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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剜心之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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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

    挂在琳琅苑前的楹联曾是龚夫人请宁海书圣亲题的门匾,现刚刷了金漆抹了一层桐油,更显得庄重非凡。

    她自恃清高,最欣赏荷花高洁,为示其地位所以只在正院堂前栽种一池菡萏。

    夏日花家,碧叶如盖,花茎似绦,荷衣比裙。

    红鲤眷拔金波游,碧荷自赏绀泥瘦。

    谁家稚子携莲房?木屐溜,倚门回首嗅。

    清风过,袅袅婷婷,含态婀娜。薄雨后,荷香飘摇,含笑熏风。

    如此佳境,当配一首悠扬古琴来诵,或当寻一支有缘的清风笛来相和。

    只是如今的琳琅苑里没有琴曲笛音,呼喝喊骂之嘈杂反而环遍院墙角落。

    声音最大的却是个子最矮的采菊,她掐着腰,耀武扬威地站在浣花堂的门口张狂喊道:“我们奉的是夫人的命令,查抄浣花堂!” 似有意要告之整座龚府,她们如今是夫人最得力的助手。

    “你们仔细搜查,尤其是她的床底案头,别落下要紧的证据。”

    “若是搜出重要物件,夫人有赏,大家都别拘着,给她翻个地朝天!”

    询梅采菊姐妹果真沆瀣一气,气味相投。

    绮月跌坐在清冷的青石板上,她已没了气力,只感下腹酸痛。听竹好不容易寻来一碗热米粥,正欲喂绮月服下。

    只听“砰”的一声,采菊一手拍落瓷碗,米粥洒落一地。

    听竹怒道:“采菊,你不要得寸进尺,太过嚣张!”

    “听竹,你平日里不是不爱讲话吗?怎么今天废话这么多?”采菊还用脚报复性地踹走碎碗片,“夫人发话让她吃粥了吗?你少擅作主张!她不说出那个姘头的名字,就不给她饭吃!”

    “人面兽心,逞性妄为必遭报应。”绮月冷面而视,她强忍委屈向听竹挤出了一道微笑,“别理她们,她们不过是不明是非的可怜人,自己被蒙在鼓里还不知,无脑无知与兽无异。不必相争,难道咱们被狗咬了,还要再咬回来吗?”

    “你这不要脸的骚烂货, 还敢骂我们是狗!”

    “是不是狗不知道,蠢却是知道。”

    采菊自知辩不过绮月,她又不忍受气便一脚踹开浣花堂的屋门。

    她放肆发泄,将绮月用的樟木箱子里的旧衣衫悉数倒了出来,又将墨汁翻洒在衣服上。

    怎奈采菊还不解气,捧着桌案上那盆清白无辜的茉莉好个发狠,可怜茉莉花瓣被摘落一地,采菊还不依不饶非要叫它香消魂断,竟将花重重砸落下来摔碎在地,又附加上来几脚踩踏,更是将花摧残至死。

    那盆茉莉就是龚绍淳命来恩在医院送给绮月收养的,绮月一直感动于沐春茶园荀夫人的知遇之恩,便将这盆茉莉视为知己。如今自己被冤,知己亦受连累,实在是叫她于心不忍。

    “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却有一样,你来瞧瞧。”询梅来唤采菊,这才让她停止对茉莉的凌虐。

    询梅展开一只宝匣,里面便是绮月失而复得的那杆“湘妃竹笔”。

    “一管破笔还用这么好的锦盒收着,真的可惜。”

    “这管笔可是那姘头赠予你的定情信物?”询梅颇带审讯的口吻问道。

    绮月讪笑也不作答,一脸轻蔑地看着这两只跳梁小丑作秀。

    采菊见绮月蔑视的目光更是怒火中烧,她一把抢过锦盒里的竹笔,双手用力再加膝盖一顶,竹笔立刻折成两节就扔在绮月面前。

    绮月心尖一颤,她将一片炽热放在此笔之中,如今笔断,顿时只感她与绍汪的情谊全断。

    本是有缘之物失而复得,谁料竟断送在这狠厉之人手中。

    绮月心中不免触动,她感到摧心之痛,痛过一切,远胜一切。

    “至于这个锦盒刚好配我新得的首饰。”询梅媚笑而说 ,顺手便将龚绍淳为绮月配制的锦盒据为己有,藏了起来。

    “果然是下流之人,一母同‘包’,狗胆包天的‘包’。”绮月紧咬玉齿,蛾眉倒蹙。

    询梅摇着她的狐狸尾巴很是得意 ,“如今你认也罢,不认也罢,总之结局已定。”

    “来人,把家具用具尽数归置好,今晚我们姐妹要住浣花堂。”

    绮月没有任何行李倒是孑然干净,如今询梅姊妹二人鸠占鹊巢,她只有望着“浣花草堂”四个大字暗自揪心。

    询梅一心要占尽绮月的风头,代替她成为夫人的“心头肉”,终于尝到将绮月踩在脚下的滋味,更是狂妄道:“今日我们占了你的浣花堂,明日回到宁海,你那朝南的大房间自然也是我们的。”

    “哼”,绮月冷笑道:“你努力的结果还不是想成为第二个我,而我现在的样子不正也是你们的结局。”

    询梅听她冷言冷语,不禁吓出一身冷汗,而后强装镇静呼喝一旁的小厮将绮月带去正厅问话。

    ……

    琳琅苑

    正厅

    龚夫人的云鬓被风吹斜,她唤秋姑姑来为自己梳头,用了快三十年的桃木梳子上面刻着“惆怅”二字。

    “惆怅梳,舒惆怅,长梳长舒畅。”这原是绮月对这把梳子的解释。龚夫人盯着这把她与龚正则定亲时的信物,心下纠结。

    她唤来秋姑姑为她理鬓梳头,梳子沾了桂花油,鬟鬓生香,她又想到那个也喜欢用桂花油梳头的姑娘。

    “阿秋,绮月之事可会有什么变数?”

    “夫人,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她抵赖。”秋姑姑看出夫人有些后悔,又怕她一时心软放过绮月。

    龚夫人现下开始想念绮月也想念她梳头的手艺。

    “咱们这么对绮月,是不是残忍了些?绍汪回来会不会责怪咱们?”

    “二少爷?应该不会吧,二少爷归家数日都没见到绮月,也没向咱们询问过绮月,像是把她忘了一样。”

    “唉”,龚夫人长叹一口气道:“你是不了解绍汪的,他走了多少日子就惦记着绮月多少日子。”

    “二少爷人中龙凤,如今又是官身,夫人望子成龙的愿望终于实现。那绮月到底是个丫头怎配做咱们二少爷的太太。”

    “是,可我原是答应过绍汪,会将绮月留下。”

    “如今绮月身子已破,二少爷岂会再要这残花败柳。”秋姑姑笃定龚绍汪绝不会想戴绿帽子。“自古女子名节为大,绮月伤风败俗,兹事体大。夫人放心,二少爷若知此事一定会放弃她的。”

    “我自然知道以她的出身和背景肯定是配不上绍汪分毫。可她玲珑乖巧又娴静文雅,我确实只想把她牢牢抓在身边为己所用。”

    “如今不正如夫人心意?她失德丧节俨然不会再有人惦记了。她自己也当明白,如今她的名声扫地也没有男人愿意要她,以后只有全心全意侍奉夫人,再不敢生异心!”

    “是,咱们断了她的心思和退路,也就断了绍汪的念头,虽是残忍但对她们二人才是正经的归宿。”

    “夫人英明,如今咱们只要把事情坐实,任绮月如何辩白都要让她认下此事 ,之后再循循诱之,她必能安心听话。”

    秋姑姑的算盘珠子打的响亮,她原本就是要借助夫人的手将绮月打入“冷宫”从此再无人敢比她威风,她巴不得绮月一蹶不振更可任人摆布。

    “夫人,夫人!”

    “门外是谁喧哗?”

    只见询梅和采菊二人蓬头垢面哭丧着跑来,在庭前跪下。

    “夫人可要为咱们姐妹做主!”

    “你们二人何以喧哗?”

    “咱们奉夫人命令查抄浣花堂,发现一杆笔藏着严实,就询问绮月可是与那姘头的信物,谁知听竹为绮月出头抢了那杆笔还把我们打了一顿。”说完便呜咽哭了起来。

    龚夫人一脸肃穆,怒道:“你们两人又带着四五个家丁怎么还会被一个听竹打成这副德行?”

    询梅姊妹面面相觑,采菊又道:“那个听竹平日不言不语,谁知是个狠角色,对咱们又踢又打,我们姐妹素来不与这等狠人交涉,所以不敌她也不奇怪……”

    采菊的瞎话自己都编不下去了,她偷偷注视着龚夫人的脸色,只见她正襟危坐,一脸愠色,便知道自己的谎言已被她看穿。

    “你们若不滋事,听竹何故会反?”龚夫人早已猜到,定是她们行径狂妄刺激了旁人。

    “定是那支笔,绮月一见笔就慌了,听竹为了她便和咱们争执起来。”

    “那听竹现在何处?”

    询梅遂命家丁带绮月与听竹前来问话,只见二人脸上均有伤痕,但神情坚韧。绮月一如往常,面上毫无表情,听竹脸上多是愤懑,双手握拳似有戒备。

    夫人看二人脸上挂彩再与询梅采菊对比,猜到询梅姊妹必是对二人施暴。

    “来人,让绮月坐下回话。”夫人先恨后甜,又开始关心起来绮月。

    一旁的询梅和采菊更是狐疑,夫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绮月见夫人赏赐的紫檀凳子,四平八稳地立在脚边,“夫人,今日是非想必夫人心中早有定论。绮月只有一句话想问夫人,请夫人务必告之。”

    夫人示意旁人退下,庭前只留她与绮月二人。

    “你有何话?现在可问了。”

    绮月望着神色张皇的夫人,问道:“绮月想问夫人,秋姑姑今日所做之事,可是夫人授意的?”

    龚夫人转身走到一旁,不再看绮月,依旧摆弄着那串念珠 ,“是你失德败性,我授意不授意又有什么要紧。”

    绮月登时明白了龚夫人的用意,只念自己这些年的对她的恩念已全部耗干殆尽。

    “我原以为是秋姑姑假传圣旨,还对夫人绕有幻想,谁知是我自欺欺人,我服侍夫人十数年,到头来却换得夫人一句‘失德败性’,真是可笑至极!”

    “我也是真心待过你,教你诗文礼乐,教你琴棋书画,家中个个下人哪个不是歆羡于你?”

    “所以呢?夫人怕我离开你是吗?才用了这样的方法将我框住,锁住,叫我一生活在你们编织的噩梦里,只为强行把我留在你的身边继续做你的棋子。”

    “绮月,龚府才是你的归宿,你安心留在我的身侧,我自会想法子替你昭雪。”

    “你不是归宿,你是桎梏,你是剜心的恶魔!”

    “你忘恩负义!”

    “恩义?”绮月颤抖着说道,“阖府上下全是夫人的‘恩义’,二十年前拆散秋凤姻缘、八年前将我关进老爷的屋内都叫做‘恩义’!夫人的‘恩义’绮月承受不起!”

    “好,我今日算看明白了,原来你早有异心。”龚夫人快被绮月气晕过去,“喂不熟的狼,我教你的道理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是你教我读‘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是你教我学‘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你告诉我‘名节为大,不容有失。’如今的我全全是拜你所赐呀!”

    “是你迂腐不知变通。”

    “你道貌岸然,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我确实学不会这两面三刀的阴险本领!”

    龚夫人眼神狠厉,绮月原是最怕她的这副神情,现下她已无所畏惧。

    绮月呛声道:“昨夜二少爷确实来过我的北厢房,我今早烧的那件衣服也确实是他的。”

    “啪”,龚夫人一巴掌打在绮月脸上,他的宝贝儿子岂容旁人置喙。

    “我是不会相信,你莫要大放厥词,污蔑我儿清誉。”

    “夫人不信?”绮月虽然被打却若无其事,“夫人信不信没关系?我只不过是道出实情,夫人愿意替我们保密还是要公之于众,全看夫人意下。”

    绮月自然知道龚夫人不会对外吐露绍汪之事,与她说来不过是为了诛心杀威。

    龚夫人见绮月已是油盐不进再不能为自己所缚,又开始攀咬自己的宝贝绍汪,更是心中大恨。

    “原来你竟是只狐狸,我却是小瞧你了。”

    龚夫人急唤来人,不由分说让人绑了绮月,又命询梅姊妹前来连扇绮月耳光。

    “我教你诗文礼乐,你却是恶言顶撞,如此能言善道,我收不回你口中的诗文,就打折你的嘴,叫你再不能吟诗诵曲。”

    询梅二姊更是跃跃欲试,一人一掌顷刻间,绮月的脸上已然开花。

    “你可认错?”夫人厉声问道。

    绮月不为所怕,依旧笑道:“错不在我,我何须认错!”

    绮月原来是个倔脾气,龚夫人这才领教。

    秋姑姑又来打好人牌,“姑娘,何苦自己遭罪,人该清醒一些,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就是太清醒才识得你们的真面目,一个个装菩萨做善人,实则是黑心肠的妖魔小丑,日日念的经文都是催命符咒,口中诵的礼义廉耻都是无德无耻,人前装模作样人后肮脏不堪,我誓死也不会与尔等为伍。”

    “打她,给我狠狠地打!”

    绮月一口狠狠咬住采菊伸来的手掌,疼的采菊眼泪直流,任询梅如何捶打绮月,她就是不肯松口。

    秋姑姑抄起紫檀凳子一下子敲到绮月的下腹之处,绮月才松了口,只见采菊的手上已流下鲜血。

    绮月碎了一口,她牙间带血,竟苦笑道:“你们看到了吗,我的今日必是你们的下场。这个主人,是魔头,你们若做小鬼做帮凶,来年必自尝恶果,报应临门。”

    “好个牙尖嘴利。”龚夫人怒目圆睁,火冒三丈,“来人,上竹夹子!”

    龚夫人又命小厮为绮月上了拶指之刑,竹夹子夹住绮月十根手指,左右一旁有两人来拉,夹子锁紧指腹叫人痛不欲生,绮月香汗一地,终于疼得喊了出来。

    十指连心,心痛不止,这果然是剜心之刑。

    她大声呵斥道:“我授你琴棋书法,你也还来,我请名门师父教你的绣工也还回来!我是魔鬼,今日便索了你的命!”

    “龚夫人,如若我死了,也算是以命还恩,不过我的债呢?你们如何来抵?”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生前含冤,死后化鬼,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说完绮月便开始吟诵起“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多他加多夜……”

    龚夫人一时脊背发凉,她信佛敬鬼神,自然害怕让这等污秽之事出现在自己府中。

    ……

    眼下快到正午,阳光透过琳琅苑的七彩玻璃窗洒进屋里,正好落在绮月的脸上。

    绮月被那多彩梦幻的光线刺目而倍受折磨,她静静闭上眼睛,忘记灼目,忘记痛苦,忘记身处何方,直到望见不远处的荷花池……

    一池荷花开的锦秀,玲珑芙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遗世独立亦是不爱沾染凡尘,它自诩清流,绝不肯向俗世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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