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花开堪折直须折
若是以往有这般不开眼的客人,在此情形下还要出手调情,春风度的女子只怕一巴掌就挥了出去。可是她却连动也不敢动。不仅不敢动,就连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只因胸前的这柄扇子,是铁制的。
不仅是铁制的,扇尾还吐出花瓣状的尖刃,摩挲着晏诗刚刚为她披上的外袍。似乎对方一眼就看出她底下不着寸缕,手法格外轻佻。
她没想到接连遇上杀机,刚下去的泪水此刻又泛了起来,只是咬着唇强忍着。
“是谁敢动我浣花门的朋友!”
一个身材同声音一样粗放的中年男子自三楼走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纤瘦的男子。
原本热闹的二楼此刻只剩下晏诗和那女子,这三人隐隐将她们堵在中间。
此三人衣着艳丽,且都有一个特色——即是皆带花色。碰巧晏诗都认得。
手持折扇的书生身披金线牡丹,纤瘦男子则是紫瓣玉兰,中年男子身着黑衣红瓣,曼殊沙华。
晏诗望向他昂首走来,头顶楼梯拐角处还有个头颅鬼鬼祟祟,她扫了一眼,正是先前四人中幸存之人。她冲他笑了一下,那头颅飞快的缩了回去。
“好重的杀气。小子,想在这放肆,你还嫩着点。”
黑衣男子大腹便便的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似是毫不将她放在眼里。
“只要你自断一臂,我就放你离开。”
晏诗只看了黑衣男子一眼,目光还是落在那柄折扇上,它流连在山峰间的模样让她一刻也不能忍受。
“与她无关,放她走。”
书生闻言看了眼黑衣男子,黑衣男子似也有些意外。不过瞬间展颜一笑,“旁人都死了,就她没死,怎么能说与她无关?”
“再说本来无关的,因为你对她的特意照拂,现在也变得有关了。而且是大大的有关。”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
晏诗舔了舔嘴唇。
如此动静,她早料到会有人来。她只打算一走了之。不想对方竟拉上了一个从未谋面的青楼女子。
如果说原本心头之火只是一丛篝火,杀了三人之后渐渐趋于寂灭。可此时对方的态度就是一阵狂风,将原本奄奄一息的火种瞬间燎原,铺天盖地的烧向无边牧野。
逼她杀人,“好。”
晏诗刚出口便动了,出手就是天怒第六式,剪月!
目标不是人,而是那柄折扇。
她已经忍得太久了,人要死,那柄折扇也要废!
她本就站得离书生更近,骤然出手,剪月式更是锋锐无端,一往直前之招数,书生虽有防备,手腕轻抖,便离了女子胸前,向辟水迎来。
晏诗要的就是这般,趁机将女子拉开,剑光无所忌惮的落下。
书生本是虚晃一枪,待阻此一击,便让晏诗好好尝尝苦头。料想寻常兵器根本伤害不了这精钢打制且合起的铁扇。
岂料辟水本就不是普通精铁,能承受天怒之威的兵器,又岂会为区区精钢所阻。
何况月光且敢破,扇子岂堪剪?
于是一声极利落的脆响,扇子便哗啦哗啦,铁片四散。
书生大惊失色,却反应不慢,手指揉搓,将扇面打开,朝晏诗掷去。于此同时书生朝后退去。
直如一朵银色残花,呼啸着扑向晏诗面庞。花瓣虽破,边缘却更加锋利。
晏诗错身相避,不料那扇子似有灵性,转了弯追来。
她腰似池塘莲朵,仰面弯折。
那残花贴面而过。寒光映入双眸,亦倒映出晏诗冷峻面容。
待残花飞过,她如风摆荷叶,方才弯折之劲尽数化成反弹气力,辟水直取书生喉头!
岂料他竟微微一笑,不躲不避,手指甫动,铁扇竟又从远处旋回,割向晏诗的大好头颅!
心中警兆顿生,虽有不解,但朝旁边一滚避开,侧头便见亮银光芒一闪即逝。
“原来如此,”晏诗心中暗道,扇柄连着细丝,正由书生牵引挥动。
心念斗转间铁扇再度袭来,晏诗此番便是避也不避,举剑主动绕丝而走,书生手中的银丝正越来越短,面色瞬间如临大敌。
手臂一抖,绕剑的细丝银花皆向着主人扑面袭去,后面跟着的,就是请光乍现的辟水剑!
“三弟小心!”身后有人急忙提醒道。
“我来助你!”
身后劲风骤起!背后突起寒凉。
然而,晏诗没管。她一定要率先杀死这书生。
许是这折扇银丝对于控制那女子做质实在太过便利,对她则颇多掣肘,更或许是先前它的狎弄让她深恶痛绝。到此,书生大势已去。
他徒劳的捻动手指,可那银丝铁扇却不再乖顺,挟着戾气劈头盖脸罩来,他狼狈的躲开,听得“叮叮当当”不绝,昔日伙伴如今碎裂成数十段,钢钉似的击穿了他原先所在的墙面。
不过他也一样。被一股大力推在墙上。
辟水剑贯口而入,自后脑穿出。
死前连一句完整的话语也说不出来。
“三弟!”
身后有人含恨怒叱,“拿命来!”
不是黑衣男子,看来是紫瓣玉兰了。
晏诗反手将书生挑给对方,自己藏于其后。
果不其然,一袭紫袍出现在晏诗视野,见是书生尸体,如漫天密雨般的剑气倏然收回。将书生抱住,安放一旁。
“卑鄙!”
晏诗莞尔,“不敢,难以望你三弟项背。”
“人都死了,你还要侮辱他!”
“原来你也懂这个道理。”
晏诗面色如霜。
“什么意思?”
“没什么,死了三弟,无论如何你都是不肯放我走了的吧,那就为你们的‘朋友’,陪、葬、吧!”
“放肆!”
黑衣男子喝声如雷,便欲上前动手。
紫衣男子抬手止住,“大哥莫急,她还不配您出手。”
说话间通明的灯火一闪,晏诗已消失在原地,清光暴起,朝紫衫男子而去!
那紫衫男子见辟水刚猛,轻蔑一笑,不紧不慢挥出腰间软剑,便将势如破竹的剑气重重环绕,旁引入空,正是浣花门以柔克刚之武功精髓。
晏诗只觉剑身被一股软绵之力缚住,好似陷入一团泥沼,无处着力。
可只要速度足够快,再柔软之物也会变得坚硬。
天下至柔,可有超乎水乎?
她没有收力,反而将体内咆哮的真气向剑身倾泻而出!
进、再进!
一寸、一尺!
原本无声缠绕着辟水的软剑,此刻终于发出了高亢的悲鸣。
“破!”
晏诗清叱一声,软剑碎了。
辟水剑宛如蛟龙出海,清光大放,一头探入紫衫男子的胸膛,贯透胸背。
紫衫男子惊愕的表情犹在,不敢置信的低头看去。
“二弟!”
黑衣男子即可上前,袍袖飞出密密麻麻万千寒芒。
晏诗抽剑退身,暗器如落英沿着她后退路上洒落。木质地板瞬间冒出此起彼伏的腐蚀声响,立刻变成一个接一个的细小孔洞。
始作俑者不过是些细如牛毛的绣花针。
晏诗心下一凛,看了眼旁边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红裙女子,她一边神色惶恐泪流满面,一边控制不住的吐出酸水。所幸并未被波及。
“怎会这样!”
黑衣男扶着紫衫男子躺下,看着他胸前一片衣袍被血染成同自己身上一般的黑色。
他表情沉痛的转过脸来,“连杀我浣花门两人,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晏诗直直看向黑衣汉子,紫衫男子的鲜血在她脸上划过一道道狂放的痕迹。
“我吗?”
笑得轻佻,“摧花辣手,这个名字怎样?”
“无耻狂徒!”
“我这就送你下去,陪我那两个兄弟!”
“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黑衣男怒极厉啸一声,气势暴涨,双眼精光烁烁,黑衣无风自动,上面的花样宛若活了过来,衣袂展开,整个人如同一朵盛放的曼殊沙华。
暗夜作底,血色流转。
四周兀自矗立的屏风“嗤嗤”碎裂,桌椅发出吱呀声响,歌舞之声也不再听闻。
晏诗舔了舔唇边的鲜血,徐徐一笑。
黑衣男子的衣袍已被真气拉得笔直,边缘犹如刀锋一般,整个花朵骤然变得锐利。
是时候了。在场之人都看得出来。
晏诗先动了。
她那瞬间的沸腾战意,仿佛化为了实质。
辟水率先闯入黑衣男子的“场”中。
先碰到飘荡的衣袂,竟然发出了“铮铮”之声!
此时黑衣男上下,有逾钢铁。削金断玉的辟水一击,竟然未竟其功!
“有点意思!”晏诗笑意更浓。
此时晏诗手臂也进入曼殊沙华的“场”中。
先前那片衣袂有如活物,顿时翻卷而起,切向晏诗臂膀。
她倒剑下刺,意欲再用剑尖相阻。
黑衣男双目闪过一缕笑意,衣袂还未接触剑尖便从中裂开。化成两瓣绞上晏诗身体!
她此刻就像一只蝴蝶,飞扑进硕大而艳丽的食人花中央。
除此之外,黑衣男子手中射出了数枚玄针,一如美丽的花蕊,将她笼罩!
晏诗将身体斜斜的一拧,双足踩在两瓣花瓣面上,手中辟水划过一记诡异的弧度,狂风骤起,随着辟水直扑花蕊阵中,玄针纷纷摧折,更有些反朝黑衣男子刺去。
他须发被风吹得笔直,闷哼一声,拂袖将针挥散。
然却挥不散风中狂剑。
殷红的剑芒破空而来,隐隐带着遥远凤鸣,在他瞳孔中越来越清晰。
他眸光骤凝,却没有动。
因为他早已经动了!
早在吐蕊之时,他就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好了这一击——
“无情思”——
左掌握拳,轰向晏诗的下腹。
前面令人眼花缭乱的招式皆为虚象,这,才是真正的杀着。
“死吧!”黑衣男子怒吼。
四溢的真气将桌椅掀飞,关州靠墙勉力相抗,楼柱发出不耐的吱呀,狂放的气流将那月色都震颤了一分。
那砂锅大的拳头已触上了丝滑的衣衫,狞笑浮上了黑衣男子的脸。
可下一秒,狞笑僵在脸上。
拳头被一只小巧细嫩的手掌轻轻按住。
他却只觉得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所包裹。滚烫的内息刹那间侵入他的身体,熔岩似的往上蔓延。
一身澎湃的真气宛如冰雪消融,不断的崩塌、碎裂……
“喀嚓”,他抬手折断了自己的左臂。
他从瞬间错愕到意欲收招,再到壮士断臂,只在一念之间,已经算的上很快。然而晏诗从在他眼中依旧看出了一抹不甘。
周身衣袂疯了似的朝晏诗绞杀而来。
却在接触之际萎靡垂落,再渐渐化为飞灰,零落远飘。
“不过如此。”
晏诗轻吐四字。手中泛红的辟水剑直抵黑衣男子的眉间。
黑衣男子骇然,千钧一发之际,他放出所有毒针,以平生最快速度急退,如同风卷残花。
不过疾风再起,剑尖再度逼近黑衣男子眉间,此时他还有什么退路?
直到,他抓住了一个人。
红裙女子满面惊惧,身如筛糠,在被他拉到身前那一刻,终于惊叫出声,“啊!!!!”
黑衣男子眉头一皱,锁住她的咽喉,尖叫戛然而止。
“你不是很怜香惜玉么?”
“放我走,换她活。”
黑衣男子将她推到剑尖之前。
晏诗目光露出一丝讥嘲。
“我原也不是非要杀你。”
“但是现在,你逼我的。”
说罢她身影再次在关州眼中飘忽起来,亦同样在黑衣男子眼中忽近忽远。
“彼岸花,当开在幽冥……”
一轮红日初升,将所有景象全部吞噬,世界归于黑暗。
这是黑衣男子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散漫的瞳仁里曾有所悟:
原来黑夜并非真正的黑色,只是深蓝。
辟水剑绕过那女子刺进浣花门“大哥”的头颅,是彼岸之花应得的死法。
那女子短短半个时辰之间被劫持两次,此番又晕了过去。
晏诗探了探脉搏,确认无碍后,闪身从二楼露台翻了下去。
先前楼上那个鬼鬼祟祟中的身影,此时刚溜进楼外暗黑的小巷中。
晏诗刚落地,门口就冒出了一队人马。
先前那个美妇站在中间。“在我这杀了人,想就这么走了?”
“打坏的东西我会赔,但现在没有时间。”晏诗余光依旧望着那小巷,心中默数。
“赔?我是缺那点银子?”
“你想怎么样?”她终于正视这个美妇。
美妇刚要开口,却被身旁一个素衣妇人拉住。替她张口,“毕竟是客人,相信日后,我们春风度同这位姑娘的来往还多着。”
晏诗目光骤然变深,先前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位素衣妇人,如今说话才发觉她竟是越看越有韵致,年过三旬大半,却几乎让人挪不开眼。
当然更主要的,是她那声“姑娘。”
此时美妇微昂起了头,“姑娘第一次来,想必不懂规矩。这次就当我们的见面礼,好叫姑娘知晓,想打听消息,不必躲在屏风后头这般麻烦。”
晏诗闻言心头巨震,手下一紧。
只见她袅袅上前,低声道:“只要用相应的东西来换,就算你问宫里皇上夜里翻几次身,也能知道。”
说着美妇蹙起眉头,显得懊恼之态,“我以为我们春风度已经很出名了,看来还差得远呀……”
晏诗此时心内翻江倒海,几乎张口欲问,可是一想到先前那人,便急急道,“多谢,改日再来。”
说着便欲朝那小巷冲去。
“哎……”
美妇叫住她,“有人找你了。”说着冲长街方向扬了扬下巴。
一队明火执仗的官兵杀气腾腾的向这边冲来。
晏诗不再多言,足下一踏,人如轻烟,飘进了老鼠乱窜的暗巷。
还要多谢了那泡尿,一路指引着晏诗在深夜的小巷里绕着弯子。
终于在一堵墙后,晏诗听见了清晰的心跳。尿骚味停滞在了此处。
远处,明晃晃的火把将春风度围了个水泄不通,还以之为中心,四下散入方圆百米内,巡查搜罗。
刚刚恢复宁静幽暗的街道又变得如刚入夜那般光亮。
两三只火把正朝这边走来。
身后的喘息声稍稍平稳,脚底摩擦声响起,似乎在转身仰头张望。
此时当回到火把之中,才是安全的。
若换做是自己,晏诗也会这么想。于是她在对方想要再次离开的时候对着墙喊了一声。
“喂。”
那人微微一愣,辟水剑透过砖缝,刺进了他的身体。
轻轻的,无论是摩擦砖块,还是刺进身体,抑或是身体靠着墙面滑下,还是临死前的闷在嘴里的叫喊,都轻轻的,被淹没在粗鲁的搜查声里。
剑身顺势擦过雪白的中衣,入了鞘,晏诗如灵猫般,隐于深蓝色的夜雾。此时的天色,对于三年来每晚都在洞里战斗的晏诗而言,亮得有如白昼。
她不屑的笑了笑,翻窗进到客栈房间。才刚进去,还没能赶到桌前,喝一口凉掉的茶水,一口血喷了出来。
先前被刺激得躁动狂放的真气此时随着战斗的结束而渐渐平息,令人几欲发狂的力量瞬间抽离。
恍惚中,她才想起,先前对战黑衣男子用的,竟然是天怒第九式,焚野。然她此时不过内功只修至第八重。生死之际,天怒竟然自行越级,甚至是带动她使出高级功法。晏诗心中泛起一丝不可思议。
这功法竟向有了灵智一般。不过代价,她正要开始经受——
眼前一黑,复一明,挣扎着扶着桌子,势不可挡的黑暗席卷了她。
一阵脚步声,如同嗅到味道的猎犬,轻巧急促地包围了这个客栈,上楼的足音连只熟睡的猫也吵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