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君自故乡来
此处珠帘漫卷叮咚作响,轻纱帐幔随风摇曳,不知花还是酒,芳香萦绕似有似无,人群熙攘却凉风阵阵。
“难怪人人都爱来青楼,”晏诗深深的吸了口气,觉得浑身烦躁如云烟消散,“着实不错。”
关州失笑,不好接着话题,只得引她往里走,“进去说。”
一位身着赭色衣裙的貌美妇人上前引路,其妆容淡雅,眼角细纹清晰可见,依旧落落大方。
绕过屋内雕刻奇珍异兽的圆柱,穿过大堂的乐舞笙歌,美妇引二人走上楼梯。见关州腿脚不便,旁边婢女欲上前搀扶,见美妇示意,半途又退了回去。
“公子慢些,留心脚下。”
美妇回头,款款提醒。
“没事,”关州摆摆手,扶住栏杆。
上得二楼,那美妇拐向一处楼道,前方迎来个婢女,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见那妇人转过身来,朝二人歉意一笑,“抱歉,今夜客多,雅居已经满了,二楼露台还有位,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晏诗微讶,“我没说我要厢房。”
关州洒然一笑,“像你我这般人物,人家揣测我们要厢房有什么奇怪。”
晏诗默然。
那美妇抿嘴一笑,也不答话,只道,“若不嫌弃,那便请这边就坐吧,月辉江影,和您二位很相配。”
说着便将二人引至远离歌舞表演的露台边上,此处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可观皓月当空,江天一色,确如美妇所言。
“太清静了些。”晏诗回头望向歌舞高台。
美妇眼神询求关州之意。
关州微微点头,“我倒觉得清净甚好,就这吧。”
晏诗还欲开口。“给我个薄面,如何?”关州已然坐下,伸手相请。
她见状,也不再多言,直接冲那妇人道,“那便叫两个伶俐的美人上来吧。”
此话一出,不仅关州顿时愣住,那妇人表情也是一滞。
晏诗却是不觉,只顾转头冲婢女笑得温柔,“有劳。”那婢女正给她倒茶,见她这一笑,顿时红着脸低下头去。
那妇人转瞬间便回过神来,笑应着下去了。
关州面色越发古怪,似是极难忍耐着什么。揭盖饮了口茶,却被呛到,连连咳嗽。
转头瞥了眼关州咳得脸色涨红的样子,晏诗忍不住戏谑,“你不会,第一次来吧?怂成这样。”
关州倏然抬头直视她,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些许羞怒。咳得更大声了。
晏诗转开头去,发出放肆的大笑,引得屏风后面其他桌的客人皱起眉头,朝这边打量。
冷盘小菜鱼贯而入,美人紧随其后。
两位美人一人着碧绿衫子,一人着湖蓝衫子,袅娜如湖中芙蓉朵,娉婷似江上凌波仙。令人见之忘俗。
晏诗热情的替她们拉开竹椅,“来,坐,不用拘束。”
二位美人冲关州和晏诗福了福身,碧衫美人盈盈一笑,“不敢有劳,奴家唤清音,她唤蕉雨,见过二位公子。”
清音长眉温婉,望之如泉水清澈,心头一畅。
“不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好名字,配你!”晏诗眸光大亮。
“谢公子。”
“快坐吧,不必站着。”晏诗眼神放光,紧紧黏在美人身上。二女一左一右,坐于桌子两侧,殷勤倒酒。
“不过你们……”
晏诗斟酌着词语,“平时也穿这么素雅么?”
清音蕉雨对视一眼,解释道,“姑姑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做自己,才是最好的。徐掌事说二位公子是高雅之人,想来不喜朱红艳紫,故点了我们二人。公子若是不喜欢,可以……”
晏诗拦住话头,“没事,朱红艳紫我喜欢,你们俩我也喜欢,不必换了。”说着往清音脸上摸了一把。心中却想着楼下那些袒露香肩和柳腰的风情少女,稍稍遗憾。
清音脸色微红,低头斟酒。
“对了,赶紧上你们这最好的酒菜,千万别顾忌,这位爷有的是钱!”晏诗两腿交叠,将桌子拍得梆梆响。一副富贵乡绅的骄横模样。
关州忍住笑,向上前伺候的小厮耳语几句,那小厮点点头,下去了。
晏诗听到什么“紫衣侯”、“雪浮金”,不悦皱眉,“为什么要听他的。”继而恍然大悟,便面露不屑,“势利。”
关州好笑道,“既然你说我来过,略有些经验,不妨听我安排,何须责怪别人。”
“怕不是夸下海口,却囊中羞涩,只好整些粗茶淡饭打发我。”
“是不是粗茶淡饭,一会上来你便知晓了,届时在骂我不迟。何苦提早来编排我。难道待会你满意了,我还能让你道歉不成?”
晏诗哼哼几声,不置可否。只觉对方真会说话。句句让人无从反驳。
不少一盏茶的功夫,菜便渐渐上了来。许是连日长途跋涉,又囊中羞涩,平日尽是吃些粗茶淡饭,果腹充饥。如今得见荤腥,一时胃口大开,只觉样样菜都鲜香热辣,合乎口味,几乎能入选出生以来吃过的好菜中的前三。她舔了舔油亮的唇边,只觉通体舒泰,心满意足。
反观关州就吃得慢条斯理,从容优雅,令人赏心悦目。
“呼……”晏诗放下筷子,打算缓一缓,感慨道:“你们这的菜也太好吃了吧,难怪有钱人都爱来这。不过也太可惜了,难道女子便不爱这美食么?”
“公子谬赞,得公子赏识,是那厨子的福分。”
“你叫焦羽?”晏诗转头看向蓝衫女子,见她鹿眼闪动,小口丰润,偏下巴尖尖,一股子娇憨。心情大好,不免想逗弄一番,“哪个浇,哪个雨?”
说着从清音手中接过酒壶,给她酒杯里倒上,“这个‘浇雨’?”
“还是红烧鸡屁股时的‘焦羽’?”
清音掩唇轻笑,关州也难免莞尔,只有蓝衫美人怒眼圆瞪,气鼓鼓道,“都不是,是雨打芭蕉的‘蕉雨’!”
晏诗故作惊讶,“噢……原来是芭蕉雨的‘蕉雨’啊……”
“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人间阔,雁参差。相思惟有梦相知。谢他窗外芭蕉雨,叶叶声声伴别离。”
“伴别离……”
晏诗眸光渐渐暗淡,端起酒杯,也不管其中是什么,一饮而尽。
酸甜馥郁的果香萦绕唇舌,伴着酒香甘冽入喉,后调还有淡淡的椰子清香。
瞬间触破了那道回忆的壁障。
“这是……”
“凤梨,还有椰子?”
清音窥探晏诗的神色,小心接口:“不错,正是这两种南方水果酿成的果酒。”
这是她家人离散之前,吃得最多的两种水果……她几乎都要忘记是什么滋味了,如今不期而遇,她也才发现,原来桌上的菜,也尽皆是家乡口味,海鲜遍布,辣椒盛盘,酸浆果子鸭,贝壳铺底鸡,无怪乎她吃得如此尽兴,如此开怀。
胸腹间泛起丝丝缕缕的疼,不尖锐,但却犹如蚁噬,柔柔的散开,爬向四肢百骸,令人难耐。好像肚里肝肠皆成酸汤苦水,混合着恨与悔的火焰不知朝何处发!
“呵,”她轻笑一声,再次端起刚倒满的酒杯尽数灌入。只可惜果香浓于酒,不够烈,不够烫,不够烧!
“费心了。”晏诗缓缓看向一桌之隔的关州,目光冷峻。
关州用帕子轻拭嘴角,面容平和的迎上她的目光,“你忘了,我也是南方人。”
“不过是按我的口味点的,想来你应该喜欢。看来我没搞砸。”他笑意拳拳,举杯遥敬晏诗。
白玉杯里紫浆荡漾。晏诗眼眸一凝,“那是什么?”
“紫衣侯,我最喜欢喝的酒,尝尝?”
说着不待她回应,便起身将她酒杯斟满。
“有点烈,不过可能适合现在的你。”
晏诗看他动作表情,目光沉沉,他却坦然自若,依旧大方得体,热情周到。连笑意也不曾多增加一丝,不减少一丝。
“试试,紫荆花酿的。”
闻言晏诗心中闪现后山漫山遍野的紫红色花朵,体内本就蠢蠢欲动的真气瞬间再度汹涌,杀机无可遏制的自晏诗身周散发开来!
清音的手开始不稳,蕉雨的眼睫也无措的扇动,唯有关州,袍袖经风,眉发轻飘,神色却未变分毫。
晏诗举酒入唇,一股子辛辣在口腔爆开,继而是浓烈如火的苦香,就在人忍受不住皱起眉头之前,那丝丝清苦便化作了回甘,热流火舌似的沿着胸腹一路舔舐下去,直烫得人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
“好酒。”
晏诗舔了舔唇边的酒液,紫红的唇色映着水光潋滟隐含杀机的眸子,分外妖异。
“就不知道,人是不是好人。”
随最后一字落下,杀机几乎凝成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