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卷:法厄同
“但愿我能收回我的诺言罢!因为你要求的东西是超过你的力量的。你很年轻,你是人类,但你所要求的却是神袛的事。”——《法厄同》
灰白的房顶大块的黑色霉斑恣意生长,剥落的粉皮贴着墙在微弱的光里摆荡。这唯一的微光源于接近房顶的窄窗,午夜的星光继而又被窗口黝黑的铁栏割成破碎的块芒。
龙秀睁眼便看到了如此画面,卡顿的思绪已无法连接起前后的记忆。
事实上,只要稍微、稍微用力地回忆,大脑就如针扎一般突突生疼。
是以龙秀暂时放弃思索,转而打量起了这间昏暗阴森的牢房。
刷着石灰的四壁围成了这个压抑的空间,靠近墙角的位置有张唯一可以称作家具、裹着脏兮兮被单的铁架床。
铁窗对面的墙上开着一扇低矮的金属门,通过门下的铁栏能若约看到外面——
外面可能是条走廊,龙秀眯起眼睛。光线太昏黑了,超出了人的视觉极限。
龙秀晃了晃金属门,门从外面被闩上了。晃动的金属门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手臂似乎没法穿过的门下的栅栏空隙,龙秀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床上——这是房间里唯一存在的东西。
床的边角被人为磨成了钝圆形。床边的墙面隐约有什么痕迹。
黑暗里触觉弥补了人类视力的缺憾。龙秀指腹摩挲过墙上凹凸的刻痕:这绝不是粉刷中无意识留下的瘢痕,像指甲的刮痕,长长短短,深深浅浅,记录着什么。
龙秀联想到了上个、上上个,或许上上上个……被关在这里的人根据日升日落记录度过的时间。
“十八,十九……”
第十九道刮痕格外重,抠掉了墙壁表面的粉皮、嵌入了砖石。之后长长的空白像在说明这个囚徒放弃了无意义地时间记录,往好处想或许得到了救援,又或者……
不合时宜地,龙秀脑袋疼得厉害,诸如“学校考核”“开除处理”等等无比凌乱,无比荒谬,却又暗含某种恐怖含义的东西粗暴地涌入他的头脑。
“咚——咚——”
“咚咚——”
像是重物砸落地板,继而泛起空洞回声,某种声音自走廊向这个房间靠近。
没有时间充分思考,这个声音仿佛具有诡谲魔力,能激发出印刻在了基因里的远古的恐惧,正如从未碰过蛇的人遭遇毒蛇两股战战,活在水泥森林里的人碰见猛兽头昏眼花……
即使从未听过这种声音,龙秀也本能地体会到某种恐怖。
这个房间唯一能不被一眼看到的地方只有床下。
龙秀迅速躲到床底。
他在床下被那个声音刺入双耳,搅动头脑——偏偏就在这种时候,龙秀脑海里的画面终于变得连续起来:
“本人知道各位同学存在许多疑问,不过此处不与解答。”
“各位同学只要遵循以下校规即可:”
“一,周一至周六早上八点至晚上十点为课室开放时间,进入课室参与课程学习可以获得学分。每周课程将于上一周周日晚上于教学楼一楼公布。”
“二,本学年中获得20学分的同学可以直接参加或者申请参加期末考核,连续三年完成期末考核并且完成毕业考试的学生可以离开学校。”
“三,学年结束以后,学级学分清零,该学年未参加考核或者考核不通过的学生予以开除处分。”
“四,晚上十点半至次日早晨七点属于熄灯时间,禁止学生在户外活动,被巡视者抓住的学生以违反校规处理。”
“五,学生手册可以记录、查询学分,请各位同学妥善保管。”
“六,如有必要,本人有权增加校规。”
“预祝大家高中三年学习愉快!”
讲台两侧黑色音响里的广播戛然而止,留下教室里满脸错愕的学生。
“发生了什么?有人搞了个恶作剧吧?居然不带上我……”
坐在龙秀前面的男生勉强开了个玩笑。
龙秀皱起眉头,目光蓦然落在黑板上。
“怎么回事!”
新学期几名提前来到教室的学生看到白色的粉笔字出现在教室前的黑板上,仿佛讲台上有位无形之人捏着粉笔写字:
“101课室,上午8:00,两学时,四学分。”
“快看外面!”龙秀听到窗边的女生惊恐地喊。龙秀顺着她的视线——
太阳被从天空上挖走了,留下一个漆黑的洞,往四周发散着苍白的光。
“咚—咚—咚—”
无名的恐怖之音捏住龙秀的心脏将之从令人晕眩的记忆里拔出,犹如实质的惊惧让他险些大叫出声。
他现在已经不课室、不在学校里了,而是一个陌生之地——
龙秀咬紧牙关,封死嘴唇,就像要把失控声音吞回喉咙,便是一点点气息也不容许透出。
那个声音——让人联想到什么呢?
那是放大千倍的蛆虫“啪嗒”掉到地上,那是散发恶臭的巨蜥在烂泥滩上爬行。
它在牢房门口止住了。
不要出声!
不要出声!
不要出声!!!
某个时刻开始,炸裂般的疼痛迅速浸染了龙秀整个肺部,既像被火灼烧着,又像溺入了深海。
伴随窒息的痛苦及巨大的恐惧而来的,还有龙秀十六年人生从不曾体会的,人类对生存的炽烈渴求。
纵使缺氧让胸腔近乎炸裂,龙秀头脑分外清醒:在这浓郁恐惧、浓郁黑暗之中,门口的怪物,窗外的光,人的心跳、脉搏、血流……一切的一切清晰宛如……纤毫毕露。
牢房里的光阴近乎停滞。
“咚—咚—咚——”
它离开了。
那股令人厌恶、令人恐惧的声音以及它和墙壁碰撞发出的粗笨回声渐渐远离。
龙秀终于敢喘息了。他压低声音急促地呼吸,灼热的火焰和覆没的海水都缓缓消退了。从铁窗外透入的凉风则环绕在他的身畔。
即使危机已经远离,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及面对未知的恐惧仍然在他心里留下了印痕,叫他的脑海里不时浮现出不合时宜的想象:比如自己刚刚探头,他的目光就会和根本不曾离开的怪物相触碰……
龙秀驱赶走那些念头。
他从床底爬起的瞬间,一丝微弱的、不和谐的反光让他暂停喘息——
龙秀把手探到床沿的缝隙间,用力一拉:一块坚硬的、冰冷的、小孩巴掌大的金属薄片落到了他的手里。
微弱的星光下,也算历经了生死的龙秀感到它的反光要比展示柜里的灯光更加迷幻炫目。
但随着龙秀的摸索那种惊喜逐渐消退,一股惊喜后的巨大失落啃食起了内心。
看似不甚结实床并没有可供拆除孔隙,同时这片金属也无法撬开坚固的栅栏,无法打开门闩……
龙秀放下那块“无用之物”,让发颤的手平稳下来。
沉下心后他再次摸索起了铁床的构造,终于在床腿床体交接处摸到一快被忽视的洼陷——这种内陷螺钉非常隐蔽而且很难用手指拧松。
龙秀汲取经验迅速摒除影响判断的情绪。他掀开床单以便他进行接下来进行的工作。
微微闪烁星光之下,龙秀发现被他当作污渍的被单上的痕迹似乎连成了特殊的图案。
这些图案呈深褐色,牢房面没有墨水,是以这种颜色通常引发一些令人不适的猜测;纵横交错线条让人联想到小孩的涂鸦,或者……某种粗陋的地图,如果采取这种视角,那么线条上的三角圆圈或许就是某种特殊的坐标——
当然前提在于这些线条不属于某个长期失去自由的人疯狂的臆想。
龙秀记下那些或有意义或无意义的图案,将揉成了一团的床单扔在了墙角。
他把金属片边缘的尖角当作螺丝刀使用,拧开三颗内陷的螺钉以后,终于成功卸掉了一条床腿。
只剩三只腿的铁架床摇摇欲坠,像瘸腿的老人靠着墙维持着平衡。
龙秀将床腿从门底部的栏杆缝隙里伸出,床腿戳中什么以后,龙秀手腕灵活一转,往前一送,伴随“卡砰”一声——
龙秀屏着呼吸,轻轻一推,那扇不知限制了多少人自由的门在龙秀面前敞开。
之前的声响或许吸引了栖身在这栋建筑某处的可怖生灵。龙秀没敢多做停留,迅速离开声音发出之地。
不过他没立刻扔掉床腿,这个长度、这个质量或许能当作剑使用,也许不足矣伤害怪物,但至少可以应对居心叵测的人……假如进入课室的人还都活着的话。
龙秀走在黑暗走廊。走廊右侧是一口口棺材般的狭仄牢房,走廊唯一的光源是牢房窗口透过的星光。这些牢房并不存在其他活物,痴痴呆呆地存在着,看得久了便会与人心理上的不适。
走廊尽头是上行的楼梯,楼梯末端隐没在了两堵逼仄的墙中间。纯粹的漆黑、压抑的死寂、未知的邪物——这幢建筑仿佛集齐了引发人类恐惧的全部元素。
龙秀扶着墙壁一步一步上行,踏上最后一格阶梯,龙秀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芒。
龙秀下意识地认为那是透过了窗的星辉,然而那光却快速朝着龙秀移动——
笔直的走廊毫无遁形之所。
光猝不及防照到龙秀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