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寒声偏向月中闻
今夜铅云压顶,风声静息,暌违多时的清朗景致浮现在众人眼前。
可乐水南岸众人的心情却没有因此开朗起来。铁灰色的云层不断汇集,直直压在众人头顶,所有人都知道,那里正有一场鹅毛般的大雪,正在酝酿。
估计整个联军里头,最开心的就是晏诗了。
她同穆王说了声,孤身前往七星剑派赴宴。
“要不要让黑子程风他们跟着。”
“不必了。”
“小心些。”赢舒城淡淡嘱咐。
“知道。”晏诗这换了便装出门。
七星剑派的三个帐子在薛家外头。路上须得经过那些武林人士的驻地。只是一个个帐帘紧闭,也不知道浣花门人所住的是哪一个帐篷。
凤生早早就在外头伸长了脖子等她。见她过来,便小跑上前领路,“傅兄你可来了!”
“嗯,不晚吧?”
“不晚不晚,正好。嘿嘿!”
此时正是炊烟四起,饭香四溢之时。凤生说着拉着她往当中稍大的帐子进去。
里头暖意融融,烛台雅致,两个人正在弈棋。
面对着帐门的正是几日未见的艾长老,他对面的背影只看得出是个腰背健硕的男子,却是没见过的陌生人。
“艾师伯,甄师叔,傅将军来了。”凤生拉着晏诗往前走。
似乎轮到陌生男子走棋,艾长老先抬首看来,“噢,傅将军来了,快坐!”
晏诗点点头,打量他,“艾长老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傅将军关心,已经好多了。”
陌生男子冥思苦想落子后,闻声也抬起头来。
晏诗这才看到他右半边脸戴着一张银质雕花的面具。
“这位就是傅羽兄弟吧?果然仪表堂堂,少年侠气!”
这人不开口尚显斯文,这嗓音一出来,嘶哑暗沉,好似穷泉底下的冤魂嘶叫,登时令人头皮发麻。
艾长老笑着介绍,“这是甄华师弟,曾被歹人所伤,声带受损,故而嗓音如此,傅将军莫见怪。”
“原来如此,是晚辈失礼了,见过甄大侠。”
“呵呵,傅兄弟太谦虚了。旁人第一次见我,都是愣一阵子,你这年纪能如此波澜不惊,已经非常难得了。坐,坐!别客气,把这当自己家,随意便好。”
“酒菜已经备着了,马上就能开饭!凤生,你去看看,好了就开席吧。”
凤生冲她笑笑,领命而去。
艾长老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气,道:“你来了,我的担子可就轻多了。”
甄华嗤之以鼻,“我是来照顾你们老的小的,你得快点好,大事还要你拿主意。”
“你来得倒及时,要再不来,凤生估计快把傅兄弟给烦死了。”
晏诗扶额失笑,甄华却是一头雾水,“这怎么说?”
“这几日凤生不想打扰我养伤,便拿了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叨扰傅兄弟,人家在王爷身边,自己还一堆事呢。还要天天应付他,你说救了人,不想反粘上来一个甩不掉的牛皮糖,可不糟心得很?”
“哈哈哈哈……”甄华不由得大笑起来,从胸腔传出的声音发闷,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爽朗之意。
“这事不是你来,我这年纪的老脸都耻于对外人说。干脆天天闭门不出,躺在这里,装作不知。没得苦了傅小兄弟,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晏诗笑着摆摆手,“同袍相助本来就应当。再说都是些小事,不妨的。”
“艾师伯,你又背后说我坏话!”
凤生掀帘进来,气鼓鼓道。手边扶着个青年病人,不是周岁是谁。
“周师弟听说傅兄弟来了,便死活要爬起来,当面谢谢你。”
“说什么呢,我早就能下床了好吗,你放开我!”
周岁挣了挣凤生的手,凤生只好虚扶着他,来到晏诗跟前。
脸色虽尚苍白,可骨子的勃勃生机,从这几步的红润里透出来,眼神也亦如那夜的倔强。
他双手抱拳,朝晏诗郑重弯腰行礼,“傅羽将军,那日多谢你救命之恩。我叫周岁,以后我也一定会救还你一命!”
“……”晏诗眨了眨眼,一时无语。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艾长老无奈道。
甄华低头闷笑,捧腹不止。
“你这听起来像是咒人家……”凤生面色尴尬。
“哎呀,总之就是我会还你个大大的人情啦!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白救我的!”周岁拍了拍胸脯。不妨“咳咳……”咳嗽起来。
“哎哟,”晏诗忙起身扶他坐下,“行行,我记住了。下次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大喊你的名字。”
凤生脸上一抽,心中对晏诗的印象再次刷新。
“不错!就是这样!小爷我一定替你把坏人打跑!”周岁坐下仍不住手舞足蹈。
“嗯嗯,你先把伤养好,不然我怕坏人趁你不在,来杀我。”
周岁闻言生出一丝蔑视,想着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努力将之压了下去,“你这人怎么这么怕死?放心吧,我这几日就好了。你就不用怕了。”
“嗯,那就太好了。”
晏诗嘴上接话接的溜,旁边三人早已是撇头过去没眼看这一幕,凤生脸上更是精彩纷呈,憋得青紫。
“我扶你回去休息吧,早点好了也好保护傅兄弟。他现在很危险,碧月宫要杀他。”凤生感觉不能再任由他说下去了。
“嗯,那我便先走了。先别动手,等我好了再说!”周岁边走边不断回望叮嘱。
“走吧走吧。”凤生却是一刻也不能再忍,半拉半拖着将周岁带走。
帐中三人一对视,纷纷大笑起来。
“让傅兄弟见笑了。”艾长老面露歉意。
“无妨无妨,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
“倘若我们门派中的弟子个个都想傅兄弟这般进退有度,知书识礼,何至于被人欺负。”甄华语气不无遗憾。
“甄大侠谬赞了。”
说着酒已温好,菜皆齐备,七星剑派的弟子挨个鱼贯而入端送进来,纷纷朝晏诗点头致意。
霎时间又退得干净,连凤生也没再露面。
艾长老在甄华扶着起身,冲晏诗道:“老夫身子一直不好,未曾当面道谢,护我弟子之恩。今日趁着甄师弟前来,既是为的介绍你们相识,也是备番薄酒,以表七星剑派对你的谢意。来,傅兄弟,入席吧。”
甄华亦朝她点头,嘶哑着道:“多谢。”
“如此盛情,那晚辈就却之不恭了。”晏诗便也伸手相邀,“艾长老、甄大侠请!”
酒香温醇,人也热情,菜虽平常,三人却吃得其乐融融。
艾长老忍不住道:“甄师弟,都知道你为何而来的,就赶快与傅小兄弟说了吧,别叫孩子憋坏了。”
倒教晏诗不好意思起来。“艾长老您这骂我呢,难道没了碧月宫的消息,我就不能来吃顿饭了不成。”
“哦呵呵呵……我为着你好,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唉……好,我不管了。我吃好了,先回去歇着,省得在这碍人眼呐!”说着艾长老揩了揩嘴,颤颤巍巍地走开去。
“艾长老……”晏诗站起身欲相劝。
甄华示意她无事安坐,自己起身相扶,“师兄我送你。”
“不必,不必。饭后走走,消消食。”艾长老推拒着,回身冲晏诗道,“慢慢吃啊,多吃点。”
“哎,您慢着些。”晏诗应着。
待艾长老缓慢离去。甄华邀她落座,“艾师兄素来吃得不多,方才笑语罢了,你不要当真。”
晏诗点点头,觉得听惯了,甄华这嗓音其实也平常得很。
“听闻凤生说起,傅小兄弟与这碧月宫似有仇怨?”
甄华给晏诗夹了块肉,顺嘴问道。
“嗯,”她点点头,“多谢。”
“我也不知因而招惹了他们,似乎想要杀我灭口。”
“竟是这般,”甄华若有所思,忽而道,“你这谢来谢去的,还怎么说话。再说我这模样算什么大侠,看年纪,我比你爹长几岁,你又救了周岁,若是不嫌弃,叫我世伯吧。”
“皮囊不过外物,行走于世还得看心,仗义行侠便是侠了,甄世伯又何须自伤?”
甄华浮起一抹笑,显得颇为复杂。“你说得对,不过是皮肉罢了,有什么舍不得的。”
“想必你也好奇,为何我要带着面具。”
晏诗望了望那颇为秀雅的纹路,没有否认。
“同我的声音一样,被人毁了。”
她心中悚然一惊,虽然隐隐猜到,听得他亲口说来,却仍旧唏嘘不已。杀人不过头点地,什么仇怨,非得如此?
“是什么人干的?”
“是什么人,你难道现在还猜不出来么?”
“碧月宫?!”
晏诗脱口而出,震惊不已。不曾想凤生口中的交过手,结果竟是如此的惨烈。
“是他们……为什么?”
“他们这些人行事,哪有什么理由。不,他们根本不是人!”
“不是人?”
“呼……”甄华一口酒猛地入喉,微微偏头,藏起右半张脸,颓然靠在椅背,“这些经年旧事,我本不愿再想起,也从未与人说。反正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一开眼,一开口,便都定了。”
“可是听说你们也碰上了他们,穆王爷又立下了一年之期,我这才请命过来。为你们,也算是为我自己,了却一桩心魔。”
“多谢甄世伯。”
甄华长叹一声,徐徐站起,“年轻时,我同你和周岁凤生一样,希望荡平所见不平事。”
“曾听闻西域蛮族碧月宫崇拜月神,教令苛刻,行事乖张,有活人祭祀的风俗。就说了些话,大抵是若落入我手,必倾力铲除,还西域青天之语。也许便是那时惹下的祸端。”
“路边听闻,哪记得随口一语,回头便都忘记了。岂料后来我便开始遭到蒙面人的追杀。”
“起初我以为是之前的仇家,直到中了蛊,才知对方竟是碧月宫之人。说要罚我对月神不敬之罪,按律将我声音容貌尽数毁去,以警后人。”
“他们竟敢如此!”
晏诗想起那日毒蛇一般令人咋舌的奇异武功,如蛇信般吞吐的幽芒匕首,阴冷之感复又升起,连这冒着热气的烧酒也压不下去。
“奈何我武功不济,为人所制,待我醒来,以为他们终究惧我中原武林,没成想,一照镜中,竟成了这副样子。”
甄华以手敷面,颤抖着,又不敢触碰,似乎那疼痛还在。
“当日我郁愤难平,心有不甘,心想这碧月宫如此霸道,西域蛮族也横行我中原武林,为祸人间,怎会无人痛恨。此等魔教该当合众之力围剿除灭才是。若能找到同对方不对付的门派,我也好加入他们,为自己报仇!”
“那结果如何?”晏诗关心道。
“呵呵呵,呵呵呵呵……”低低的笑声自指缝间漏出,似颠似狂,嘶哑可怖。
晏诗不解他为何突然发笑,却觉这笑声充盈讽刺悲愤,摄人心魄。
待笑声既止,静默倏然而至,反更觉压迫。
“谁知竟是我太过天真,这偌大的武林,偌大的中原,偌大的乌金国,竟无一门一派想要对付这碧月宫。人人要么不晓,要么闭口不谈,皆只道蛮族该杀,却根本怠于行动。”
“什么西域之遥,山深路险,况又封门闭户,不常出外,任其自灭天收。我看他们根本就是觉得无利可图,眼馋对方巫蛊术,又怕损失人手为他人做嫁!”
晏诗默然以对,先前她便想到了:人无利不起早,若非她早知对方同她是不死不休之局,只怕自己也不愿倾其全力,冒险挥动什么正义之剑。
“如此这般,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想?只怕终其一生,复仇无望了。于是心如死灰,一度自毁。”
“以七星剑派的实力,当年应远胜如今,碧月宫如此狠毒,即便善蛊,以贵派的百年积淀,也有胜机,缘何……”
甄华自嘲一笑,“当时,我还未加入七星剑派。空有一腔抱负罢了。”
“是艾师兄见我一心求死,才让我入山修习,解我心魔。”
“原来如此。”
“可惜,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对他,和门派上下说起。”
“这是为何?”
“因为,我认了。”
甄华面上浮上一层悲戚,“这就是命吧。”
“天下之大,悠悠众口,偏偏是我,偏偏在那个地方听了一些话,又说了一些话,偏偏叫碧月宫的人听见,不是我命里遭此一劫,又是什么?”
听闻这颓丧之语,晏诗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力所不能及之事,若不归咎于天,人还怎么活呢?换做是自己,莫名跑到这书里,替这同名同姓同样貌的晏诗经这一世,岂不也是一样的么?
“师兄他们不是没问过,我的伤是何人所施,我却从不说。不愿说,也不能说。”
“那时的我,已经明白为什么没人愿意对付碧月宫了,你想,以七星剑派之见识广博,会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么?我说与不说,结果有什么不同么?既救了我的命,又何苦叫人为难,不过再自辱罢。”
“前辈……”
言谈酸心至此,晏诗有些不忍。
“嗬,无事,”他抬手拭了拭眼眶,“已经很久,噢不,从来没有人让我像这样想起这些。”
“勾起前辈的伤心事,是傅羽搅扰了。”
甄华摇摇头,“你知道为何艾师兄都要避出去,并不是此事有多隐秘,这么多年,他们定也能猜出几分。”
“只是我不说,大家怜我苦心,更是对我爱护有加。我也原本打算就这样,将此事当做一场噩梦,永不再提起。年深日久,心中最后一点怨怼也消散了。”
“碧月宫当日既能以一句之过毁声夺貌,足见其心胸狭窄记仇,又善于蛰伏隐忍,若我是一派之长,要我为了一人去折损数十乃至百人,也许我也不会这般选的。”
“甄前辈身在苦海尚能体谅他人难处,一片丹心,远胜世间莺声月貌。”晏诗感慨道。
甄华难得展颜,笑了笑,脸上郁气略微散去。“啊……千日做贼易,千日防贼难。这个道理我还是晓得的。一条毒蛇,躲在西域不出,我们又何苦招惹他来哉?”
“可谁曾想,竟让我有生之年,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陡然隐隐激动起来。
“说了这么多,你是否依旧坚持,要铲除碧月宫?”
“不瞒世伯,此前是私仇,如今听完您的经历,此行更是多了公理正义,不仅必当行此,且势要功成!”
“好!有志气!比我强多了。”
甄华捏紧拳头,“以你的武功,和穆王爷的势力,若真想对其动手,事定有可为!我在山上时便有预感,若错过了这一次,恐怕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能让我看到它覆灭的那一天!”
“于是我才自请出山,前来助你一臂之力,虽不能陪你前往,却也好让你们对他们多些了解,增加胜算。”
“世伯放心,有你们相助,我一定能铲除碧月宫,替你报仇!”
“好,好!”甄华未遮的脸上泛着华光,重又坐下来,冲晏诗道:“说起来,想必你也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才招致报复。”
“可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开罪他们,若非前几日,我从未听过碧月宫这名号。”
“碧月宫之人本就视我国人为仇寇,有事出外之人又势单力薄,行踪隐秘也合乎情理,且小肚鸡肠,以敌视眼光,自然看什么人说什么话都像是对他们不利,自然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这碧月宫拜月神为尊,乃是西域巫耶族的教宫。其门规森严,教律严苛,除特定之人外,一般不许人擅自外出。更在出入外头的山路上设下许多阵法陷阱,以防止外头的人进去。”
“不仅因为他们本就固步自封,更因着先皇当年对西域出兵的缘故,对我们具有极大的敌意。一旦同外人有什么联系,便视同叛教,施以火刑。更别说同外边的人结交。”
“传说他们用活人之血祭祀,婚姻大事两家说了不算,得报碧月宫批复。因此曾导致过有人外逃,才被人得知。”
“不过也别以为逃出来便是好,凡是有违教律的,无论逃到何地何地,都会被其列入必杀名单。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不会放弃。”
“对自己人尚且如此,更别说对我们这些外人。即便当时打不过惹不起的,事后也面临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报复,且往往连本带利的追索,疯狗似的,也难怪没人愿意招惹。”
“等等!”
晏诗忽而想到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