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可怜心事太峥嵘
一代豪雄西北王杨吉,就这么死了。
谁也没有想到。
直到看到他身上插着数把刀,身躯煌煌然倒下,许多人仍旧没有意识到这场浩大战事的落幕。
“将军……”
杨吉裨将悲呼一声,向杨吉尸首所在奔跑过去。
他身旁的联军士兵下意识举刀拦阻,却听得他急呼道,“我投降!”
说着了手中长刀一扔,再道,“我投降!”
复又回头大吼,“住手!全都住手!”
“杨军听令!西北军残部所剩……百余人,愿意归降!”
“连将军,杨将军刚死,你怎能投敌!”
“是啊,即使西北军输了,也要战至最后一个!咱们跟他们拼了!”
“是啊,拼了!”
“住口!”
连兴止住败卒之语,痛心道,“西北军历来堂堂正正,即便战败也从不怨天尤人。是也不是?”
“可是……”
“我且问你们是也不是!”
“是!”
“但如今我们败在何处?”
连兴又问。可死一般的寂静。
“是因为我们不够勇猛吗?是因为我们不如别人强悍吗?”
“不是!”
“我们威名赫赫的西北军,今日却败在阴谋诡计,败在奸佞小人手里!”
“因此将军宁死也要将盟书昭告天下,皆因为一个人!告诉我,他是谁!”
“嬴舒城!”
“所以我要活着!为将军报仇!你们呢?”
“报仇!报仇!”
“杀了嬴舒城!”
“杀了嬴舒城!”
一时百余人含血携愤齐声呼喝,昂然立于千军万马阵中,亦颇为悲壮动人。
“万望诸位将军受降。”连兴跪了下来,手中捧着不知何时捡起的大将军印,尘泥血染,污迹斑斑。
寂静片刻,突有一人道,“哼!此时归降,还有何用,”孟奢此战损失惨重,杀得眼睛都红了,此刻那肯罢手,说罢正欲下令就地正法。
连兴急急朝孟奢道,“仲许数万大军,不论是降是败,终归是个不小的后患,我乃杨吉副将,可帮忙收拢残军,届时是杀是放,全凭诸位将军做主!”
他之所以未看向昱王,乃是担心会不会降兵正在昱王手上,怕是巴不得他死。但他可以肯定,降兵绝不在其余诸将手中。如今杨吉已死,联军坐地分赃,正是嫌隙最大之时,才有一星半点保命之机。
孟奢陡然一想,确有此理。不由同窦平章交换了个眼神,又看向始终未发一言的徐猛,皆有默许之意,便朗声道,“好吧,既看在你等一片忠心的份上。弃暗投明,便暂留了你等性命。”
连兴等人大喜,立即下跪叩首,“多谢孟将军!”
孟奢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昱王,“昱王爷,我今次损失最为惨重,收这几十个散兵游勇,王爷您没意见吧?”
昱王皆知他们心疑降兵在自己手里,如今想要用这些人对付穆王,正合他意。是故安抚似的笑起来,“孟贤侄说哪里话,二十多万人马,莫说打散百余人,就是跑了上千人,也是有的。至于那些散兵游勇后来又去了哪,本王老眼昏花,已是管不了这么多了。”
孟奢眼珠一转,大笑起来,“哈哈哈……”
……
消息传回京都,八百里加急战报从城外便开始高喊:
“西北大捷!”
“西北大捷了……”
都城人们奔走相告,宫门洞开,马蹄纷沓间扬起高高的新年初雪,一路狂奔!
听闻着这样的声音,被冬风凝皱了数月的眉宇尽皆展开,宫城内外才有了一丝新年的欢喜。
然春风已先一步,在穆王浩浩汤汤的船队中,沿途吹暖了中原腹地。
自晏诗归来那刻,穆王便派人传了随军医官过来,替她治疗包扎。
“仔细些,看看是否有余毒存在。”
穆王叮嘱着。
黑子更是一把抱住晏诗肩膀,就差没呜呜的哭出声来,“差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去去去!”
王大宝不耐的推了他一把,“别说这种丧气话,诗姐乃是天上神仙降世,历经百难千劫都不会有事的。”
“你还说!”
黑子宛如被踩着尾巴的猫一般跳起来,竖眉怒道,“你就是找借口,若不是诗姐命大,早被杨吉那狗贼害死了!”
“说起来,诗姐你怎么做到的?死里逃生,还骗过了那狗贼?看他那言之凿凿的模样,真当时差点被我给吓死了。”
“嘿嘿嘿……”晏诗笑得神秘,四处搜寻兰小忠的身影。
只见他静静站在人群后头,便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近前。
“要说还得多亏了他。”
兰小忠被众人陡然聚焦的视线弄红了脸,结巴道:“都,都是天意。神使有月神护佑!”
“可是那圣王蛊起了作用?”
众人听此名头新鲜,不由大奇。
晏诗无限感慨地点了点头,当日那酒一入肚,沉眠已久的圣王蛊就有了反应。似乎还饶有兴致的观察了那毒一会。
晏诗正需掩饰,便没有催促它行动,故而痛得青筋暴凸,脸色如纸。至于那口黑血,自然是她运功逼出来的。好叫戏做得真些。
果然杨吉等人深信不疑。她当时便不禁好笑,果然她还是比这个世界的人有优势的,若她是杨吉,必然再补上一刀致命伤,才算放心。
却也不免一时喟叹,若不是先去了碧月宫,只怕这次,难免还要一番波折。若非如此,她何敢如此狂浪,还不就是拼着多一条命和百毒不侵之金身罢了。
“原来你们那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宝物,难怪能在瘴气里行走,也不惧蛇虫鼠蚁。也不知,能否与我们多交流交流?”旁边的医士忍不住见猎心喜,插嘴道。
“我们保证拿足够价值的东西来换!”王大宝赶忙替他补充,双目炯炯闪光。
“对不起啊,我当时太冲动了,对你不起。我向你道歉!”黑子抹干脸上的泪痕,行了个恭恭敬敬的礼。
兰小忠摆摆手,微赧道,“不是这样的。那是前族长花费毕生心血炼制出来的东西,他死了,这法子就失传了。”
“再说,这样的东西,大吉则大凶,非有过人之运不能驭之。”
“噢……”
众人一阵难掩的失落。
要是能穆王军人人都有……那将是一副怎样的画面,纵然是晏诗,也不敢想。
“这么说,她从此以后不惧任何毒物了?”
兰小忠看向发问的穆王,点点头“应当可以这么说。”
“那也很好。”他舒了口气,“以后我们也不会这么担心了。”
“是啊,得知诗姐你被抓去,我都快吓死了。”黑子忍不住后怕。
“王爷都吐了血。”
晏诗倏尔抬眼,看向穆王。
嬴舒城笑了笑,“你别听他胡说,一时着急罢了,没什么大碍。”
“难怪那日我观你似有恙在身。”
“那是王爷真弄出点伤来装病,否则没法过去谈……”
黑子在穆王的眼神下默默住了嘴,“属下知罪,这便去领罚。”
“一会再去,先前让你准备好的东西,可以拿过来了。”
穆王淡淡吩咐,顺便挥手让医官离开。
看着船上就剩下些她皆眼熟的穆王亲随,以及孙谦等四大将军,和兰小忠,晏诗莫名觉得气氛有一丝的沉重。
似乎方才穆王的话里,也夹杂着低沉。
黑子腿伤已经好了,如今扔了拐杖,脚步“噔噔噔”地从外头回到船舱,手中捧着一个盒子。
他这一回来,晏诗陡然感觉到众人齐聚在她身上的目光。
尤其黑子和大宝的,格外沉重。
方才轻松欢悦的氛围霎时一扫而空。就连外头的风雪,也没有此间肃杀。
“这是什么?”
她忍不住问道。
穆王从黑子手中接过盒子,敛容道,“夜袭那日接应未不利的元凶,我查出来了,如今尘埃落定,于情于理,都该给你一个交待。”
“先前已经当众行刑,算是告慰那夜去怨女峰的弟兄,就差你了。”
她恍然大悟,想起那夜她率五百残兵好不容易拼杀到渡口,却连一艘船也未曾见到。害得大半人白白冻死、淹死于乐水中。此事亦有问题,只是她连番事忙,竟将此抛到了脑后,此时是该好好追究了。
“还留了头,有心了。”
她看了看那个四方盒子,和当初她装杜开的如出一辙,只是要显得更厚重些。便即有些不虞,“用这盒子装,浪费了。”
“是什么人,奸细?还是被收买了?”
她一时并不打算去看那恶人的头颅,有些意兴阑珊。
穆王正要开口,却见晏诗神色一凝,眉尖稍蹙,“他既得知我们的计划,为什么只是没有接应?”
“是来不及通知对岸?还是他并不想破坏计划,而只是……想杀我?”
黑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上半张脸仿佛快要耷拉下来,带着诸多情绪杂糅的扭曲。王大宝脸上则是越发浓重的寒意,她几乎要听到他的咬牙声。
晏诗看了一圈众人的眼神,最终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嬴舒城,心下微紧。
“是冲我来的?”
她竟没有想到对方的目标竟是自己,可若是武林中人,穆王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将人杀了。
“鱼龙卫?”
她遍想天下,除此之外也不知还有什么人。
“你难道,不想打开自己看看吗?”穆王将盒子递给她。
她的心没来由的一沉,恍若手中的木盒重若千钧。
是她认识之人。
穆王军里,她认识的,也就那几个。今日在场的人里,还缺一个。
她无论如何也没将事情往这方面想……
盒盖打开,华弟年轻的头颅,就这般毫无保留的展现在她面前。
宛然如生的面容上,丧失了那一贯的唯诺瑟缩,取而代之的是释然,和解脱。
她的手情不自禁的抖了起来,力气在瞬间离开了她的身体。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她满脸不可置信,目光一一划过在场众人的脸。
想找一个解释,一个足以让她打消所有困惑的解释。
“经过查实,他也承认了。是他故意命全队饮下含有迷药的酒,假借昱王守军之手,延误接应时机。让你,和四千穆王军,全部死在杨吉手里。”
穆王语声沉痛,怒意隐隐。
“查清楚了吗?”她突然吼道。
“他怎么会这么做?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
“怎么就这么着急把人杀了!也许其中有什么情由呢?他是不是被人威胁?抑或是被陷害……”
“因为他出卖了你!”
王大宝勃然大喝!
“在数年前就出卖了你,他怕你回来成为穆王军统帅,终究会查到当年的事情,所以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你死于敌手!”
“你说的什么?”
晏诗呆呆看着王大宝,怎么感觉一点都听不懂。
“当年你在凤鸣楼的消息,就是他告诉薛鳌的!”
王大宝胸膛起伏难平,语如重锤。
“张三为救他而死,可没想到却救了一个禽兽。他生怕如张三一般受折磨,便把你的一切告诉了薛鳌!”
“砰!”
盒子倏然落地,里边的人头骨碌碌滚出来,停在穆王脚边。
往事携尘带血猝然砸来,向她展现残忍的真相。
忘了多久,她重新开始呼吸,眼神逐渐移到黑子脸上。
黑子明白她的目光,羞愧又愤怒的点了点头。此事是他和王大宝联手查实,实得不能再实。
“本来王爷想留他见你最后一面再行刑,是华弟自己要求的,他说他已无颜见你,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见你。”
穆王低头看着脚边的人头,“数年玩伴情谊,又共历患难,行差踏错一回便罢,可却一错再错。实不能饶。”
“不说在世间有违义气,在军队同袍之间更是严令倒戈。以一己之私,连祸数千同袍,罪无可恕。”
“即便你能饶,我也饶他不得。”
“总算上天保佑,你平安归来,事已至此,别太难过了。”穆王拍了拍她的肩头。
晏诗没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华弟,会走到了如今地步。
对于当年的事情,她本就没打算追究。他为何非要走到如此地步?非要取她性命?甚至还不惜害死上千同袍!
若不是她本就有计划同杨军接触,或许她真的回不来了。还有其他不相干的数千同袍,也因她而死!他如何能下得去手?
她这才意识到,时过境迁,曾以为亲如手足之人竟也可变得如此陌生。
就像凤鸣楼那些师兄弟,即便朝夕相处并肩作战,如今却也不过相望而不相亲。
一股浓浓的挫败席卷上来,还有说不清对谁的失望和愤怒,晏诗霍然起身,拂袖出舱。
王大宝有些担忧提步跟上,却不妨晏诗猛然回头斥道,“谁也不许跟上来!”
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疾言厉色,好似全世界没有什么人能让她信任。穆王淡淡开口,“随她去吧。”
晏诗这才继续抬步。
“拿下去。”
“挫骨扬灰,告慰江中英灵。”
她脚步停滞一瞬,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