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随着陆归云的离去, 凤阳城中唐卿卿赁住的这座院落的防范便陡然之间严密了起来,外人眼中看起来一切如常, 然而宅邸内部,那二十四名护卫已经各自绷紧了神经,唐卿卿似有所觉,索性便闭门不出,闲暇之余倒是又将自己那手一塌糊涂的女红捡了起来,寻了件陆归云的旧衣比着,用最普通的素褶缎练手。
苏乔随着陆归云一同去了军中。
这个姑娘从帝京一路跟来凤阳,为的就是这一天。
她的父亲苏木当年在云州附近采集当地药材的时候险些死在西狄游骑兵的手里,要不是陆归云救了人,只怕当时就命丧野林,只是虽然人救回来了,却从此落了旧伤,即便苏木自己就是神医,又有一个天赋卓绝的女儿继承了一身的医术,也依然回天乏力,撑了数月终于撒手人寰。
苏乔苏林两姐弟,和西狄有着杀父之仇。
所以她将幼弟留在京城, 交给唐家照顾, 自己义无反顾的跟着陆归云一路北上,此时此刻, 她已经改换了一身男装入了虎牟军的大营。
不得不说, 唐卿卿有些羡慕。
只可惜她没有苏乔那身出神入化的医术,即便是执意跟去也不过是多个拖累,所以纵然羡慕,也依然老老实实的留在了凤阳。
因了陆归云临走前的言辞, 一晃五日过去,唐卿卿虽然按部就班的提前吩咐下去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但其实心中却对是否能按时归来没抱多少希望。
——两军交战,总不可能因着一方要休沐就停战吧……
所以等到陆归云真的踏入宅邸的时候,唐卿卿不禁吃了一惊。
短短一瞬的愣怔之后,玉色的脸颊上便陡然漾出了光来。
“宝儿!”见到欢快提着裙子奔出了二门的唐卿卿,陆归云满心的喜悦,也顾不得苏乔和云旗跟在身后,一把抱起小姑娘转了个圈,此时唐卿卿才后知后觉的看见了后面的苏乔云旗两人,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忿忿的捶着陆归云的肩。
这样的场面,云旗摸摸鼻子退到了一旁装瞎,一身男装的苏乔却毫不见外,跟着进了内院,往葡萄架下的凉椅上一坐,招手道:“趁着休沐,我给你诊个脉。”
唐卿卿应了一声,又忙不迭的先吩咐下去准备热汤沐浴,厨房准备饭食,这才坐了过去。
“还好……有些饮食不调,不是什么大事。”苏乔片刻之后收了手,提笔刷刷写了单子转手交给清池去抓药。
刚刚飞快的洗了个热水澡的陆归云刚踏出净室的门就皱了眉:“饮食不调?宝儿,没好生吃饭么?”
苏乔耸耸肩,自顾也回了自己的屋子去更衣洗漱,唐卿卿刚想起身,就被陆归云弯身两臂在凉椅扶手上一撑,顿时将她圈在了椅子里,碧空般的眼瞳居高临下的凝望:“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没。”唐卿卿哂笑。
……天地良心,她怎么会不好好吃饭?关键是凤阳城地处西北,饮食习惯和京城差异巨大,主食多是面食这还罢了,肉类也只有牛羊常见,虽然也有养鸡的人家,但大多都只是养来下蛋,而鱼虾水产这类根本不得见。
除此之外,最缺的,就是新鲜的蔬果瓜菜,初时还不觉得,如今来到半月有余,已经让她整日里望着这架葡萄眼馋,只可惜再怎么看,也还是没到成熟的季节。
唐卿卿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嘴馋,任凭郡王殿下百般询问,也只一律用水土不服给混过——反正苏姐姐开了药来,等她喝了也就好了。
被困在椅子里无路可逃的唐卿卿抵死不认,陆归云微微皱着眉头,目光仔细的打量着,似乎想看出要靠诊脉才能知晓的‘不妥’究竟有多不妥。
盛暑时分,衣裙单薄,真红坦领的上衣,鲜艳的衣料将如雪的肌肤衬得灼灼耀目,脖颈下面锁骨的线条优美纤细,在向下,便是起伏的峰峦,由于是俯视的角度,那一段细腰竟被丰盈彻底遮住,只有骤然散开的裙摆,轻薄滑软的覆住了双腿。
落在身上的视线灼灼的有些烫人,唐卿卿并不躲避,她今日用了点胭脂,气色好到无懈可击,只仰着脸儿等他看够了,这才笑道:“如何?没少块肉吧?”
陆归云一挑眉:“谁说没少?”
他一抬手便勾起了那玉雕般的下颏:“下巴都尖了。”
望见他眸底的暗色,唐卿卿顿时明悟,红着脸双手一推:“先用膳!”
一句话就把人给惹了个大红脸的郡王殿下笑着放了手,等到两人用过了晚饭,唐卿卿这才问起天门峡的事来。
“没什么,放心好了。”
见唐卿卿不信,陆归云又道:“若是真有战事,我和云旗怎还会有空回来休沐?”
这倒也是……
只是唐卿卿却有些狐疑:“那起子狄人就追到关口不追了?”
“对。”陆归云此时正在看信,就连唐卿卿都不知清池是什么时候,又是从什么人手中收了这些信来。
若说之前在京中的时候,与陆归云书信来往的是他边关旧部的话,如今他们已经人在边关,陆归云又回了军中,但却仍是书信不断,到让唐卿卿一头雾水。
郡王看着信,却还分心给她解释着天门峡的情况:“西狄联合回鹘,两国凑了差不多二十万人,基本都是骑兵。”
唐卿卿听得心中一紧,陆归云却又紧跟着话音一转:“所以天门峡这到天堑,就是骑兵的克星。”
刚提起的那口气陡然便松了。
听见那道极轻的呼气声,陆归云手中的信纸往封套里一塞,起身便走了过来。
“不回信?”
“不用回,寻常的报备罢了。”
郡王殿下身高腿长,几个字的工夫已经欺身临近,弯身在唐卿卿耳边笑道:“春宵苦短。”
灼热的鼻息拂过耳畔,郡王妃脸色腾的一下烧了个红透,分明早已不是初次,却仍是心跳陡然就乱了序。
“明……明明是夏天。”
陆归云音色中带着浓浓的笑意:“夏夜就更短了。”
一日的休沐短如白驹过隙,唐卿卿带着香桃和清池一直送到城门,立在城头直到陆归云一行远去,明晃晃的日光下,遥远的天际隐约有着青灰色的山峦高高矗立,唐卿卿知道,那边便是鼎鼎大名的落凤山。
而就在那一片苍茫的灰影下方,刚刚出城的一行人显得分外孤寂,随着距离渐行渐远,马背上挺拔的身影也渐渐变得只如指尖大小,渐渐又如豆,终于,成了天边的几个黑点,唐卿卿揉揉看得发酸的眼皮,转身下了城墙。
尚未下完最后几级石阶,身旁扶着唐卿卿手臂的香桃已是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袖子,唐卿卿抬眼望去,立在城墙墙根不远处的不是那一日上门送礼的两名夫人又是谁?
……这也能被堵到?唐卿卿心底叹气,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安安静静在这恭候了许久,唐卿卿也只得扬起笑脸走了过去。
“见过郡王妃。”两家夫人各自见礼,被叫了免礼之后才笑着说道:“怪道今日喜鹊喳喳叫,竟然能在此偶遇郡王妃,若蒙不弃,臣妇可否有幸请郡王妃品茗?”
说着,似是怕唐卿卿回绝,只赶忙又道:“左近不远便有茶室,虽然简陋,却最是洁净,不知郡王妃可否赏光?”
纵然唐卿卿半点也不信那偶遇两个字,但她们到底也是凤阳城中的官员家眷,如今陆归云在军中,唐卿卿并不想在后方城中闹出什么摩擦来,顺着两人的示意看了一眼,果然目光所及的街边有一座二层的小楼,在这城中能有二层的建筑,可见这茶楼也确实算是数一数二的地方了,于是略一思索便就点了头:“那就叨扰两位夫人了。”
见她肯了,秦氏王氏两人顿时眉开眼笑,各自登车之后向着那二层小楼而去,清池望了望,见随行的护卫牢牢守在马车左右,这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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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远处高耸的黛青色山峦,云旗却正皱着眉头:“头儿,西狄这次有些奇怪。”
陆归云坐在马上轻哼了一声。
“他们……”云旗皱着眉想了一下措词:“好像并不急着接战的模样。”
“原本应该是急的。”陆归云淡淡说道:“否则就算迟浩再草包,好歹也有毅勇侯赶到,云州三城能那么快被破,可见西狄攻势迅猛。”
云旗眉头皱得更紧。
“可……为什么?”
见陆归云唇角勾起一丝嘲讽,云旗脑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骇然道:“萨巫尔想报仇?”
陆归云冷笑一声:“人之常情么。”
云旗不说话了。
——他是虎牟军的前锋参将,对于战局自然也有着足够敏锐的眼光和判断。
原本他觉得不解,因为就算换了他,他势必是会想方设法在敌人退回天门峡之前尽量多歼灭,而不是好整似暇的慢悠悠跟在后边晃。
直到此时,云旗方才恍然——原来这一场进犯,萨巫尔是在等人吗?
等曾经在大楚境内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的陆归云!
但饶是云旗想通了此间的关节,他却仍是不解:“就算他想报仇又如何?天门峡……”
谁知陆归云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凭着一个被我重伤的萨巫尔和十几名西狄使臣,是如何能一路从大楚国都潜逃回西狄?”
云旗脸色发白的抽了口冷气:“头儿,是谁?”
——他们在前线冲杀的人,怕的从来不是敌军,而是被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就连落在他们身后的苏乔都支起了耳朵,随行的虎牟军士们却只像聋了似得,目视前方,静默无声。
陆归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望着远山说道:“萨巫尔不傻,天门峡只要守军足够,粮草充足,便几乎没有破法,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他们这场局,迄今为止也不过才做了一半罢了。”
陆归云似笑非笑:“用边关战局诱我回军,总不可能就此结束——若是我猜的没错的话,西狄王很可能出了什么状况。”
“否则,萨巫尔只会急于向西狄王证明自己的能力,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竟然还有等我的闲情。”
陆归云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但云旗却有些火大:“头儿!”
然而他一时间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张口结舌了一瞬,忿忿的闭了嘴。
——既然明知是个圈套,怎么还非钻进来?
可是话到口边,云旗却说不出来。
临阵畏敌这样的事,不要说是陆归云,就连他也是不屑的。
只看自己下属这一脸的恼火,陆归云也能知道这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只笑道:“不好奇吗?萨巫尔究竟和人做了怎样的交易?又准备如何破天门峡?我倒是好奇的很。”
“等到他们将底牌一张张亮出来,也才能找到下手的契机啊。”
陆归云对此并无多少担忧。
比起京中,边关这二十万虎牟军才是他如鱼得水的地方,在这里他不会无人可用,虎牟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曾跟着他出生入死,是可以交托信任的下属,陆子墨为了逼他离京,不惜勾结西狄,却殊不知他也巴不得离京。
京中从来都不是他的天地,要和陆子墨一较高下,他在京中几乎没有胜算。
毕竟他又不能再如前世那般,杀上门去捅他一枪。
今生他不能再拿自己去跟陆子墨同归于尽,他有了宝儿,他要护她周全,不能让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
如今他虽然查探到了东西,却并不足以将陆子墨置于死地,所以陆归云决定顺势而为!
天门峡是道异常稳固的防线,宝儿又就在身边,他可以说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
不怕陆子墨有后手,因为他也在等着一个可以剁掉他手的时机!
然而就连陆归云也没想到,这一等,竟足足等了两个月,从盛夏等到时近中秋,陈兵关外的西狄和回鹘两国的大军仍是既不进攻,也不后撤,就如同要在天门峡关外占山为王也似,像个王八似得盘踞起来。
这下陆归云也不由有些疑惑,萨巫尔虽然也算一员智将,但能这么耐心却不太像他。
此时毅勇侯伤势在苏乔悉心医治之下已经有所好转,虽然尚未痊愈,但总也拽回了一条命来,只是到底年纪大了,伤势愈合缓慢,整个人也陡然之间失了大半生气也似,显出了一份垂垂的老态。
而迟浩则在陆归云甫一回军的时候就直接令人抓了起来,一路押解回京。
如今军中早已整顿完毕,曾被迟浩撤换掉的大小将领一一复位,被胡乱拆散甚至整个建制都调换了职能的兵马也都重新整合了一回,所有人都屏息等着西狄出手的当口,西狄却就是像死了一般就是不肯动。
这样的局势如同陷入了一团迷雾。
他在等,萨巫尔也在等,而陆子墨呢?陆子墨又在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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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平化城府衙的官邸内,季成怀快步迈入厢房。
烛光下,陆子墨正皱着眉核对着此处州府历年官仓出入的清单,听见了他的声音也没有抬眼,只道:“何事?”
季成怀音色极低的快速说道:“禀殿下,边关那边……萨巫尔回绝了。”
陆子墨刚刚心算到一半的数目顿时乱了套,他猛然将手中的账簿一掷,起身在房中快速的踱着步。
季成怀硬着头皮:“他还传话说……”
陆子墨脚步顿住,望向季成怀的目光如同寒冰,季成怀心中一凛,不敢再支吾,低声道:“说若是殿下继续拖延,入了冬,他就要率军退回西狄修养了。”
“简直混账!”
伴随着厉声的怒骂,案几上的青玉腾龙笔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淡墨色的水飞溅了一地,就连季成怀的袍脚都未能幸免的沾染了几滴。
陆子墨步速极快的在室内转着圈,一块笔洗的碎片挡在前方被他一脚踢飞,过了许久才终于停步:“萨巫尔带着西狄七成兵力在此干耗着……为什么?”
他眉头渐渐皱起,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季成怀,季成怀苦笑道:“属下也是这般起疑。”
“大军在手,他可以不惧其他兄弟们的虎视眈眈,但却不可能不顾西狄王的态度。”
西狄的民风与其说是君权,不如说是神权,每一位能登顶王座的人,都会被三名大萨满在天神面前占卜,唯有被天神认可的人,才能坐上那张宝座,从而成为西狄人中近乎半神般的存在。
这样的西狄王,兵马有没有在自己手中根本无所谓,因为只要他振臂一呼,每一个狄人都会听命狄王。
萨巫尔再有野心,他目前也不是狄王,大君虽然尊贵,但一日没有登上王座,一日就仍是凡人,他虽然手握兵马,但想靠着武力拱卫自己篡权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这样的话……
季成怀和陆子墨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西狄王出了事!”
——出了事,却没死,但已经无心旁顾,唯有这样才能解释萨巫尔为何仍是王储,也能解释为何西狄王放任他一日日耗着粮饷在天门峡固守!
“拿纸笔来!”陆子墨的眼瞳宛若深潭,提起狼嚎一挥而就。
“交给萨巫尔的线人,转告萨巫尔,让他依计行事,我自会将他要的人送上,若是仍是只想坐享其成的话,那便一拍两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