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 风箫声断人暗换
“月下隔江调情,年轻人果然风雅。”
奏乐之人身后数丈,一个人影随声缓缓显现。
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来人衣衫破旧但仍洗得干净,头绑同色布巾,普通店家后厨里的长工模样。
青年霍而转头,“是你!”
“很意外?”来人双鬓斑白,微带讽意。
“觉得我应该还在马厩里,朝浸身于粪污臭气之中?”
“不,”青年转身站定,“你以何面目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我指的是,威名赫赫的大内神捕,竟然沦落到依靠这种下三滥的伎俩抓人。给她下毒的人,是你吧?”
老者微微一笑,并不以为忤,“如果你指的是你送给她的那些吃食的话,不错,确实是我。”
“如果她知道毒物是你送的,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送的”几个字说得格外刺耳。
青年静立树下,沉默须臾,“圣人曾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然岂不闻‘出淤泥而不染’乎?”
“所以看来并非马粪之过,而是你本就龌龊藏心,卑鄙于外。我说得对吧,严,天,行!”
沦落洗马的鱼龙卫原副指挥使严天行,不知何故,竟深夜出现于此。
“哼,严某行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辈指手画脚!”严天行上前一步。
“你待如何?”
对方的隐隐戒备没逃过神捕的鹰眼,他浮上几许得色,“无须慌张,我只想借足下手中玉笛一用。”
“你?”青年下意识将玉笛握紧。
“我虽不才,可这等粗浅对话,我还是能吹出来的。”严天行笑得狡黠。
“你想干什么!”青年了然,对方不是冲自己来的。
“自然是帮你,邀佳人一会。”严天行再进一步。
“无须劳烦。我并无此意。”青年断然回绝。
可亦是凑巧,他语声刚落,便听见江心琵琶声再起。
似是曲罢多时,对方见他久久无言,此刻便弹声道谢,似兼有其他言语。叮叮咚咚,珠玉般洒进这剑拔弩张的林间。
“你看,”严天行笑意更浓,“佳人深情美意,怎可相拂。”
“你若不敢,我大可替你相邀。这月圆林密,白雪如毡。如此的美景良宵,千金一刻,可解你相思之苦。”
青年面色冷如霜雪,“心怀肮浊却以为人皆像你,满口污言秽语!”
“你没有,我有!马厩之时,我可是日夜思念她得紧!”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你再不离开,休怪我派师兄弟们联手欺你!”
严天行狞笑,杀意毕露,“别装了,我已跟了你三日,就只有你一人来此,身旁并无他人。”
“若非白日你出声应和,我恐怕还没那么容易找到你。”
青年心知今日不免一战,倒也放松下来,玉笛同修长手指相得益彰,宛若一体。冷冷道:“那又如何,就算只有我一个,你也休想得逞!”
“劝你还是将东西借我,尚可留得一命。我答应你,不告诉她。”
青年冷笑,“你做梦!”
“你自己选的,就休怪我无情!”
说罢严天行大步上前,足下发力,踏碎雪地冒尖的怪石,一把跃至青年身前,长刀重劈!
青年玉笛对准刀尖,猛力一击,“当!”
长刀偏斜了一丝,青年趁势抬腿,踹向严天行胸口!
严天行冲势甚猛,然不想转胯却如此灵活,侧身让过,左手如电探起,钳住青年脚踝,刀锋又至,直欲将青年劈成两瓣!
青年玉笛更短,收回更快,凌空点向对方握刀手腕处的脉门!
岂料严天行刀势只是虚招,见他玉笛袭来,半途便撒了手,转腕去夺那玉笛!
此刻江心中的琵琶声又起,今夜晏诗心情大畅,白日又睡得多,夜深了也竟是不困,未等到回应仍是不泄。全然不知密林深处正进行着一场关于她的凶险厮杀。
青年眉头一动,忙随之回转玉笛,凌空翻身,欲将严天行一并带倒!
严天行亦随之拧转身体,粗布腰带和着脚下雪花同时腾起,半空还有个青衫的长身俊彦,衣袍翩飞,发带高旋,好似应和琵琶声,双双起舞一般。
一柄长刀自严天行足下飞起,直朝半空中的青年而去,青年坠身躲避,却恰算在严天行意料之中。
二人落地之时两掌互对,一股看不见的气流猛地爆发!
以二人为中心的地面,雪花夹杂着冰粒四散狂喷!
严天行稳稳站立,而青年后退三步,脸上显出不祥的潮红。
“放弃吧,我先前的话依旧作数。”严天行负手再度上前。
青年咽下喉头的血腥,勉强张口,“你究竟,为什么非要对付她?”
严天行面露轻蔑,“本来她父已伏诛,她藏名隐迹也罢了。怪她不甘心,杀了不该杀的人,鱼龙卫可死,然天威不可犯!”
青年再次站直身体,冷笑道,“你是想用她换你的荣华富贵吧。”
严天行再进一步,全无愧色,“随便你怎么说。”
“无耻……”
青年话尚出口,严天行杀招又至,蕴含数十年内力的一拳当胸轰出,耳畔隐闻风雷!
狂风扑面,雪花迷眼,青年玉笛再出,迎风疾点,骤雨般无数下落在他拳尖同一处关节,身形边打边退。
这招“滴水穿石”,需要极强的控制,和极其精准的落点。无论碰上何等坚硬的兵器,皆可破之。敌人若不撤招,便只有器毁兵折的下场。
神兵尚且如此,遑论一介肉身?
严天行要么收拳换招,要么拼伤制敌,可无论他如何选,皆无两全之法。与其带伤,无法握刀对上晏诗,不如选前者划算。
拳头果然松了。
然却化拳为爪,速度陡然加快,扣住了玉笛!
青年内劲狂涌直逼右臂,意欲将玉笛夺回。然终究内力尚浅,又已受伤,玉笛即刻就要脱手!
他指腹却死死攥住,整个人借住对方拉力不退反进,亦出一拳,砸向严天行面门!
严天行何许人也,对战经验不知多少,此计他早有预料,脚步陡然发力顿住身形,迅速拧身,左腿横扫而出,直冲青年侧腰!
这一脚若踢实了,青年即便有命,脊柱也要断裂,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腿远比手长,且严天行全盛之下,后发先至,青年先前的速度骤然变成了催命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严天行却猛然一滞,身姿随惯性动作,然却声息不闻,戾气顿失,好似有什么突然抽干了他浑身的力气,变成木偶一般。
即便如此,那脚依旧携着极大的惯性,朝青年腰腹横扫过来!
青年整个人被扫飞了出去,狼狈得滚了数滚,才被一截枯木拦住,雪劈头落下,覆盖住他全身,手中已空。
严天行手握玉笛,刹那间便恢复过来。眸中望着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脚步刚欲上前,青年便强撑爬起,抖落一身雪片,头也不回地飞奔退去。
“原来是你。”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他不禁低语喃喃。
片刻,震骇渐退,严天行对着青年消失的方向低声大笑起来。
“深情如此,也还是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瞒得她这么辛苦。你是不想,还是不敢让她知道?”
远处人声遥遥传来:“与你何干。我从未想要害她。”
严天行的神情诡谲起来,“有时候欺瞒,比加害更甚。不如我帮你一把,让她看看你的真面目。”
“……”
对方再无回音。
身处江心的晏诗却是丝毫听不见此处声响,只见许久不闻回应,道对方已倦,想来日夜赶路,与她合奏,自是风餐露宿,故抱琴而起,动身回舱。
却不想行至舱前,突闻山头传来四声语调:
“可否一见?”
她先是一喜,可接着便细思此语,觉得当有别的解法。
不待思成,便又闻声:
“我在此处等你。”
晏诗这下再无他想,只是心下生奇:
昨日还曾拒绝她见面,今日怎就突然改变,突然主动相邀了。之前那些沉默,是在犹豫纠结?
不禁低头按弦:你确定?
“来吧!”
此声应接飞快,声调短促。像是此人下定了决心,再无更改一般。
晏诗咬唇驻足,会面原本是她之意,然听见对方如此肯定,却又犹豫起来。
声音还是先前的声音,为何却给她一种陌生之感,以致让她生出隐隐的抗拒来?
便想起手再弹些什么,却猛然按住颤动的弦。
她回过神来,终于明白哪里不对。
虽然对方声音别无二致,然那种短促明确,坚定无疑的气魄,却是先前未曾有过的。
还有那声调的尾音,速度,都与之前有着微小的差别。
不待她细思,山头处又有两声接连传来:
“别来!”
“危险!”
此声短促尖锐,如芒针入耳,又似鸟啸鹤唳,绝非管乐呜咽幽渺,更类似于哨声。且方向也比先前声音向东偏了十余度。
还有第三个人在!
晏诗突然明白了过来。
听懂了这两声的警告之意,越发确定此刻执箫管的并非合奏之人。只怕哨声者才是。他乐器被夺,故而用口哨示警。
然而,这便会暴露他自己的方位!
既然乐器已失,想来敌人武功更高,他力有不敌,故而逃走。如此示警,会难免将自己再次置身于危险之中。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坐视不理。
将琵琶往舱门里一扔,抓起剑就欲下船。拍着栏杆朝下边高声呼道,“南边靠岸!快点!”
然不知何时出现的穆王和一众亲卫陡然拦在前头,“不能去!你去就中计了!别冲动!”
“可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靠岸,靠岸!”她仍大喊!
此处江心,距离岸边太远,否则她早跃上岸去了。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看着极尽,实则尚远,晏诗不由得替那人焦心。
“冷静一点!”
穆王大喝道!
捏住她的肩头,“现在不是你急,对方比你更着急!”
晏诗倏尔抬眉看来。
“你想想,他要的是什么?”
“是你!”
“你不去,他只会比你更急。今日终于忍不住再度现行了。”
“可是,别人就会因我而陷入危险!”
“你再想想,他为什么不敢过来,反而要你过去?”
“自然是因为你人多……”
“所以咱们更要用多派些人过去,看看来者几个,是什么身份,有了消息你再去也不迟。”
晏诗半张檀口,终于反应了过来。
“你放心,我早有准备。你看,那是什么?”穆王将她带到栏杆处。
此刻月至中天,清辉万里,粼粼水面上,前后十余艘战船早放下了小艇,满载军卒向岸边急速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