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吹尽狂沙始见金
赢舒城听着怀中人深沉的鼾声，一时没有立即回答。
怎知外头那人撩帘而入，再次出声时，人已在账内，声音更加清晰明亮：“王爷，饭菜好了，王爷？您在吗？”
“嘘！知道了。”赢舒城不悦地回了句，将毛毡替晏诗盖上。
那人捧着托盘，听声下意识便转到屏风后头，正好撞见这一幕，便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赶紧退到屏风外头，闭唇静立。
稍待，穆王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见他仍立着，抬手便撩开帐帘，示意那人一同出去。“先拿回去热着吧，”赢舒城吩咐道，“这一觉估计得到晚上了。”
“哎！”那人识趣地低了声。
“顺便再弄两个炭盆进来。”
“明白。”那人恭敬离开。
帐外的黑子等人见王爷出来，又听这话，自然明白晏诗睡着了，来往巡视动作都轻了几分。
少会功夫，两个烧得极旺的炭盆便送了来，摆在晏诗身旁，帐子里的温度呼吸可察地上涨，须臾便暖如阳春，同外边像是两个季节。
远处，一个面孔滚圆身材壮实的年轻将军大步流星赶来，人尚远，声先至。
“黑子，诗姐来了？在哪呢？让我见见！”
声如铜锣，粗犷沙哑，若非这脸还和小时候一样圆润，只怕谁也无法将他和王大宝这个县长儿子联系起来。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叫嚣着要取晏诗做媳妇，后来成了诗霸团骨干成员的二世祖王大宝是也。
他眼见小伙伴都入了穆王军，眼馋不已，被王传山在家里好死赖活的关了两年，再大了些便死活也关不住了，王传山便只能由着他去，只盼他吃了苦头便能回来。
岂料王大宝硬是咬牙挺住了行伍的艰苦，将那纨绔皮子一撕掉，反倒是将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给打磨出来了。比黑子几个从军晚，却更早得到了赏识，如今手下兵卒已逾千人。
他身上自小带着上位者的霸气，武功又不弱，性格也直爽，交战时有种豁得出去的狠劲，于是得到许多人的拥戴。
上次接应穆王的大军，他就在其中，后来听说，晏诗同他擦肩而过，嫉妒得当即说要来给王爷当亲卫，黑子几个差点没把他拦住。
这下听说晏诗要来，早就是日思夜盼，等得两眼放光了，上阵杀敌时都没见这股子劲头。现下刚练完兵，又巡视一圈自己的部队防区，就马不停蹄的杀将过来，那嗓门老远就能听到。
黑子见是他，眉头皱得死紧，忙快步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
“唔……你干什么！”王大宝一个使劲，差点将黑子反摔在地。
“别叫了！诗姐在睡觉！她这一路上累坏了。”黑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形，说完顿时撒了手，臂上的酸疼可是清晰地提醒他对方的厉害。
王大宝常年同士卒对练，以身作则，力气刚猛，他这下手臂想必要青了。黑子退开两步，恶狠狠的盯着他。
王大宝闻言，顿如漏了气的老虎玩偶，气势乖如小猫，低声道：“啊呀，是这样啊，你怎么不早说！真是，你怎么当的亲兵。王爷没把你撤了真是仁慈。”
“哎你……”黑子气不打一处来。
“别吵，吵醒诗姐我要你好看！你当你的值，我在这等着。左右也无事。”
王大宝大大咧咧往门口一坐，也不管黑子那想要揍人的脸色。
这动静没吵醒晏诗，倒是惊动了旁边帐子的赢舒城。
他露了个头，向自己的帐子前看去。
黑子大宝等人见他露面，以为有事要吩咐，忙正色行礼：“王爷。”
赢舒城点点头，朝二人招了招手。
“王爷有何吩咐？”
赢舒城一摆手，“随便聊聊。”
“你们和晏诗一起长大，学问也都是她母亲，姚先生所教？”
“对啊。”
“回王爷，是这样。”
“那怎么她兵法如此娴熟，你们却对我藏拙至今？”
“这哪里话，我怎会藏拙……”王大宝快人快语。
黑子陡然反应过来，“您说什么？诗姐还会兵法！”
“噢对噢，诗姐竟然也懂得用兵，不愧是她！”王大宝随即隐隐地骄傲。
“你们不知道？”赢舒城奇道。
“是啊，姚先生教的都是圣人之言，为人处世之道，她常说，这些道理人一辈子都学不完，要我们时时温习，事事记起。哪里还有功夫说其他。更从未听她提起军备用兵之事。难道薛家连女眷都懂这个？偷偷教给诗姐？”黑子道。
“那若真是如此，薛家可深藏不漏啊，我们须得郑重对待。”王大宝浓眉一挑，神色严肃起来。
薛家？薛璧？一个武林门派家的女眷，会被教习兵法么？穆王认为不大可能。“那平日你们可听你们诗姐出口用兵之语？”
二人对视一眼，均摇头，“不曾。整日我们想的就是如何提升武技，对付贪官，不是说王爷不是，就……”
穆王摆手，示意无妨。“这么说，许是在凤鸣楼中习得？或者下山之后得遇高人。”
“我看八九不离十。诗姐聪明绝顶，毋须多少时日便能娴熟谈论，也是正常。”
赢舒城不言语，神色间略有遗憾。
“王爷是想结识那位兵法师傅，让他为我们所用？”王大宝猜测道。
赢舒城也不避讳，点了点头，“是啊，人才岂会嫌多。比起中原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我们云州，还差得远啊。”
这话说出来，黑子大宝都多了几分沉重，想要对抗整个宇文皇朝，就是对抗天下群雄，就凭他们眼下这点家底，实在是不够看的。
“要不要，暗中查查凤鸣楼？”黑子建议道。王大宝明白的事，他如何不明白。薛家不可善习兵法，凤鸣楼亦不可。更别说如今晏诗走后，凤鸣楼同薛家来往频繁，若真是如此，对他们可不是好事。
赢舒城微一思忖，“不必。凤鸣楼，应该没这个本事。”
“我看也是，”王大宝搭腔道，“你看看凤鸣楼在这的那些个蠢笨做派，像是会兵法的样子么？怎配和诗姐相提并论。”
说完转过脸来，“那王爷没问诗姐么？”
赢舒城沉默了，没有回答。
黑子机敏，明白此事定然是在晏诗处吃了瘪，否则就不会特意来询问他们两个。王大宝真是个憨憨，他手肘顶了王大宝一下，无声的警告。
一本残书？穆王心底不免轻笑，这托词也太拙劣了些。不说竟有如此巧合，人对于无用之物，怎会记得如此清楚牢固，烂熟于心。
“罢了，你们退下吧。”赢舒城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辽远的天空。
“王爷，”王大宝目光炯炯，在他看来，此事好解得很。
“咱需要的是懂兵法之人，王爷求贤若渴，何须舍近求远？管他是谁教的，诗姐会不就行了吗？”
黑子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也不再藏着掖着，径自挑明态度。
“王爷，卑职也这么想。若诗姐存心隐瞒，闭口不谈便可，想来王爷也自不会向她问起军中之事。诗姐既然主动谈及，可见一心为着王爷出谋划策，您又何必，执着于那不存在之人。”说完他低头偷偷瞟了几眼穆王神色。
穆王方正的眉宇霍然开朗，宛如利剑铮然出鞘！大手一拍二人肩头，“不错！”
“是我钻死胡同了。既得友如此，何须穷根究底，徒增阂隙。”
说话间他面容阴霾尽散，眼中精光灼灼。
“恭喜王爷！”
王大宝和黑子亦欣喜动容，齐齐跪下。
此时一阵狂风骤起，拍在帐篷噼啪作响，砂砾打在人脸上生疼。赢舒城只觉畅快至极，心情如桅杆上的军旗般猎猎高扬，刺骨寒风连同漫天铅云都变得那般脆弱谦恭，恍若匍匐在自己脚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直至胸膺冰霜冷冽，畅快抖擞！“好了，你们别告诉她我问过此事。”
“知道了，王爷。”二人齐声应下。
“好。你们守着吧，有事叫我。”赢舒城挥了挥手，让二人起身，转身回自己的临时帐篷。
可巧，人还没进去，便听见晏诗所在的帐子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咳嗽……
狂风漫卷，飞沙走石，其中一声微弱干涩的咳嗽，却偏偏钻进了十余步外，三人的耳朵。
穆王赢舒城刚撩起帐帘，脚下便是一顿。黑子和大宝亦是同时回头。
不待三人仔细分辨，咳嗽再起，比方才明显要更加剧烈痛苦，似乎能看到有人掐住了内里人的脖子。
紧接着便是连续不断的挣扎喘息，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在呼啸而过的罡风中，依旧清晰可闻。
众人面色骤变。帐门边的程风等人听得自然更加清晰，因着知晓晏诗是女子，不便入内，当即请示：“王爷！”
大宝则不待赢舒城言语，反应最快，抢先一步冲进去，后头跟着穆王黑子等人，鱼贯而入。
浓稠的暖意扑面而来，原本安卧于榻的晏诗如今面色煞白，五官紧紧皱着，气息急促而吃力，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喉咙，正强撑着坐起。
“诗姐？”
“诗姐！”
王大宝和黑子前后两声接连响起。
然不待其奔至近前，下一幕却令众人大惊失色——
只见晏诗一手撑着上半身，一手握着辟水，连鞘带把地向最近的炭盆挥去！
宛如孩童提棍，摇摇欲坠，丝毫不若平日气力。
不过辟水本就重手，惯性之下，依旧“哐啷”一声，那炭盆打得四散翻滚，余炭泼了一地，火星四溅。
众人均吓了一跳。
“诗姐你怎么了！”黑子下意识问道。
“这炭有毒？！”王大宝骤然暴喝。
说着忙不迭冲上前去，蹲在晏诗身前查看。
可一张青黄陌生的脸骤然闯入他的视野，同他印象中的样貌相去甚远，让他瞬间有些恍惚，一时愣住，“你是谁？”
黑子紧跟在后，见状顿时怒斥，“那是易容！”说着便要伸手去扶。
可话到一半，一个身影便越过他，将气息越来越紧，已经说不出话来的晏诗一把抄起，径自转身朝外冲去，嘴里断喝：“都让开！”
众人哪里不认得自己主子的声音，见他奔出，纷纷让开道路，护卫在旁。一时帐帘大开，朔风犹如猛虎般扑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