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国
落日西风见沪城,瓶山终古峙峥嵘。沙虫猿鹤知何在,惟有寒潮作战声。
——《上海怀古》
二零二二年二月。
上海。
一个月前,她回来了。
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十二年,又回来了。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的速度由快而慢,广播里响起“飞机已降落上海浦东机场,外面温度十七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不要站起来和打开行李舱。”
安于心沉沉地坐在座位上,双手紧握,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当初灰溜溜“潜逃”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那天,走到登机口的时候她无数次地往后张望,形形色色的人,却并没有一个她期待的身影。她心想也算是给了程开陆机会,只是她并没有找到她,可是又怎么可能有人能找到一个手机关机不接电话的人呢。她竟还以为这是在维护自尊,保留彼此间的美好。
荒唐,之所以叫做荒唐,是因为它就像洒在地上的液体,令人无能为力,却还要丧心病狂,毫无意义地驻足,停留,凝望,甚至于忘记了覆水难收,想要将它抓起。
也许只有时光倒流才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一席黑衣厚重如浓雾,笼罩了这座城,夜,娇嗔着,羞涩地与雾色耳语,抬眼四望,已陷入灯的海洋,浦江水泛起万千波光。
她只推了个行李箱,进入这黑黑的夜,视线渐渐模糊,分不清哪是灯光,哪是星光,哪是眼角的泪光。
她淹没在人群中,任自己脑中浮现若干回忆。
大巴车司机表情严肃,那张隐约看得见的黝黑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看得清晰,目光寒冷。
天色越黑,人内心的情绪越是猖獗。远处雾色朦胧,头顶上空,月如弯钩,遥不可及,过去的小渔村如今繁华至此。她是逐光的人,城市的万家灯火,如同星星点灯,刹那间让她感到莫名的孤独。这是十年的“逃亡”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悲凉,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所有工作人员都穿着整齐,办理入住手续的旅客脚下画着“田字格”,大家保持一米距离排队。安于心办完手续,从服务员手中接过酒店准备的服务袋,准备入住自己的房间。
转脸,竟看到站在田字格另一个角上的,是一个熟悉面孔,雅致的玉颜上画着不浓不淡的妆,圆润的脸蛋露着丝丝不安,是蒋梅宜,她依然浑身散发着优美的艺术气息。
“安安。”梅宜瞪大眼睛,惊讶地叫道。
“梅宜。”安于心激动,和惊讶。缘分有时真的是巧的不像话。
多少年没见了,他们依然相见如故,激动万分。
“你等我一下。”
蒋梅宜兴奋极了,原本如荒原一般的脸上,出现了许多生机,盎然生机。她拿出一张纸,写了一串手机号。
“加我微信。”
安于心用力点头,很用力。她碧波般清澈的眼神,弥散着淡淡的温馨,嘴角的弧度,像天空中高挂的皎洁的月牙儿。
突然,她从这相遇的惊喜中醒来,“哦,我没有微信。”
“facebook也可以。”
“也没有。”
“注册一个。”
安于心爽朗地笑着。
而后,蒋梅宜做了一个电话联系的手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她赶紧进房间。
这么多年她与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断了和所有同学朋友的联系,包括蒋梅宜,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国外。异国他乡的美食始终入不了她的眼,异国他乡的风土人情也温暖不了她。
多少次她想回到想念的故土,却没勇气面对那一次程开陆的背叛。
今天她回来了,有些决定,只有当你做了你才会发现它其实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原来这世间所有的想法都会实现,只要你一直这么想,剩下的便是等机会。
世界经历了信息化的变革,中国人民的社交软件从qq变成了微信,而她几乎不用社交软件,她在法国连脸书都不用。世界尚且发生了这般变化,她变了吗?
无数次她生出去找程开陆的念头,可是她像是在很多次的“放弃”之后被“驯服”了一般,变得安于现状,认了命。她习惯性地等在原地,等程开陆爱的救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偶尔“丧心病狂”地觉得爱情只需在每个人自己的心中开花结果就够了。是自欺欺人?还是无可奈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生命中总有一些记忆深埋在我们心底,任时光飞逝,它们也不会因此而消了颜色,褪了芬芳,毕竟是她相信了当年的八卦新闻,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程开陆,她总要为自己面对八卦的反应和行为负责。她能怎么样呢?在法国十几年,她就只有潜心专攻自己的专业了。
要不是那次研讨会,或许到现在她还没有回来吧。
几个月前,法国举办了世界心外科学术研讨,诸多世界著名友人都被邀请在列。研讨会以论坛的形式,主要围绕十七八名世界精英心外科医生的交流展开。
“安于心。”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多久没听人这么叫她了,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满面慈祥,是她的老师,和法国皇家医院的院长詹是旧友。
这是她的救命稻草,漂泊在外十几年难免不归心似箭,更何况那里有她思念着的、心有余悸的人。不得不承认,程开陆刻在了她的心里,随着岁月如梭,印子越来越深。她悔恨过,愧疚过,最后一切都被岁月磨掉了,她习惯和自己的想法和解,还能沉浸其中。
她好像重又看见了希望。只是就算是背叛,她也决定要去面对了。
“沈老师。您怎么在这里。”安于心礼貌地上前打招呼,差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真的是太久没有看到和自己一样的人种了,那种亲切感油然而生,她看了看站在老师旁边的“黄种人”队伍,脸上露出欣慰。
“我来参加研讨会。怎么这是年轻人的研讨会,我们老了,不带我们啦。哈哈哈”
“老师,您德高望重,我们需要您带着,永远对您顶礼膜拜。”
“哈哈哈,现在在哪里高就啊?我刚刚坐在特别嘉宾席就看到你了,你的发言很是精彩啊。你能想到把心理学与临床相结合,以此来减轻病人的病情,加快病人的自愈力,这个不简单啊,好,很好…”
“谢谢沈老谬赞。这次研讨会是我们医院协办的,下一场还有个嘉宾参与讨论,求老师点评的时候嘴下留情啊。”
“嗯,皇家医院,好啊。”沈老点头,满意地笑。“祖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老师假装低声,悄悄说道。
“我也想回国,华西医院可是我最想去的医院了。”
“是吗,那我怎么记得当时你一进去就辞职了呢?”
安于心愣住了,“那个”
“好了,出国深造,深造,是吧。什么时候想回国,还可以考虑到咱们院里来。”
“老师,您这属于挖墙脚啊。”同行的学生开玩笑道。
“管他呢,人家安医生愿意来,就不算。”
“谢谢您,我可当真了。最近正准备回国。”她的内心拥有着对祖国这片土地最大的敬意和热爱,迫切的心一下子有了方向。
她最终辜负了詹院长的挽留,告别了一起共事几年的同事,欢送会上,她是高兴和兴奋的,终于选择了,踏上了回国的征程。
不过一回国就碰到梅宜,还挺出乎意料的。
随着刷卡的声音“嘀嘀嘀”,门开了,她推开门,一个不算特别宽敞的空间映入眼帘,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灯,每个角度都折射着如梦似幻的亮光,熠熠生辉,令人心里慌乱,她要在这里“孤独”地待上很多天。
幸好有蒋梅宜,只是又不能串门。
床、床头柜、桌子、茶几、椅子、马桶、浴缸、洗手池,每个地方,安于心一一消毒,这是作为医生的职业习惯,每场手术下手术台她都要用酒精消毒。
她静静地托腮沉思,回国第一天,只能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举目无亲,但却依然感觉空气是熟悉的味道,天空是同一片熟悉的天空。她思考着程开陆在干什么,家庭美满,子孙满堂?她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魂飞魄散。
重新想象,她看见程开陆身边站着一位年轻女性,看不清脸,远处跑来几个孩子,一边跑一边喊着爸爸妈妈。
安于心无奈地笑了笑,仿佛看破红尘,了然于世,那笑似被开过光一样,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