,继而说道:“那今天就早点吃饭。”
“太好了,我们饿死了都。”温父说道。
“吃完饭后温柔好去练琴了。”
外婆的话把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怔住了。
尤其是温雅,刚才她就觉着外婆不对劲,见爸妈回来了,她刚想告诉他们的时候,外婆自己重复了一遍。
温母先是吃了一惊,赶忙向丈夫使眼色,不知道这会儿她是担心外婆“病情”恶化,还是担心女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总之,她突然慌了神,急切地看着丈夫。
温父担心女儿,于是马上岔开话题:“妈,饭已经烧好了?可以开饭了吗?”
然后对女儿说:“温雅,我们吃饭了。”
温雅“哦”了一声,她想问的还没说出口呢,加上这会儿她其实不饿,刚刚吃过冰激凌。
席间,很是安静,四个人闷头吃饭。连温母都没再指责温雅“不要挑食!”
越是这般安静,温雅心里越是不安。孩子很是敏感,她一会儿看看外婆,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又看看爸爸。只有温父注意到了,然后向她点了点头。
饭后,温父悄悄地问:“我们回来的时候,有话想告诉爸爸妈妈?”
温雅点点头,“你们回来前,外婆让我练琴。”
“哦,”温父若有所思,“还有吗?”
“没了。”
“没了?没了怎么晚饭都没吃几口啊?”
温雅心虚地一笑:“外婆给我吃了一个冰激凌。”末了,她还不忘对温父说:“爸爸,不要告诉妈妈!”
“我就知道,不好好吃饭……”
“爸爸,外婆说让我练琴?练什么琴啊,你们不是同意了不让我学琴吗?”
“嗯,那就不学琴。”温父应着,但是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爸爸,我想去攀岩。”
“……”
见温父走神,温雅又说了一遍:“爸爸,我想去攀岩。”
“怎么了?攀岩?好的,好呀。”温父木讷地答应着,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哦也,可以去攀岩啦!爸爸最好!”
“嗯,去吧,去吧。”
温父不知道是不是在敷衍,温雅只当他是同意了。一脸喜滋滋的样子,她恨不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欧洋。
因为这天放学的时候,欧洋还问她要去上什么兴趣班。
“我想学画画,你呢?你要是没有想去的,就和我一起吧?”欧洋说。
“画画啊……”温雅一听就没了兴趣,连说话都有气无力地。
“难道你想去唱歌跳舞啊?”
温雅仍是摇摇头,撇撇嘴说:“不想去,都不想去!”
突然她瞄到手中的宣传单,眼睛一亮,“我想去这个。”
欧洋顺着她指的看过来,“这是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攀……岩……”
“攀岩?”
“嗯,就像图上的人那样。看上去不错啊!”
“你爸妈会同意吗?”欧洋第一想到的不是个人的喜恶,而是父母的应允。她的口气听上去无比消极,因为她知道如果是她的话,男人女人断不会同意的。
确实,男人和女人对这个女儿简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长大,怎么可能让她去攀岩呢?万一心野了,孩子就不是他们的了。毕竟,孩子本来就不是他们的。
“我爸,应该会同意。”温雅的口气也不是很确定,但是她觉得至少可以试一试。
这一刻,欧洋是有一点羡慕温雅的。
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温父同意了。温雅觉得明天又可以在欧洋面前吹嘘一番了。
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缜密的心思呢?
加上儿时的温雅和欧洋比起来,简直就是神经大条。外婆无意中说的话,她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这会儿几乎连和欧洋的约定也快忘记了——
“爸爸,我想吃橘子。”
“好的,明天买。”
“清溪镇的橘子,你知道吗?”
“清……”温父一听,脸色倏地一变。
“罗,罗老师带来的。”温雅也被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解释着。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生气,但是她感觉是自己说错话了。
“罗老师啊……”温父若有所思。
“嗯,罗老师可喜欢我了。”温雅刚想显摆,但隐约觉着会令温父不悦,便改口道:“没,也没什么。这学期新来的罗老师,他对班上每个同学都很好。”
“哦。”
温雅准备去做作业了。但是她心里没有问出来的话是:罗老师对我好,因为我们是老乡。爸爸,我和罗老师真的是老乡吗?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温家的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