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沙州厚葬女魃遗骨，南山巧遇倭僧慈觉

    土地说这许多，灵钏才明白为何望乡台上孟婆说起女魃时会那么伤感。以前还以为她二人同为帝女所以物伤其类；如今才知孟婆和女魃一样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故而孟婆与女魃虽未相见，却有同命相怜、惺惺相惜之感。

    待土地说完，灵钏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灵风插口道：“不知土地公可知那钟山现在何处？我们又该如何打开封印取得女魃遗骨？”土地公道：“那钟山又叫章尾山，在西海之外赤水之北，如今又叫天峻山。传闻那里除了有女魃遗骨，还有蚩尤首级埋于山中，如今由山神代为看管。”灵钏灵风闻言皆“咦”了一声，都想不到蚩尤首级居然也在钟山，于是便问其故。只听土地道：“昔日涿鹿战后蚩尤被杀，身躯葬于阳谷，头颅弃于章尾山，被当地土民安葬，上仙若去西海一问便知。”

    灵钏见该问的都已问明，便和土地施礼告别，然后和灵风武威玄苍一起御风前往西海。四人离了敦煌向东南直飞一千余里，便到西海。刚一落地，就有巡海夜叉踏浪而来上前施礼，灵钏也不客套，还礼之后便问起天峻山位置，夜叉回报向西北二百里便是。于是四人按其指引再飞二百余里，遇见一山，只见异峰幽洞奇秀天成，山下松柏挺立绿草茵茵，山峰两侧奇峰林立亦幻亦真，且峰峦沟壑间清泉潺潺，有白鹿黄羊出没其间。但最让人惊异的却是天峻山顶竟有数以百计的群山石林，远观巍峨高大气势雄伟，细看却又风光绮丽俊秀清雅。灵钏昔日曾与祖父游览云南石林，知道这是长期缺水干旱又经风蚀造成的喀斯特地形，联想起这里便是赤水之北女魃被流放的地方，顿时心中凛然，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结印召唤山神，不久便有一人骑马而来，只见胡服赤足、革甲铁弓，一副羌族猎人装扮。那山神跳下马来上前施礼，汉话流利礼数周到。灵钏笑问：“不知尊驾生前为谁，为何胡服俗语，让人心生亲切。”那山神道：“小神昔日只是山中猎户，无名无姓。秦惠文王攻破蜀都，我等祖先逃亡河湟后又到此。于是就在此地繁衍生息，世称氐羌。小神十八岁那年，曾误入蚩尤墓打翻长明灯，放出蚩尤精魄。万幸拼死逃出，并误按机关以断龙石将墓穴封死。凭这一点功劳，一生无病无灾，死后被封此方山神，长居在此。”

    灵钏见那山神虽是胡人，却口齿伶俐辩才无碍，和先前所见山神都不相同，倒是和圆滑世故的土地公有几分相像，便夸奖道：“不想尊驾口才如此了得。”那山神笑道：“这还得归功于本地城隍神时常问责之故。”灵钏闻言“哦”了一声，那山神继续说道：“上仙不知，这天峻山古称章尾山，昔日曾是烛龙看管之所，后来烛龙之子鼓弑神被杀，烛龙也受其牵连打入地狱，从此这章尾山便成无主之地。但因有蚩尤墓在此，所以天帝常派天将巡视。后来汉武帝时打通西域，汉将霍去病曾在此地附近建西平亭，汉家势力从此扩展过来，始有土地山神坐镇。到东汉建安年间，此地始置西平郡，魏文帝时又扩建城池，天庭遂命汉时护羌校尉邓训为西都县城隍神，掌管一郡生灵，直到今日仍受香火。那邓大人本是东汉开国大将邓禹之子，平生不爱斗鸡走马却乐于坐镇边关，擅能安抚羌胡、监理漕运，为官清正、活人无数，为这一方百姓殚精竭虑，最后病死任上。出殡时汉羌两族万民号哭，所以担任城隍神后，也时常招四方土地山神问责褒奖。而除他之外，此地不远还有一座神山，被称为万山之首，名为积石山，山中有神，名为阿尼玛卿，乃是观音菩萨道场，藏密四大神山之一。只不过如今天峻山亦属吐蕃，所以我等也要受其节制。这汉蕃两边的神灵，我等皆不敢得罪，时间长了自然得能说会道左右逢源。”

    灵钏心想这积石山的山神阿尼玛卿名字倒是特别，还不知其就是后来西藏史诗《格萨尔王》里英雄格萨尔的父亲。不过随后就抛在脑后，问起女魃遗骨所在。山神一指山顶道：“就在此山峰顶，小神领上仙去看。”说完在前引路，运起神通在山坡上生出石阶。灵钏一边心说“不是封印在山底么，怎么在山顶”，一边随他攀援而上。待沿着金字塔形的岩坡登上山顶，只见一处并不起眼的土包隐隐散出灵气，那山神一指道：“女魃遗骨便在此处了。”说完对着土包拜了三拜。

    灵钏见状叹道：“女魃毕竟是黄帝之女，死后竟如此凄凉惨淡。不但没有墓碑，连小草野花也不肯陪她。”一旁灵风插口道：“女魃之死乃是天界众神难言之耻，如今只会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又怎么会给她书碑立传。”灵钏一想也是，昔日女魃化身旱神斗败风伯雨师，却被擅长耕作的神农氏厌弃，流放赤水之北。反是风伯雨师两个手下败将如今位列仙班，在天庭任职享尽荣华富贵。若细论起来又哪有公道可言。可怜女魃贵为帝女，却也成为炎黄同盟的政治牺牲品，最后落到这般田地。

    灵钏长叹一声，与灵风武威玄苍三个一起对着土包拜了几拜，闭目暗暗祝祷道：“神女在上，弟子本不该叨扰圣灵。但目下四十万回鹘即将南下，已成华夏隐忧，若不早除势必为天下劫难。弟子此来相求，若神女有灵，允我搬动仙体前往沙州，便请让这一地烈阳疾雨以示讯息。”在心中连说三遍，这才垂手立在一旁静静等候。此刻天空烈阳正盛无风无云，不久竟突然有雨点落下打在脸上。灵钏下意识地手摸面颊，只觉那雨水触手生温如同热泪，心中不觉一阵难过。

    一阵急雨转瞬即逝，连地上都不见有些湿润。灵钏见女魃显灵首肯，便以手刨土将孤坟打开，里面露出一具被绳索绑缚、佝偻干枯的遗骸，双手呈现出遮面怮哭之状，兼之身体蜷曲，一看便是死前受尽痛苦的样子。

    灵钏虽有心理准备，如今见到却还是心中剧痛，不禁流下两行清泪，先将绑缚女魃双手的绳索撕开。那绳索还带有灵山十巫一起施法留下的灵气，虽比生皮铁索更为坚韧，但在灵钏手上却如撕纸般轻松。待女魃双手解放，灵钏又自解外袍将女魃遗骨小心包好。说来也怪，这旱神出土，灵钏只觉天上太阳也暴烈几分，大地升腾起浓浓热气，很快就烤干龟裂。但外袍刚将遗骨遮盖包好，便有微风凉意席卷四周，大地很快恢复如常，就如旱情并未发生过一般。

    一旁山神见灵钏露出香肩，慌忙取来兽皮要给灵钏遮挡。灵风亦解外衣递上，只是灵钏昔日去海边冲浪游泳惯了，比基尼都没少穿，自然不管这些世俗礼法，也并不觉得坦肩露臂有何不妥，此刻没有理会灵风，只将山神递上的兽皮取来披在肩上，然后将包有女魃遗骨的外袍缚在背上，中间以兽皮相隔。灵风将自身蛇皮化成的外衣尴尬收起，两人谢过山神，便要御风返回沙州。一旁玄苍阻道：“既然来了，上仙不想看看蚩尤墓么？”

    经玄苍一说灵钏这才想起，这章尾山里还有蚩尤首级埋葬于此。之前沙州土地说过，涿鹿战后蚩尤被杀，躯体葬于山东阳谷，首级埋于此地。于是问山神如今蚩尤墓可有天将守卫，那山神道：“自小神昔日放下断龙石将蚩尤精魄困于墓穴之后，天庭便再未派人前来看守。”灵钏点头道：“相传自古帝王陵寝、高士墓穴皆有封闭墓道的千斤巨岩，一旦放下便再无打开之理。既如此，我便在外面看看好了。”于是令山神带路，灵钏等人一起来到一处山坳。山神指着岩壁说道：“那蚩尤墓便在里面。”灵钏灵风遂开天目望向石壁内，只见里面隐隐有墓道壁画，还有一团黑气左冲右突，似乎想要逃离此地，却每次撞击壁画，都会被壁画中所藏灵气击退。这整条墓道便宛如一个坚固的牢笼一般。黑气撞击良久，突然发现两道目光注视，遂停在原地，黑气中生出一双血眼狠狠盯着灵钏。

    灵钏一惊随即收了天目，只看黑气中所藏怨灵恶煞的神力，便不是现在能对抗的强大存在，想来应是蚩尤头颅中所藏精魄，只想不到怨念如此之深，又如此强大，困在此地千年也不曾减弱。不过这牢笼既然稳固，天庭又不派人来看管，想来这股黑气虽烈，还不至于跑到人间为祸。想到此，灵钏便不想再多事，与山神告别之后，背负女魃遗骨与灵风等人御风返回敦煌。

    远远看到莫高窟，灵钏先在沙海中寻个干净地方按落云头，然后结印招沙州土地前来。没过多久土地如约而至，灵钏先转身让其看到自己背上所负遗骨轮廓。土地会意，随即令属下阴兵去取来上好棺木，让灵钏先将女魃遗骨小心放入其中，然后令阴兵先送回土地庙中暂避。

    同土地交接完毕，灵钏又询问粮草之事，只听土地公道：“隋朝开皇、大业年间，天下一共建有六大粮仓，分别是荥阳洛口仓、洛州回洛仓、河阳仓、卫州黎阳仓、华州广通仓、陕州常平仓，存储粮食皆在百万石以上。其中洛口仓在隋末时被李密获取，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使瓦岗军短时间内就猛增至几十万人，李密亦自立为魏公，后来开元二十一年（733年），明皇曾下令重置，但可惜毁于战乱；回洛仓、黎阳仓、常平仓亦毁于战火，唯有广通仓还在使用。除此之外，还有今朝扩建的西京太仓、东京含嘉仓，储米粟多达千万石，上仙不妨前往洛阳看看，若能带回一二便足令沙州百姓支用数年。”

    灵钏闻言大喜，若能如此，想必石镜山洞府里的粮食问题也能一并解决，于是谢过土地，四人离了沙州。如今不急南下，先寻一处地方与四人商议。此去洛阳既要取粮，又不能太过声张，众人各抒己见不得统一，灵钏不得已，只得重回敦煌招土地问计。那土地公一日三次呼来喝去，却并无愠怒之色、颇有长者之风，既见灵钏相问，便又说出一事：“昔日汉惠帝修筑厨城门时，因地处渭河南岸沙土居多地基难筑，连建三次城门都发生坍塌。于是汉惠帝强征留侯张良家的聚宝盆，将其埋于厨城门下镇住地气，如此厨城门方得建成，成为汉时长安主门，屹立千年不倒。上仙若要取粮，不妨动动这聚宝盆的心思，只是莫要闹得门塌城毁便是。”

    灵钏一听还有这等宝贝，心中虽喜不自胜，但又一事不明，于是问道：“留侯张良虽是汉初三杰，但到底是个凡人，又哪里得来聚宝盆这等宝贝？”土地公道：“上仙有所不知，那留侯张良本是战国七雄之一的韩国贵族，祖上五代都做过国相。韩国为秦所灭之后，张良聚集不少江湖草莽来到洛阳陆浑县高都河一带开矿采金。据说当时追随张良一起淘金的人有很多，但除去吃穿用度，每日辛劳所得却很少，很快矿洞里金多的地方被采挖干净，于是便有人去挖金马腿，也就是矿洞里用作支撑的含金石柱，结果引发塌方死了很多人。死去矿工阴气不散，聚在金石之上化为金盆。后来张良便将金砂装入金盆，盆里便出金无数；将米粟装入金盆，便出米粟无数，由此才知其为宝物。后来张良便以此得来的重金邀请壮士，不期博浪沙刺杀秦皇失败，这才加入汉高祖刘邦的队伍，并将金盆借给丞相萧何，使萧何能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到汉惠帝时为建城门以保长安万年不失，惠帝便向张良要来聚宝盆，在其内装入土壤，使其出土排沙，这才得保厨城门千年屹立不倒社稷兴盛。”

    灵钏听到此处，笑道：“昔日已有宝物息壤，又何必浪费金盆，此举实在有些暴殄天物。”然后对土地公说道：“谢谢张大人指点迷津，我这便去洛阳取粮，过几日便回。”说罢灵钏御风，带众人直奔长安而去。

    从沙州到长安足有三千里之遥，灵钏飞到半路却改了主意，遂改方向先回石镜山洞府。四人南下千里便是叠州地界，灵钏率众回府，安世已得到消息在门前迎接。众人一路入府，与归海蜃影打过招呼，灵钏直接来到演阵台招来成康，邀其一起前往洛阳取粮。

    有风体加持，灵钏等人御风向东，不久便到千里之外的长安。因先前在酆都查阅妖人赵归真下落时，阴间察查司判官陆之道和六案功曹一起审阅编纂的案卷中有提到长安城因是大唐皇都，李唐又是道祖后裔之故，所以这长安城一直有天将守卫。且如今不知赵归真在皇城内是否复活，若贸然入城只怕引起多方注意，难免惹来一场横祸。于是思虑再三，灵钏决定先去拜会城隍神，看看同为酆都效力的同僚份上能不能有所收获。

    众人御风来到长安城南五十里的终南山顶，北望长安花团锦簇气势恢宏。这十三朝古都自西周建立丰镐两京，于今已有一千多年。阅尽沧桑却依然生机勃勃烟霞四起。开天目观之，长安城更是灵气缥缈、光怪陆离，其中更有八臂明王现身半空，不知是哪座佛寺护法神灵；又有天阶直通皇城，上立天兵，却不见天将踪影。

    灵钏收了天目连连咋舌，心中暗怪自己先前冒失，还想直接杀入皇城，强行除掉妖人赵归真。如今所见，这长安城不愧是天子脚下大唐圣都，只看值日神灵都有如此阵仗，莫说闯宫杀人，只怕白天踏入长安城内都会引来无数耳目露了形迹。众人不得已，只能暂时休息，等晚上再想办法。

    太阳西沉，山下远远传来诵经之声。灵钏循声望去，见一圆脸和尚身穿衲衣，正在攀援而上。众人走避不及索性留在原地，各自化身汉商豪客，以免露出本相惊吓到他。过不多会那和尚爬上峰顶，这才见到灵钏等人，略吃一惊，半天才开口说道：“此处人迹罕至、飞鸟难近，却不想几位已经早到了。”灵钏听他说话虽然流利，却也略带口音，想必不是汉人，便施礼问道：“不知大师是哪里人士，眼下在哪个寺庙修持？”虽只是随口一问，那僧人却认认真真回答道：“小僧法名圆仁，是从东边的日本渡海而来，为求佛法真经，如今正在山下悟真寺里挂单修业。”灵钏刚觉这僧人之名有些耳熟，随后就被他的直率认真逗得大笑，回道：“你倒是老实，问你什么就答什么。”那圆仁和尚不羞不恼，依然微笑道：“此处艰险难登，几位却能神色如常，且举手投足间都有大家风范，显然不是普通人。小僧不知几位底细，与其遮三瞒四，倒不如直言不讳来得安全。”灵钏闻言一惊，心说这大唐时代的日本人，竟已是看似木讷老实，实则内心精明之辈。不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