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荀引鹤能得到江寄月的关心已经心满意足了, 却见江寄月掀开被子踩着鞋就要下床,连袜子都没有想起来穿,忙握住她的肩膀道:“下床做什么?我自己会去拿糕点的。”
江寄月道:“糕点又冷又硬, 茶水也是凉的, 没道理让你忙着替徐纶伸冤一天,却连口热乎的吃不上。”
荀引鹤笑意收了些, 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打量:“你是因为徐纶才心疼我?”
虽则他的原意也是想让江寄月能见到他的劳苦而心疼他, 但两者毕竟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看到他忙到吃不了饭菜而心疼他, 那是单纯地心疼, 但中间夹着个徐纶又是怎么回事?
他迟疑地看着江寄月,她应当不认识徐纶才对。
江寄月已经披上了外衣出去了, 月光水泻般倾了进来,披在她身上,像是蒙着层白雾般的纱, 荀引鹤的心一下子就柔软了,另外又取了件披风三两步追上,两手抻着披风两端,给江寄月披上。
他道:“怎么突然出去了?”
江寄月道:“给你下碗馄饨吃, 你别院的厨房里应当还有食材罢。”
荀引鹤沉吟了下,其实他是不清楚别院的厨房里究竟有什么, 可是江寄月要给他做宵夜, 那便是没有也该有, 他扫了个眼风给侍刀,侍刀从屋檐上先跑去厨房了。
荀引鹤是被当君子养起来的, 自然熟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 但他并非书只读三分浅的人, 明白此句的真正含义是让他们敬惜生命, 珍惜肉食,而非真的远离厨房,因此毫无负担地随着江寄月进了厨房。
江寄月正在点烛,看荀引鹤的身影倾轧过来,倒是吓了一跳,道:“你怎么进来了?”
沈知涯就不进厨房,他可以帮沈母打猪草,上山砍柴,但也忠实地履行着这一条目,做着他以为的君子。
荀引鹤道:“你拿他和我比?”语气中带着些轻蔑意味。
江寄月沉默了会儿,也没接话,打开橱柜找食材,没有现成的馄饨,倒是有滚好的馄饨皮与猪肉。江寄月寻思着包碗馄饨也用不了多久,便打算割块猪肉下来,剁馄饨馅。
荀引鹤净了手,自然而然道:“我来罢,你只需告诉我该如何做。”
江寄月便教他了,荀引鹤的目光停在了她的手上,那双手其实与几年前相比,因为添了些细小的刀伤和茧子,早就不复之前的嫩滑,再看江寄月在厨房游刃有余的模样,荀引鹤便微垂了眼眸,心里有几分心疼。
江左杨当爹当娘地把江寄月拉扯到大,虽然其人在生活上总显得几分不靠谱,需要江寄月照料他,但书院是请了帮工与厨娘的,江寄月虽算不上四肢不勤,但确实很少做活。
她如今能把家务活做得这般熟练,想来这两年吃了不少苦。
荀引鹤道:“如果当时……能多关照下你们父女就好了。”
荀引鹤不喜欢世家的行事作风,早就生了厌弃之意,但被江左杨这样不客气地指着鼻子骂,也实在难以释怀。
尤其是当他想到江左杨是江寄月的父亲,在江左杨的眼里,他就是世家腐肉中最烂的那块,那么想来在江寄月眼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那瞬间,江左杨的嫌弃带出的自我厌弃甚至压过了江左杨的拒婚,让他几乎逃命似地避开了香积山。
那段时间荀引鹤常常做一个噩梦,梦中仍旧是初遇的时节,江寄月在溪中踢水,树木葱郁,阳光金灿,美好得如画中人,他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搭话。
梦外胆怯,梦中却是这般勇敢,他知道自己不愿做那个路人荀引鹤,而想把自己的心迹剖白给江寄月,由她落下命运的长刀,决定日后他究竟是进入天堂还是坠入地府。
就在此时,语笑晏晏的江
寄月转头忽然看向他,那笑容一滞,渐渐地化为惊恐,她慌乱地往后退去,拍起的水花又冷又硬:“什么脏东西,滚开!”
她向荀引鹤喊到,叫喊声犹如把青铜长剑,直直捅入他的心脏,他站在那里,感受不到阳光,只能感到刺骨的寒冷。
荀引鹤低下头去,在那清澈的溪水里,看到自己已经腐烂了一半的面庞,连人形都不成。
他在惊惧中醒来,薄薄的亵衣上都是汗,他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因为过紧地抓着被褥,已经痉挛起来了。
他在梦中是想抓住江寄月的手与她解释的,可能解释什么呢?荀引鹤一件件想过去,世家那些所作所为根本是辨无可辨,就连他自己的行事也逐渐非常人化得心狠手辣起来。
于是荀引鹤只能在清醒中绝望。
可如果当时他知道江寄月即将会遭遇什么,这点自厌自弃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就算再讨厌也没关系,不会喜欢上他也无妨,他也总有办法护得她周全,因此无论是用偷,还是用抢的方式,只要能把她留在身边就好了。
没了江左杨,她孤苦无依,多可怜啊,只有他能护着她了。
荀引鹤的声音在咄咄刀声里有异常的柔和,江寄月有些恍惚,也算是巧,她白日里还在想,倘若那时荀引鹤在,江左杨会不会就不会出事了。
但这事很难说。
江寄月抹了把脸,道:“我不怀疑你有本事洗刷爹爹的污名,可爹爹不是那种能被身外之名所累的人,‘四十六年,唯欠一死’,大约更多的还是失望。”
荀引鹤看她。
江寄月道:“爹爹明明可以隐居,却还是名扬天下,成了大儒,我想他还是希望入世救世的,只是他救世的方法不是为官做宰,而是培养人才。所以后来陶都景变法失败,下场凄惨,无论他的学生还是那些受过他恩惠的民众或为了站队,或为了生计指责他时,他感受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苍凉,开智开不过权与利,施恩施不过流言与煽动,好像一下子就觉得这么多年写的书白写了,讲的课也白讲了,所谓的大儒没有培养出一个优秀的学生,反而更像是沽名钓誉之辈,于是才会选择投缳自尽。”
江寄月说着,也诧异于自己的冷静。
可能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她从难以抑制的激动的悲愤中走出,以一种尽量客观的视角去分析江左杨那份足够刺痛她眼睛的遗书,然后不知不觉中,她把江左杨的一生都回顾了一遍。
江寄月还记得她在分不清儒道区别时,问过江左杨:“爹爹明明隐居山野,不屑名利,怎么会是儒家呢?”
江左杨笑了笑,道:“谁跟你说儒家都是贪慕名利之辈了?儒士只是选择入世,但不是世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横渠四句,爹爹书读得再少也不敢忘。”
大约是山中无岁月,实在太过安好,所以江寄月也不知不觉中把江左杨的雄心壮志忘了,只觉得他永远是洒脱的,对这个世间充满宽容,能释怀一切常人所不能释怀的事。
后来江左杨的死才给了她当头一棒,她才惊觉江左杨始终不过是个俗人,也会失望。
荀引鹤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了握江寄月的手。
江寄月回过神,道:“但这也不是说我对泼在爹爹身上的脏水不介意,反正今天在京兆尹看到你能为徐纶平反,我很高兴,我也希望爹爹能等来那一天。”
荀引鹤温言道:“会有的。”
江寄月道:“在那之前还是劳相爷多多记挂着自己身体,你不该是最讲究养生的么,总是这样吃一顿没一顿的,身体总会拖垮的。”
她把剁好的馅料和馄饨皮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那上面放着两盏烛火,但因
为夜色黑暗,也只能照亮一半的地界,但这点柔光前所未有的强势,像是能扫开荀家所带给荀引鹤的阴暗灰冷。
荀引鹤瞧着坐在暖色的烛光中的江寄月,她的面部线条也显得格外温柔。
荀引鹤从未像现在这刻,觉得烛光竟然是这般温馨美好,他不由地道:“那还有劳卿卿多关照着我的饮食,我是习惯了,侍刀五大三粗的也想不到这些,我们主仆两人总是一块儿挨饿。”
江寄月道:“你身边该有个人伺候你起居了。”
荀引鹤道:“卿卿就是那个人啊。”
江寄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捺下心中的嘲讽,把话转开:“明日你还要去京兆尹罢审案罢。”
荀引鹤迟疑了下,其实他原本便想与江寄月商量一下,就不要去京兆尹受罪听审了,一坐这样久不说,今天还是有他看顾着才没被人群挤伤,就怕之后一个不错眼,人群拥挤着发生踩踏事件就不好了。
按照这个案子发展下去,就算引不起更大的轰动,荀引鹤也会请人来让它轰动,因此江寄月身板这么小,确实很容易发生事故的。
荀引鹤道:“案子审出后,我会告诉你结果,听审这样累,你就不要去了罢。”
江寄月道:“我不去,你愿意桩桩件件说给我听么?”
荀引鹤自然是不愿意的,之前不愿让江寄月知道朝堂争斗也一样,倒不是觉得江寄月听不懂,而是知道她聪慧,肯定能听懂,因此更怕在她面前把自己的肮脏狠辣暴露得一干二净。
她会更加不喜欢他的。
江寄月慢吞吞道:“可是范廉回去后,什么都会和昭昭讲欸。”
荀引鹤道:“嗯?”
他是知道周昭昭与范廉来探望过江寄月的,但侍剑的职责只是保护江寄月,没必要跟变态一样贴着江寄月偷听他们谈话的内容,所以周昭昭和江寄月聊了什么,他是一概不清的。
江寄月望向荀引鹤的那眼,充满着幽怨与委屈:“昭昭说,范廉一天到晚都在翰林院待着,他的事,事事涉及朝政,若真因为看不起她,一件都不和她讲,长久往来,夫妻之间就更没有话聊了,莫说培养情分了,只怕会日渐生疏。昭昭与范廉尚且如此,何况你我?”
江寄月那一眼,就像兔子伸出的肉乎乎的肉垫,挠在荀引鹤的心上,让他心尖轻颤,微微泛起麻意,他并不是能被美色迷惑神智的人,但那瞬间确实有几分意动:“我不是觉得你不懂,看不起你才不和你说的,我只是……我怕你听不惯。”
江寄月道:“再有什么听不惯的,我也听了一天了,没觉得有多不惯,还觉你的法子真是好,就等那二十三人都被证明了是诬告,你审出背后的主使来,还徐纶一个清白,倒是才觉得大快人心呢。”
荀引鹤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觉得我的法子不错?我可是把徐夫人的命也押在了里头。”
徐纶再清正,也不是圣贤,何况早年的案子都是徐纶还算青涩时审的,谁都不能保证他没有犯过错误,荀引鹤让徐夫人出面就是一场豪赌,为的就是押中群众猎奇的心态,让反转来得更为迅猛,方能彻底覆盖之前的污名。
江寄月道:“你逼徐夫人了吗?若是没有,徐纶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他的未亡人才肯如此冒险为他证明清白,若是换成爹爹,我也是一样愿意的。所以,相爷,你就和我说说嘛,好不好?”
荀引鹤知道他再也找不到拒绝江寄月的理由与理智了,他声音微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