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 129 章
陆归云越是纵马接近那一处烈火熊熊的长街, 心中的恐慌就越是翻腾动荡，胯下的马儿虽然不是他那匹神骏非凡的天极马, 但作为军马来说，却也不差，如今马速被他催到极致，枣红色的马身已经跑出了一层薄汗，在冷风中蒸腾出淡淡的白雾。
数息过后，街口已是近在眼前。
横栏的拒马映入眼帘，陆归云却连勒马减速的念头都没有，反而将剑鞘反手在马腹一记轻抽的同时，右手猛然一提缰绳，马儿四蹄发力，足有一人高的三角形拒马转瞬便被一跃而过，一人一马直直的冲入这条宛若火狱般的长街！
紧随在陆归云身后的云旗在尚未接近街口的时候就已经被此处冲天的火势惊了一跳，逼近之后隔着拒马的木质空隙，那几乎铺满了路面的尸骸更是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就是这一惊之间，动作稍慢了一瞬，便已是失了马儿适合起跳的距离, 不得已只能勒住缰绳一拨马头, 从缝隙中绕过拒马。
仅仅就是这一息的缓慢，等他绕过拒马之后, 近处便已经没了陆归云的身影, 爆卷的烈焰与浓烟中，目力所及的范围十分有限，唯有那愈发迅疾的蹄声在前方急速远去。
——要命！
这样熊熊的火场，哪能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一头冲进去？！
不同于唐卿卿身在高处向下俯视时的场景, 如今云旗面前的已经是地狱般的场景！
长街两侧的楼宇尽数被金红暴烈的火势吞噬殆尽，如同两堵接天连地的火墙，当中的道路遍布尸骸，烈火熊熊，几欲焚天，遍地的尸首和鲜血被火焰的高温炙烤得散发出阵阵焦臭的味道，火势最猛的地方，原本的建筑物甚至已经开始了坍塌，不时有落下的梁木和烧红的瓦砾落下，砸出一片片飞蝗般的火星四处乱窜！
——不要命了吗？！这也敢往里冲？！
云旗本想出声唤住，奈何尚未开口便被扑鼻的浓烟呛得气息不稳，再抬眼时，陆归云的身影已经隐在滚滚的浓烟中失了踪影，云旗气得半死，也顾不得许多，他与陆归云数年的交情，一同出生入死，感情不是作假，纵然此刻明知很可能有进无出，也依然毫不犹豫的冲着马屁股一记挥鞭——
“驾！”
陆归云压根没有留意到身后云旗的焦急，甚至他连云旗是否有跟着冲入都已经无暇顾及——如果此处的火真的是陆子墨的人放的，就说明宝儿很可能十有八九也会在此！
她在哪里？
马儿已经催到极致，眼前的浓烟中很快便有人影闪动。
不是宝儿！
陆归云只一眼就分辨出那尚自模糊的人影并不是唐卿卿，也就是这电光火石的短暂一瞬，马儿的速度不减，那原本还被浓烟笼罩得模糊不清的人影已经迅速清晰可辩——手持武器的灰衣人！
跟随季成怀抵达荆州的死士数量并不算多，统共也就二三十人，为了封堵这条长街，扑杀街内的所有活口，大部分死士都留在了长街两侧，数轮箭雨过后眼见已经没有人再试图冲出，这些人便手持武器入内搜寻是否还有活人，一旦发现有人躲藏或是伤而未死的话，便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
暗夜之中蹄声清晰，死士们自然也是听得清楚，只是却没人能料到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双方彼此的身影才刚刚在视线中显露清晰，死士手中钢刀才刚刚从地上匍匐的一具人体上拔出刀尖，甚至他还来不及做出进攻或是招架的姿态，眼前就已是出现了一道雪亮的雷霆！
这一道剑光自上而下当头劈落，雪亮的寒芒一瞬间划破了天顶的乌云，斩落之时没有丝毫的停滞，而当陆归云剑光再起，反手刺向另一名死士的时候，之前中剑的人甚至还惊愕的圆睁着眼瞳。
马速迅疾，如贴地的龙卷，直到陆归云收剑回鞘，身后才陆续传来人体倒地的沉闷声响，转瞬就被马儿急促的蹄声抹平了一切。
此时，陆归云已经纵马行到了长街中段，两侧的火势愈发猛烈，一人一马被被两堵火墙夹杂中间，呼吸之间已经尽是灼烧之气，木质结构的房屋不时传来刺耳的噼咔声，陆归云却充耳不闻，不顾双目已经被浓烟熏得刺痛，只拼命试图从这一片狼藉的火海中搜寻唐卿卿的身影。
金红灼目的火焰不是人眼可以久视，不过短短片刻，眼底就几乎被烙成了一片明耀的光斑，灼热的空气中，焦臭的味道愈发浓烈，那是遍地的尸骸被高温炙烤出的恶臭，这一刻，陆归云这些时日来头一次希望唐卿卿不在荆州。
他的小糖包那么娇，那么软，去年才刚及笄，还是个小姑娘，哪里能看这样的场面？
不在的话，才是最好……
心中的念头还未想完，被火光和浓烟熏灼得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却猛然瞥到什么，一抹纤细的身影高高悬在远处一栋火势凶猛的楼外，来不及看清，就被肆意翻卷的浓烟遮蔽。
虽然只是一掠而过，却瞬间就摄住了陆归云全部的心神！
陆归云猛然一夹马腹，将已经竭尽全力在发足狂奔的马速硬生生又加快了些许。
下一瞬，浓烟组成的屏障被陡然冲破，陆归云单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从烟幕中飒踏而出，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远处的那道身影！
雕梁画栋的三层楼宇几乎被大火吞噬殆尽，在那金红灼目的烈焰上方，有一抹纤细的身影高悬在楼外，脚下踩着狭窄的檐瓦，颤巍巍的立在那里，任凭不断上升的灼热气流夹杂着夜风将衣襟和长发都吹得烈烈飞舞！
那一抹身影好似一道分界线，毫不留情的将漆黑的天幕和灼烧的大地一分为二，深深的烙印在陆归云的眼底。
宝儿！
陆归云想要呼唤，然而喉咙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此时此刻，他几乎忘了还要呼吸。
下一瞬，那高悬在夜空下的身影似乎察觉到什么，竟也转头望了过来。
宝儿……
两人四目交接的一刹那，陆归云终于听见了自己喑哑干涩的声音，甫一出口，就被金红的火焰裹挟着浓烟撕了个粉碎。
唯有他自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宝儿，抓紧，别松手，别……
……怕……
喑哑的音色尚未言尽，却见唐卿卿转回头看了一眼她面前的窗口，漆黑的双瞳微微睁大了些许，随后，她飞快的转回头，深深的望了陆归云一眼，陆归云没有看懂她这一眼的含义，却不妨碍他心中一跳，手中长剑的剑身猛然在马儿后胯上一记猛抽！
然而就在他剑身落下的几乎同时，半悬在楼外的唐卿卿竟毅然决然的松开了手！
纤细的身影在这一瞬恍若一朵飘摇的落花，在漆黑的天穹下向着下方炽红的火焰飘摇坠落。
“唐卿卿——！”
陆归云胯|下的马儿如同离弦之箭，踏过满地的尸骸，穿过层层的火舌和浓烟向着那抹坠落的身影拼命狂奔。
然而还是不够。
速度太慢了。
——喂，小糖包，将来等我有了自己的宅邸，我娶你好不好？
——可……可我娘说，将来我要嫁给太子哥哥做他的太子妃……
太子妃！他的嫂子！
时日久远，陆归云几乎已经不记得当初自己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了，只依稀对那一瞬间就涌上了心头的恐慌还有着记忆。
就如同现在，铺天盖地的恐慌刹那就吞没了他。
宝儿！
陆归云站上马背，紧盯着那在夜风中飘摇下落的身影，随后他猛然发力，整个人消失在马背上！
骏马奔驰的速度本就已如疾风，而陆归云此时更是超越了疾风的速度，炽红的火舌摇曳不定，似乎想要将他卷入腹中吞噬殆尽，但在火舌触及到他的袍角之前，陆归云已经一掠而过。
——欸？从军？可……听人说，边关很危险，阿云，你不要去好不好？
快！
——我……我还没及笄呢，我……你要是、要是真的能赶回来娶我，我……我们就一起去给太子哥哥赔罪。
快一点！
——阿云，阿云，从今往后，我养你呀。
再快一点！
身侧有建筑物终于承受不住烈焰的吞噬，轰然倒塌。
燃烧的梁木倒下的瞬间几乎是贴着陆归云的身形划过，陆归云却连半个眼神都没有分过去。
终于，他拼命前伸的指尖被什么东西拂过，陆归云在它溜走之前猛然一把抓在掌心！
手臂猛然发力，双臂终于环住了一具柔软的身体。
宝儿！
炽烈的火海中，陆归云终于抱住了他的小姑娘。
头顶高处，季成怀也终于赶到了那半悬在烈焰上的窗口，向下张望的瞬间双目就被明澈的火焰灼得刺痛，他却已经无心顾及，下方熊熊的火海中，两个拥在一起的身影显得缥缈而又虚幻，身边的死士见状心知大势已去，刚想握住季成怀的手臂将他拽离窗边，却被他一把夺过手中的弓|弩，对准下方那两条人影扣动了机括！
“大人！”
死士心中焦急，如今人质已逃，若他们动作足够快，或许还有逃出火场的一线可能，又怎能再去浪费时间暴露自己行迹？
季成怀若是知道这两名死士在想什么的话，怕不是要觉得他们幼稚——都已经到了此时，还在奢望全身而退吗？笑话！不论是已经如同天降般现身楼外的浔阳郡王，还是他们脚下这栋已经摇摇欲坠的建筑，乃至这座被二十万虎牟军团团包围的荆州城，他们这些人早就已经不可能仅凭着自己逃出升天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能将郡王妃握在手中！
如此也才有和陆归云谈判的筹码！
却还被她给逃了！
季成怀头脑向来好用，也因此，他对自己眼下的局面一清二楚，心知已经走投无路的同时，心底的戾气刹那涌上心头，趁着下方那被火舌遮蔽得时隐时现的人影立足未稳，毫不留情的射出了箭矢。
陆归云刚刚落地，双足在踏上坚实地面的同时，耳畔已经捕捉到那不同于楼宇燃烧时发出的异样啸声。
一星寒芒映着火光，箭矢破空而来！
箭光如电，刹那就逼近了唐卿卿的后心。
下一瞬，这带出了锐利破空声的寒芒就定在空中，再也不得寸进！
陆归云一手环着怀中的人儿，一手牢牢的握住箭杆，晶蓝的眼瞳一瞬间就捕捉到了窗口的人影——呵！
陆归云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手腕一翻，手中箭矢刹那重新化为一道电光，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沿着来时的轨迹返回。
这一刹那快如弹指，季成怀向下张望的眼瞳中便已是倒映出了箭尖的寒光。
这也是他此生最后看到的影像。
陆归云一箭甩出便不再关注那处窗口，只回手牢牢圈着怀中的小姑娘，小心拂去她脸上的乱发：“宝儿！”
唐卿卿松手跳下的时候心里说不怕那是骗人的，纯粹是凭着一股意气，直到她身在半空，那让人心悸的失重感弥漫了全身，泪水不由自主溢出眼眶，才终于想起害怕两个字来。
怕吗？
当然是怕的。
从小到大她都是大家闺秀，虽说幼时顽皮了些，也不过是小女孩儿的活泼好动，最多扑个蝴蝶掐个花儿，连树都没怎么爬过，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在秋狩行宫里爬过陆归云的院墙那次了。
跳楼这种事，从来都没在她脑子里出现过。
可她却不后悔。
唐卿卿无比清楚，她若是真的落入陆子墨掌控的话，不光是陆归云要被陆子墨掣肘，就连她的爹爹娘亲也不得不为了她的平安而臣服陆子墨。
陆子墨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但他却没有明君之相。
唐卿卿哆嗦着闭上眼，等着坠地的那一刹那。
然后，她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有人在她耳边一声声的唤着。
“宝儿，宝儿。”
下意识的睁眼，映入泪眸的是一双灿然的蓝色双瞳。
“阿……”唐卿卿抽噎了一下：“阿云？”
见她有了回应，陆归云狂跳了一路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是我，没事，有没有伤到哪里？有没有……”
真的是阿云……
唐卿卿怔了片刻终于回魂，下意识抹了抹自己的脸颊，低头一看，一手的黑灰，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一边哭，一边飞快的把陆归云的双眼给捂了个严实。
呃？
陆归云陡然一下目不视物，又不舍得松开怀里的小姑娘，也只能立定不动，放软了声音问道：“怎么了？”
“别、别看。”唐卿卿哭得直打嗝。
……穿着男装，披头散发，发梢和衣襟都被火舌燎得惨不忍睹，还熏了满身的焦糊味儿，她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出自己现如今是个什么模样，索性一双小爪子捂得死死的就是不肯松手。
“丑、丑、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