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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宁海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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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一些过于伤痛的事情会被转化为梦境,是伤者逃避现实的自我安慰,也是对那些难以启齿之事的宽恕。

    真的能宽恕吗?也许只能化作苦水自己咽下去吧。不谓别的,只谓自己无处逃离。

    从西长街回来的路上,绮月脑海里浮现起那桩她想忘却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旧梦。

    前尘往事,讳莫如深

    ……

    那年绮月十五岁,龚绍汪离开家后的第一个夏天。

    那年宁海的夏夜无穷无尽,别人摇扇扑流萤,唯有绮月心寒似冰凌。

    傍晚

    太阳用自己最后一点余晖照耀进“浣花堂”,撒在绮月的脸上轻抚着她娇白的面庞,那脸上金灿灿的。那时的她肌肤细嫩光滑由胜雪娘子,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尤似仙子。

    那年夫人总是时不时的犯困,太阳刚刚落了山就躺下来了,她怕自己落了病还差人去寻大夫来看,结果大夫来时她却困得不省人事。

    夫人只要睡得安稳是不会让人伺候的,所以每每到了晚上才是绮月一天里唯一属于自己的自由时光。

    早些时候她又得了夫人的赏赐,那几个什物让她盘了一遍又一遍,好个珍稀。

    心中窃喜夫人待自己不薄,若是再赏赐几件稀罕物,那可够自己以后开间铺子了。

    绮月再拿出一个朱红色的荔枝纹绣囊,那里面是她的全部积蓄,全部盘算好了一遍便将绣囊缝进新做的被子里,这才舒了一口气。

    入夜

    太阳终于落了下去,人们刚好脱离那燥热的烟火。

    夏夜难耐,绮月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推开窗户,只见明月清辉刚好映入她的房间,把她的房间点亮。

    但是四下无风,万籁俱寂,绮月才觉得多少有些落寞,她是个贪凉的人,此时唯有绢丝扇子才是她唯一的寄托。

    “二少爷最喜欢有风的夜了,不知道他那里天气如何?永城是不是也像宁海这般热?”绮月在床上睡不着,思忖着。

    秋姑姑趁着月色,悄悄地来唤绮月,“悄悄”到绮月都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她贴着门缝小声道:“姑娘,姑娘,夫人唤你。”

    “姑姑可知是何事吗?”绮月累了一天实在是不想动。

    “姑娘来了便知。”秋姑姑明显是不方便言明在此的。

    绮月跟着秋姑姑进了夫人的卧房,见夫人醒了坐在床边,只穿了件单薄的睡衣,但是看起来全然没有了困倦之色只是眼眸里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夫人怎么起床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再去唤大夫来。”绮月见她神色阴郁便马上询问道。

    龚夫人干干的笑了笑,她拉着绮月的手道:“我就知道你是会体贴我的。”

    “绮月姑娘放心,孙大夫在客房住下了,天一亮就来为夫人问脉。”

    “那我帮夫人揉揉脚吧。”

    “不用了,这个家里头最知心的丫头就属你了,想如今你也大了,有些事情也该懂了。就当是替我分担分担,也不枉我素日里对你的照拂。”

    绮月听不懂夫人的话,皱着眉头看着她。

    绮月跪坐在夫人的脚边,龚夫人弯下腰挽了挽绮月的鬓角,将那些杂发拢到了她的耳后,说道:“你帮我办事我定会记在心里,我也知道你乖巧温顺最得我意。”

    绮月被夫人绕糊涂了,她望向秋姑姑,希望她能解释解释。

    秋姑姑只看着夫人没有任何回应。

    “绍汪那里我会亲自解释的,他总有一天会长大,到时候自然就会理解了。”

    “挺香的,今夜你可沐浴了?”

    “洗过了,用的今天夫人赏的白蟾油。”

    “那便好。”

    夫人说罢将绮月拉了起来,又向秋姑姑使了眼色。

    秋姑姑从榻上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件粉红色花蛱蝶式袍子端了过来。

    她脸上突然有了色彩,嬉笑道:“姑娘来试试吧,夫人的一番心意。”

    说着秋姑姑拉着绮月坐到夫人用的妆镜前面,就开始为绮月梳头,盘起了高高的发髻,嵌了好多海棠珠花。

    绮月从没如此打扮过,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很奇怪。

    绮月莫名其妙地看向夫人,只见她刻意回避绮月的目光,又从首饰盒里找出一对珍珠蝴蝶耳坠再亲手给绮月戴上。

    “夫人,您该不会是要打发绮月走吧?”绮月见过先前被夫人赶走的家佣,为了不让人传出家里的事儿,他们临走前夫人都会好好打赏一番。

    “傻孩子,夫人是疼你,信任你,还指望你给她争脸面呢,怎么舍得赶你走呀。”一旁的秋姑姑边伺候绮月更衣边说道,“你只要别忘了夫人给你的恩惠就好了。

    “绮月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相信她不会辜负我的。”夫人竟拿出了自己用的胭脂就往绮月脸上涂,“到底是年轻,底子好,不用怎么着色也是红润的很,难怪老爷赞你是‘天然去雕饰’。”

    绮月被夫人和秋姑姑拾弄了一番,浑身都不自在,但在镜中的自己很是明艳,像是个婚嫁娘的样子,绮月心中暗暗高兴起来。

    心想:“夫人怎么突然打赏起我来了,还是这样打赏?难道是我今天的绣活儿做得好?到底是在夫人心中我的份量比旁人重吧。”

    “穿戴好了,夫人看看满意吗?”秋姑姑就像收拾了一件物件儿一样。

    “嗯,就这样吧。”

    绮月听着夫人的声音很是冷脆,甚至有些不悦。

    一时心里犯了嘀咕,“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是希望我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绮月跟着秋姑姑作揖答谢夫人,还没等绮月张口答谢就被秋姑姑硬硬地拉出了卧室,秋姑姑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生怕她跑了一样。

    走了良久,绮月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秋姑姑咱们是去哪儿呀?这已经过了回浣花堂的路了。”绮月好奇问道。

    秋姑姑脚步急匆匆地,带着绮月也快了起来,她说道:“自然是去前院啊。”

    前院是老爷和少爷们的院子,大晚上的干嘛去那里?

    绮月好奇道:“难道是二少爷回来了,他唤我去的吗?”绮月自从从绍汪的院子搬出来,去前院的次数并不多,最多就是到绍汪的院子里帮他打扫房间整理东西。

    秋姑姑没有回答,走了几步突然冷不丁的说:“姑娘若是日后得了富贵,可别不认得姑姑了。”

    “啥,姑姑我不懂?”绮月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询问道。

    说着秋姑姑暂停了下来,这几步路就让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不是二少爷回来了,是老爷刚从扬州回来,还吃了些酒,醉了。”

    她转而笑道:“你放机灵些,把对夫人的用心也放在老爷身上些。夫人准许,让你今晚去伺候老爷,顺心承意即可。”

    “顺心承意”这四个字她说的尤为重。

    绮月皱着眉头又问道:“老爷那里何时用到我去伺候,不都是管家亲力亲为吗?”

    秋姑姑嘴一撇,说道:“主子让你做的,你就只管好好做,这事儿旁人还没有知道的,待‘生米煮成熟饭’后自有夫人替你请恩。进去后别大声,记得我的话儿对老爷要比对夫人还要温顺。”

    绮月抓了抓脸,十分茫然。

    秋姑姑二话没说,一把推开屋门就直接将绮月拥进了屋子里,然后爽快的关上了门。

    绮月被吓了一跳,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还有漫天的酒气熏得绮月只想咳嗽。

    只听屋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呻吟,却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绮月登时怕了,她使劲儿拍打门窗,向站在一门之隔外的秋姑姑喊“救命”。

    “姑娘别怪姑姑心狠,这许是你的福气呢。”秋姑姑仍是无动于衷,她在屋外锁上了门,“唉,咱们穷苦出身的女人许是这样才能出人头地,姑娘已然是最好命的丫头了。”

    绮月见她的影子消失了,更是害怕惊慌。

    “喊什么!”那是龚正则的声音。

    绮月吓得哑口无言,连忙捂住口鼻,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

    “过来吧。”龚正则似梦呓。

    绮月依旧愣在原地,突然间她恍然大悟,看着自己婚嫁娘的装扮,明白了一切,“原来今晚夫人是要让我‘嫁’给老爷。”

    豆大的眼泪不自觉的冒了出来,绮月看着这整个世界都是湿的。

    现在她是多么多么的厌恶这身华服,恨不得马上从身上扒下来。

    “夫人为何连我的心愿都不问问,就把我不清不楚的骗来?”绮月暗暗想着却不敢出声儿。

    “你还不过来,是要我去抓你吗?”龚正则没好气的喊着。

    他酩酊大醉,说的都是胡言乱语,躺在床上骂骂咧咧。

    随后,他又用家乡话骂着不为所动的绮月,各种不堪的秽语让绮月汗毛竖起,如坐针毡。

    绮月缩在门口不敢出任何响声儿,就连呼吸都很小心。此刻的她已然无助到了极点,她多么希望龚正则赶紧睡过去,永远都不要醒来。

    只听床上有起身的动静,龚正则怒道:“是要我亲自来逮你吗?快给我滚过来!”

    绮月心中七上八下,她听过厨房的那些姨婆们聊过男女之事,虽然东一句西一句,她听得一知半解却想想都让人面红耳赤。

    想来她常年受三纲五常伦理教化,对男女肌肤之亲很是排斥,何况龚正则在她眼里是那么高高在上,庄重正气的人,是她的大家长,是她眼中父亲的形象,岂可冒犯。

    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很大,却烫的似烧好的烙铁,一股酒气刺鼻,绮月的晚餐都要恶心的吐出来了。

    来人正是龚正则,他宽大的身躯完完全全能裹住绮月,龚正则握着她的胳膊肘子就往房里拖,任她怎么哭喊“饶命”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拖她就像是在拖一袋大米或是一只羊羔一样简单。

    绮月哭闹着,挣扎着却还是被拖到了榻上,头上的珠花散了,被龚正则一脚踩成了泥。耳朵上的蝴蝶坠子也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绮月多盼着自己就是那只蝴蝶,哪怕是只别的什么虫,渺小,会飞,不招人眼就好。

    龚正则在她身上一通乱摸,吓的绮月牢牢护住衣襟抵死不从。

    刺鼻的酒气灌进了绮月的鼻腔,她感到胸闷恶心。从那时起,酒,是她最反感的味道儿。

    “你是哪来的丫头,这么不识抬举。回头告诉你家的主子,我定要与他没完。”

    龚正则此刻晕头转向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也不知道献来的女人是何背景。

    这应该也是龚正则第一次遇上这么抗拒他的女人,但偏偏女人越拒绝,他越想快点征服。

    清丽的白蟾花味儿是他最熟悉的味道儿,一如自己素日身上撒的香,和整个龚家整个宁海都是相似的。

    龚正则开始解自己的衣扣,没解几个已然急不可耐了。他见榻上的女人不听话,反手就是一记耳光,绮月瞬时耳边“嗡”的一声儿,脑中更是一片空白。

    男人压倒性的力量与重量成了女人不可比拟的优势,龚正则如今猥琐的样子和往日庄重严肃的气度截然相反。谁能料到他竟然是这副模样?

    龚正则欲解绮月的衣衫扣子,绮月抵死不从,不知道她又挨了龚正则多少个耳光,只觉得脸高嘴肿,似要晕厥。

    龚正则打的也出了汗,他看硬的不行便要来软的,双手抱起绮月的脸庞就要亲了上去。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玄色蜥蜴,吐出粘满口水的信子,简直恶心至极。

    绮月拼命挣脱,从未要放弃,绝不能让他得逞。

    此时,她向榻边的几案摸索,随手捡了一件硬物使出全身的力气就往龚正则的头上砸去。

    只听龚正则高喊了一声,大手松开,了,又听桌椅应声倒地,还听到瓷器摔碎的声响。

    突然,屋里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了喊骂之声。

    ……

    绮月想这一晚快点过去,每分每秒对她都是煎熬,太阳什么时候才能升起?黎明何时才能来到?

    绮月蜷缩着身体,像冬夜里靠睡觉取暖的松鼠,但她不敢睡去,唯有自己安慰自己,她想不到自己未来会如何?也不知道此事该如何收场,只盼着天下既白,好有人发现她还活着。

    破晓

    冷灰色的银辉像一柄长剑斜着剑锋撕破了温柔的夜,刺穿了龚家的朱漆门,剖开了七彩琉璃窗直接扎入了绮月的心脏。

    绮月不敢一探究竟,她缩在角落里出了满身的虚汗,从头到脚都没有了温度,像是泡进了冰水里,冷到刺骨再到麻木直到失去了知觉忘记了呼吸。

    ……

    终于

    太阳透过薄雾洒进了进来,绮月一夜未合眼,她依靠的墙角被柱子挡着有些许盲区,只能看到满地狼藉,茶杯茶碗散落在地连同桌椅板凳也是东倒西歪。

    “姑娘,醒了吗?”突然间有人冒出了话,绮月像是看到了对生的渴望,拼命地拍打着门。

    秋姑姑打开了房门,只见绮月妆发不整但衣衫未解,一脸惨白满脸泪痕,原本白嫩光滑的脸蛋上全是红红的手掌印,颤颤巍巍的样子很是心碎,她这一夜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绮月看到秋姑姑像是看见了亲人,哪怕是将她推进火海的亲人。

    绮月哭着像是找不到家的孩子,她乞求着能得到别人的怜爱,她多想要个安慰,多想拥有一个怀抱。

    可走近一看,秋姑姑身后站着面色铁秋的龚夫人,她的眼睛里嵌了一支寒冽的冰锥,竟冰冷冷地的注视着自己。

    绮月最怕那种神情,好像是她犯了天大的错误,夫人能生吞了她一样。

    秋姑姑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身后的龚夫人走到了前面,见屋里凌乱不堪,龚正则正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老爷怎么样了?”夫人看着屋内的狼藉,口若含剑问道。

    绮月颤颤巍巍不敢答话。

    秋姑姑二话不说掀起来绮月的裙摆,仔细的看了看她的内裙,冲夫人摇了摇头。绮月好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可以任人摆布,往日里受夫人关爱的得意已荡然全无。

    秋姑姑再去翻老爷的身子,发现他已是睡着了。

    她走到夫人身前,小声嘀咕着,绮月虽在一旁却半个字都没听到。

    夫人的表情似有好转,眼里冰锥收了回去,又换回了她往日的神情。

    “绮月姑娘,夫人昨夜命你照顾醉酒的老爷,你却办事不力害老爷从床上滚落受伤,你可知道?”秋姑姑斥责道。

    绮月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抿着嘴似有无限委屈却只能往肚子里咽。

    “罢了,绮月还小不懂得人情世故,这不怨她,回去梳洗干净再来复我吧。”夫人突然出来打圆场,她与秋姑姑一问一答就把这桩糊涂事儿圆了过去。

    说罢她扬袖而去,再没正眼看一眼绮月。

    后来,绮月被秋姑姑带回后院的厢房里休息,她在屋里睡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被子蒙着头,生怕有一寸肌肤是露在外面的。

    再后来,秋姑姑给她找了大夫,大夫说她是邪风入体,发了癔症,开了几副药才吃好的。

    那年,至少有半年的时间,绮月都不敢再跨进前院的门。

    秋姑姑告诉她,“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老爷醉酒摔下了床。”

    那夜后,龚正则虽无大碍却把额头摔破了,现在还时不时的会晕眩。

    但是夫人那里有了好消息,自生了三少爷后夫人又有了身孕,就是那惊险一夜后的早晨发现的。

    那晚的事儿就像是没发生过的一样,没有人再提起过,好像真的就是自己做的梦,但是绮月是手背上恨恨咬下去的牙印却又一遍一遍提醒她什么才是现实。

    一个好像是喝断了片什么都忘了,一个则是完全沉浸在再次怀孕的欢愉中。他们对绮月的态度依旧如昔,一个还是端端正正的大家长,一个还是恩威并施的女家主。

    绮月忽然明白,原来夫人那么早来开锁不是为了解救自己的,而是来解救她自己的。

    她多半是在知道自己有孕之后才火速和秋姑姑一道来开门的。

    但绮月心中也有各种疑问:夫人究竟想看到哪种局面?若是夫人没有怀四少爷,那绮月还能是现在的绮月吗?夫人是否早已对龚正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自己对她而言究竟是什么?是别人眼中的童养媳?还是为了取悦丈夫而设计的傀儡?

    总之,她是个没有地位没有选择权利的牺牲品。

    绮月对夫人呢?既爱又恨,敬之怕之。

    绮月好不容易走出了别人的视线,她突然觉得夏天是很冷,人心也很冷。

    不经意间,她想到了那个被她的丢弃的西装外套,那个温度不知道能不能替她遮挡各种忽如而来的寒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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