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法华院内韦陀施袭，赤山明神出手相救

    众人前往赤山浦路上，登州土地说起赤山法华院来历与新罗清海镇守将张保皋有关。十六年前张保皋已在武宁军中成名已久，因见大唐贵族阶层盛行蓄养新罗婢，与昆仑奴和菩萨蛮并称三宝，而这些新罗少女几乎都是海盗或奴贩沿岸掠买而来。看到同胞背井离乡骨肉分离受到奴役的惨况，张保皋决定返回新罗荡平海寇，以阻止此类血腥贸易的发生。而在登州赤山浦寻找海船时，张保皋发现有不少新罗人生活在赤山周围的村庄里，与汉人杂居。他们当中有些是为讨生活而来，有些则是逃亡奴隶。为让他们有所依托，张保皋遂上书朝廷请求在此建立佛教禅院。而当时平卢节度使为名将薛仁贵的曾孙薛平，除掌管淄、青、齐、登、莱五州事务外，还兼管对新罗、渤海两国的外交事务。因此薛平为长远计，批准在赤山浦建起禅院，并请天台宗僧众驻锡诵读《法华经》，赤山法华院由此得名。此后逐渐成为新罗商人通过海路往返大唐的重要驿站和文化活动中心，也为登州百姓带来不少经济利益。节度使薛平也因这一系列利民政策，而深得百姓爱戴。他在平卢任职六年，任满被召回朝中时，大量百姓拦道挽留，一连数天才得脱身。时人认为当时的节度使中很少有人像薛平这样深得民心。

    还未到法华院，众人已远远听到寺内僧人的诵经礼佛之声。远看依山而建肃穆庄严，林茂水激亭榭楼台，气势宏伟迤逦壮观；待走近看，只见南北依岭，溪流庭院，三面连峰作壁，唯独东方望海远开。远看还不觉如何，待走近了，才看出这依山傍海浑然一体的格局，颇具气势恢宏大气磅礴之感。

    众人走入山门，只见进门处一道小桥，潺潺流水自西向东经桥下流过，迎面就是大雄宝殿，依山面南而建。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巨型佛像，两侧分立迦叶和阿傩两位尊者，后壁是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左右十八罗汉。院东厢是观音殿，菩萨端坐中央神台上，右手持甘露瓶，左手握杨柳枝，身后左右分别是善财童子和捧珠龙女。院西厢是地藏菩萨殿，只见地藏菩萨正襟危坐，善目低垂，神兽谛听伏在脚下，护法韦陀和伽蓝神各持兵刃，分立两旁威严怒视。

    驻锡在此的三十几位僧人此时上完午课，正从佛堂列队而出前往斋仪。灵钏叶玄静立一旁以示庄重；唯独月璃贪玩，一时没有看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待僧人走尽，灵钏才发现丢了月璃，赶忙拉叶玄去找。那月璃修为尚浅，若撞上寺中值日的十八位伽蓝神，免不了又要受苦。顺着来路一番寻找，路过一个灰袍僧人身旁时，灵钏突然停下“咦”了一声，退后一步细看那位僧人，只见他怀中抱一白兔，不是月璃又是谁？

    灵钏大急，赶忙上前施礼道：“这位大师行行好，这白兔是我带来，刚才贪玩走失，还请大师将它还我。”说完盈盈再拜。只见那僧人慈眉善目，见灵钏此说随即将白兔递上，并开口说道：“既如此，切不要再让这位姑娘四处乱跑了。”灵钏听他此说又“咦”了一声，这才开天目往视，只见那僧人真身竟是位金身罗汉。灵钏只当是寺庙里的护法伽蓝，忙又下拜道：“小女子有眼不识，多有冒犯了。”那罗汉却浅施一礼道：“这位姑娘远来是客不必多礼。小僧乃是本地赤山明神，生前曾在青州逄山县胜福寺奉安舍利，后得地藏菩萨点化得证罗汉果，修此金身。只因地藏菩萨托身新罗王子金乔觉，从金城行遍千山万水才得以在登州里口山到我大唐，中间经历千辛万苦。故而为报答菩萨深恩，小僧不愿前往灵山受封，惟愿留在东海之滨保佑来往信众，不再受菩萨所受之苦，所以向佛祖求来这山神一职，守护乡土庇佑船只。”灵钏见赤山明神说出来历，便也将自己师承细说一遍，只见赤山神行礼道：“姑娘手持鬼王印，在北荒又助东海龙族之事，天下皆已知悉，如今驾临此地，小僧实感蓬荜生辉。”几句话捧得灵钏一时花枝乱颤不知何言以答，一旁叶玄见状便接过话头与赤山神闲聊起来。

    原来那赤山明神如今正在寺中等待一个徒弟前来，灵钏随口问起是谁，那赤山神道：“那位僧人名叫圆仁，去年以请益僧身份随日本遣唐使来大唐求法，如今正于扬州开元寺学习梵语。佛祖已将天台教义典籍并五会念佛等密宗心法许他，只是难期未满尚需时日，因此小僧在此每日等他到此。”灵钏闻言笑道：“既然人家求法，佛祖又将典籍许他，为何又要安排磨难空费时日呢？”只听赤山神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佛法无边来之不易，又如何轻易给人；便是给了，那求法之人若将经典拿来欺世盗名颠倒歪曲，岂不堕了佛祖的威名。故而求法非易求真更难。那圆仁如今拘泥于求得佛法本身，还未体会佛法之妙。便是给他，也不过是走马观花囫囵吞枣，于佛教又有何益。昔日玄奘西行求法，往返十七年，行程五万里，路过一百三十八国，历尽九九八十一难，这才带回大小乘佛法经论六百五十七部。如今那圆仁不过需要磨些性子便可得真经回返，已是大大便宜他了。”灵钏心道：“不是还有鉴真东渡，巴巴的给人家送过去的么？”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倒是赤山神似乎看出灵钏想法，笑道：“若非鉴真东渡，日本上下又怎会不断派出请益僧，来我唐求取真法。”灵钏这才听出，原来鉴真东渡和圆仁来唐，皆是佛教一盘大棋的缘故。

    原来那圆仁法师幼年丧父九岁出家，十五岁入比睿山师事最澄，苦修十余载才有小成。后四十五岁入唐求法，于扬州开元寺习学梵语，一年后欲带佛经归国，却因风浪漂流赤山，遂于法华院挂锡修行，后得机巡礼五台山﹐于大华严寺﹑竹林寺研习天台教义、抄写典籍﹐并受五会念佛法等。后入长安住资圣寺﹐又从大兴善寺、青龙寺等受密宗﹐习学天台止观。前后历时十年，终得大成，于唐宣宗大中元年携佛教典籍五百五十九卷和仪轨法器返回日本，于比睿山弘扬密教及天台教法，倡导净土法门。此后著作百余部﹐其作《入唐求法巡礼记》﹐与唐初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后世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并称世界三大旅行游记。死后被日本清和天皇追谥为慈觉大师，常与天台宗最澄和真言宗空海并称，如今在西安市内的大兴善寺中，还有慈觉与空海的雕像，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闲聊半日，赤山明神最后叮嘱灵钏道：“那圆仁执念求法，却不得其法，故而还有很多磨难要去经受。小僧见姑娘亦有执念，只怕将来也要多受苦难，还望姑娘时时奉劝自己，学会放下，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正如提水浇园，若水浇多了，便会根烂树死，事与愿违，切记，切记。”灵钏虚心领教，却并不知自己执念在何处，若说是想要回家之念，现如今已早有规划，只要按师尊所说，将来荡平天劫前往天庭受封正神，便可去离恨天达成愿望。若说还有别事，此刻真想不出还有什么是自己有所执念，如此在乎之事。但赤山明神既如此说，想来不会是空穴来风，故而心中记下，行礼拜谢。

    见在此地盘桓已久，灵钏便和叶玄辞别赤山明神离开法华院，下山后寻个僻静之所，才令月璃恢复人形，问她发生何事。那月璃受到惊吓，说原本还在看大殿上的观音菩萨出神，就不知被谁在身后打了一掌，直打的元神出窍化出原型，幸亏被那金身罗汉所救。灵钏叶玄在地上画出法华院各殿位置，月璃既在东厢观音殿外身后遭袭，那自然应该是西厢的地藏菩萨殿里有人出手。再说月璃虽然修为尚浅，但毕竟有蛇妖锦三娘的蛇骨臂钏加持，寻常人等不可能一掌将其打回原型，便是那赤山明神的修为亦不可能。排除其他，那么最不可能的选项就放在灵钏面前，那地藏菩萨殿里除了白犬谛听，还有三个有手有脚。只不过若地藏菩萨出手，那么赤山明神必不会帮月璃脱难，那么就只剩地藏菩萨身边的护法韦陀和伽蓝神嫌疑最大。灵钏不觉冷笑，对月璃说道：“那韦陀和伽蓝神打你的一掌之仇，将来必给你讨回公道。”说完以自身灵气助月璃疗伤，三人休息半日，这才御风返回登州大宅，招来百草仙给月璃诊治。百草仙见月璃虽受伤不重，但元神受创，为免留下隐患，于是招呼五鬼去买药熬汤，给月璃慢慢调养安神。只不过如此一来迁延日久，只怕将养百日才能康复。

    灵钏见状决定留下成康蜃影看护宅院，自己则返回石镜山去取仙丹药酒来给月璃治伤。于是安排众人各司其职，自己邀请叶玄一同前往青州，打算借助阴间鬼车之能尽快往返，顺便也看看泰山那三界交汇之处到底是何样胜景。

    从登州至泰山一千多里，即便御风也要半日才到，见干粮已快见底，灵钏又不愿叶玄挨饿，于是就近来到齐州城，也就是济南府寻找酒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那齐州城里竟破败萧瑟市镇萧条。灵钏不解，后来的宋明清三朝，济南虽也历经兵祸，却仍以繁华富庶出名，特别是大明湖畔更是文人墨客常提之处，不知如今为何竟是这等模样。

    好不容易寻间酒肆，灵钏取出金银让小二尽可能上些好酒好菜，不用担心银钱不够。不一会便有满桌鸡鸭鱼肉美味珍馐，灵钏叶玄一边斟酒一边闲聊。就从这齐州城开始说起。原来齐州统辖八县地域广大，齐鲁地区又一向重视栽桑养蚕，因此丝织业十分发达，“齐纨鲁缟”闻名遐迩并一直被视为高档丝织品，大唐文人墨客亦常有诗作提到齐鲁地区的桑蚕织物，例如苏颋的《晓济胶川南入密界》中说：“落晖隐桑柘，秋原被花实。”还有李白的《寄远》诗中说：“鲁缟玉如霜。”岑参《送颜平原》诗中说到：“鱼盐隘里巷，桑柘盈田畴。”杜甫《忆昔》诗中说：“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兼之齐州交通发达，陆地驿站遍布，水路则更有优势，西行可至洛阳、长安，南下可直达扬州，向东可到出海港口，因此齐州商业也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一度商贾云集，是对新罗日本进行跨国贸易的重要商品集散地。按理说齐鲁地区因此地利应该地富民强繁华似锦，但是自晋末就因战乱频仍而致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南北朝尤其是魏齐之交，齐州已被战乱折磨得残破不堪，而隋文帝一统天下盛世太平，经过二十多年的休养生息之后，齐州地区这才经济复苏户口激增，但随着炀帝登基三征高句丽，齐州地区因为靠近前线，大量人力被强行征调以车牛运粮，车牛调空后又强征人力以手推车，导致随军民夫大量死亡逃亡，使农田荒芜百姓受创。其后祸不单行，齐州地区又赶上连年灾荒，百姓流亡十不存一，终使城郭空虚饿殍遍野。民众忍无可忍纷纷揭竿而起，隋末三大义军的河北窦建德、河南瓦岗军，以及原本在章丘起义，后转战江淮的杜伏威、辅公祏，皆有齐州百姓呼应。连年征战，终使唐高祖时名臣魏征招抚齐鲁时写下《述怀》一诗：“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惊九逝魂。”并在唐太宗要封禅泰山时说齐鲁之地已是“萑莽巨泽，茫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战乱导致的荒凉凋敝，由此可见一斑。

    之后又有齐王李祐之乱，太宗两征高句丽，高宗远征辽东，齐州作为后勤军需的大后方，多经疲役。后来高宗武后封禅泰山，国家安定下来，齐州这才得以休养生息。到玄宗朝“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开元盛世，齐州百姓才过上几年好日子。那一时期政治稳定、经济昌隆、文化繁荣，齐州也终于迎来全盛时期。不但人口增加达到贞观年间的六倍，粮食产量也位居全国前列，盛产谷粟、小麦、豆类、水稻等农作物。可惜好景不长，之后便是安史之乱，高句丽人李怀玉策动军队哗变，自立为平卢节度使，此后骄奢纵欲崇信佛教，劳民伤财大兴土木，终致民怨不断。高句丽李氏行伍出身久经战阵，但没有文化不懂治理，因此在位期间闭关锁境严刑峻法，蔑视文化教育，同时横征暴敛以充军费，使得百姓困苦久望王师。到元和十年（815年），淮西节度使吴元济反叛，平卢节度使李师道一边派出军队诈言讨吴，一边暗中支持叛军，甚至派遣刺客潜入长安刺杀宰相武元衡，重伤御史中丞裴度，使朝政陷入混乱。之后唐军名将李愬雪夜袭蔡州生擒吴元济，朝廷这才声威大振。宪宗遣军进讨，李师道节节败退，忧悸成疾终在元和十四年（819年）被部将刘悟杀死传首京师。此后齐青淄莱等十二州全部归顺朝廷，高句丽李氏割据五十八年的齐鲁大地也终于回到大唐治下。之后朝廷将齐鲁十二州分为淄青、横海、天平三道，又调薛仁贵曾孙薛平执掌平卢。所幸薛平在位六年驭军治政有方，军队井井有条，赋税公平合理，齐州百姓这才得以喘息。同时朝廷为弥补连年战乱造成的损失，准许当地的经济收入全留本地使用，概不上交朝廷。十多年后，稍稍喘息过来的齐鲁三道才开始向朝廷贡输赋税。

    后来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薛平离任归朝。此后朝廷为了平衡齐鲁地区各派势力，频繁调整齐州的行政归属，淄青、横海、天平三镇鼎足而立，齐州正处在三镇边缘地带。分属不定行政混乱，使社会秩序大受影响。这些藩镇虽然名义上归属朝廷，但骄兵悍将积习难改，因此与朝廷关系微妙，时常不受君命独断专行。此后牛李党争，朝政涣散吏治腐败，整个国家也渐有日薄西山之相，齐州不能独善，因此也每况愈下，终于变成今日模样。

    闲聊的话题越来越沉重，不但灵钏不再说话，就连店中其他食客和掌柜伙计也都低头不语，叶玄自知失言赶忙岔开话题，说起二人要去的泰山。灵钏小声问道：“连日间也见了齐鲁之地诸多土地山神，却不曾见泰山神到访。”一旁叶玄赶忙伸手捂嘴，笑道：“休要胡说，那泰山神乃是三皇之首，也称青帝，原是天帝之孙，主万物发生。姑娘切不可失言轻慢。”一句话吓得灵钏吐吐舌头，赶紧将话头岔开。不知二人在登州有何奇遇，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