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血色
方潜音的一生也算是半身戎马，见多识广，自认什么场合都经历过，但当她发现自己死后居然还有意识，成了灵魂体被困在尸体旁边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有些惊异。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
毕竟身为暗卫，弱肉强食，对于血腥与屠戮早已是司空见惯。
然而脱离了生时无时无刻的筹谋与思虑，脱离了周遭数十年隐忍和算计，独独保留意识的此时却又格外理智与清醒。
那么清晰且残酷的叫她一遍遍想起死前那种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烈痛苦，还有那张脸上陌生的得意与狠毒……
为什么？
“王女、复国……”潜音低声喃喃，忽然笑了出来，笑的脸庞都扭曲了。
方潜音生于钟鸣鼎食世家大组方氏一脉，母亲位列国尉，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以忠君护国、匡扶王室的思想，后又被选入宫做凤帝近侍，入帝室暗卫亲军——凤宿卫，可谓是年少得意。
然而在她十六岁时候，蠡国遭敌国进犯，兵败如山倒，就在短短一月内，便惨遭灭国之祸，而方家也跟随凤帝战死王京，独独留下她临危受命，带着年仅十岁的皇幼女宁远心逃亡出京。
自那年始，方潜音便以亡国白身奔波于各国之间，数次徘徊于生死一线，直用了十五年才让故国重建，初见规模，却在功成当晚就被那人一杯毒酒送上了黄泉路。
宝座上之人漫不经心：“爱卿，你的使命完成了。”
“去向我的母王复命吧。”
刀山火海枪林箭雨都尽数闯过来，然而现实却在瞬间将她打入地狱。
……
方潜音垂眸收回思绪，尝试着离开，却发现自己就像被一根看不见的铁链锁在尸体旁边一样，除了眼前这方坑洞哪里也去不了。
……
都说天道有轮回，可是凭什么。方潜音努力压制着胸口灼伤喷涌的恨意，面上却没有任何起伏。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潜音从最开始的痛恨崩溃，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目光从眼前又比昨日多了些许黑斑的尸体移开，像往常一样看向身边枯败的杂草丛——这是她此刻目所能及之处唯一一处没有腐臭烂尸的干净地方。
只是枯草而已。
再往远处，是沙沙响动的层层树影，越往远处越为阴暗，望不到尽头。
大约鬼魂是没有疼痛饥饿的，也不用再操心于生死，时间便也变得没有意义起来。
而对于眼前数只畸形丑陋的秃鹫挑挑拣拣在撕扯吞食自己身旁其他尸体画面，潜音也没有任何反应。
长日似岁，只有偶尔一晃神，发现自己还在。
“沙沙——”
潜音眉心一动，似乎是发现自己还在，缓缓抬头朝一个方向看去。
顺着窸窸窣窣的微细的草木声，只见一道身影慢慢的从树林深处的黑暗中走过来，潜音顿了顿，一时面上也不知道是何反应。
随着距离的缩短，那道身影逐渐清晰了起来，入眼是一身不起眼的素色麻衣，似乎有些腿脚不便，右脚一跛一跛的，走的很慢，走近些才看见他唯有一臂，远远看去，血脉阻塞，露出的脖颈隐隐泛着青色。
于此呼应的还有此人周身行将就木，衰败如一潭死水的气质，若不是随着脚步还起伏着的胸腔，他看起来与这一地的尸体也没什么分别。
很快那道身影就埋头走进腐臭的尸体堆里，潜音看着他蹲下身来，单手一具一具将那些不同姿势与腐烂程度的尸体翻过来，仔细端详片刻，又跨过去，重复一样的动作，不过片刻，手上已经满是腥臭的污秽与粘稠的血腥。
潜音静静的看着这一切，随着人影的接近，她也逐渐看清了些，是名男子。
男子自然察觉不到身旁的“目光”，他冷静而坚定，不断重复的动作机械又麻木——看这情形，似是在寻什么人。
秋风瑟瑟，落日残阳，原是壮丽开阔的景象，却也照不进这一片地方。
男子的到来惊飞啄食尸体的秃鹫群，同样还有零星的蛇虫鼠蚁，潜音的目光顿了顿，似乎是从这种秽恶的画面中找到了一丝活气，反而撬动了她自己死寂多日的思绪，而面对这一切，眼前的男子同样是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停止翻找的意思。
这与世间其他男子娇弱秉性全然不同，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久了的缘故，方潜音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熟悉。
男子的皮肤并不似这个世界其他男子一般，养的白皙漂亮，反倒是健康粗粝的小麦色。脚腕上似乎是系了东西，循着他的步子发出轻响，在周围一片死寂中格外突兀。露出来的半张脸也掩在阴影里，应是三十不到的年岁，鬓边却生了白发，映着朴素麻衣，让人看不出深浅。
这片乱葬坑并不大，却耐不住尸体堆积如山，男子片刻不停的翻找着，不知过了多久，由远处慢慢来到了了她的方向。
潜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过神来的，见此退了些距离，看着那人蹲在了她的尸体面前，厌恶的瞥开了目光。
等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再转过头来，却不想那素衣男子还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低着头，竟蹲在了她的尸体面前。
方潜音眼神顿住。角度原因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他如实质般盯着她尸体的目光。
而随着他蹲下的动作，潜音无意瞥到了见到了那枚响了一路的物什。
那是一枚黑金赤焰纹……银铃，潜音掠过的目光猛的一顿。
方潜音觉得好像抓到了点什么，然而长时间被困在一方乱葬坑里与死尸共处，深山密林，连虫鸣鸟叫都很难听到，方潜音没有崩溃已然是她心性过人了，此时脑子里的念头已经很难捕捉到，只能任由它略了过去。
只是再抬眼看去的时候，目光比之前更缓慢沉凝了几分。
方潜音的目光在男子露出的半张脸定住许久，慢慢的，记忆复苏了些许，又一点一点移到男子另一边脖颈处，那里是大片凹凸不平的狰狞疤痕，潜音对伤口最为熟悉，一眼就看出这是各种伤口堆叠而成的：有利刃划的，也有火烧，鞭痕……
一直延伸至衣领往下。
此时一旁沉默了许久的素衣男子却突然开口，说了句什么，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被风割裂了一般。
潜音没听清，而这突兀声音却也打断了她的思绪，下意识离近了些。
只见男子低眉垂首，盯着面前的躯体，看不清表情，声音轻的如同一阵风：“我找到你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方潜音忽然有些窒息。
————
月色晦暗，长风急催。
方潜音回想起不久前男子单手撑地，架着尸体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把那具躯干撑了起来的画面。
那具身体已经因腐烂生了大片青黑尸斑，遍布在肢干各处，更有少数几处已经生了疮脓，滴滴答答，和男子纠缠在一起，扭曲的不成人形。
面对这一切，男子却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跟尸体纠缠在一起根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有紧咬的牙关和微微颤动的脊背能看出他行动的艰难。
而这一路，潜音也目睹了他不断摔在地上，又撑着尸体站起来，连拖带拽的把“她”挪到这里的整个过程。
那样坚持，甚至可以说是固执。
潜音一直毫无波澜的面色终究是后知后觉，出现了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怔忪的情绪。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黑了。眼前早已不是她待了数日的乱葬岗，她竟然跟着他出来了。潜音忍不住看了一下自己的手，一瞬间飞了出去——
入目是大片荒山坡地，耳畔是风声怒号，再回到近处，一人一棺并立。
夜色如墨，男子已经点燃了身上的火折子，放在一旁，咬住水囊一边，仔细的把手上的血腥和污秽一一洗净。
尸体已经在来的路上摔的散架了，潜音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男子身后，看着他转过身开始安静的摆弄着她的身体，似是在拼凑，满手的血腥，似是在为她清理，身旁还摆着一身干净的衣裳。
荒原寂寂，阴风呼啸，吹乱了男子鬓边白发，微弱火光映出他苍白地毫无血色的半张脸，区别于脖颈处的惨烈，那是一张精致到近乎妖异的侧脸，鼻若悬胆，玉面邈容，其眼尾一颗黑痣，凭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气质。
方潜音定定看着他，一瞬间终于从记忆里找到了相似的影子。
顷刻间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直接从胸口翻涌而上，潜音一双眼黑漆漆彻底沉了下来。
是他……
潜音闭了闭眼，语气中难得出现了几分温度，却也让人难以辨清其中的情绪，开口唤了一句：“十四。”
凤宿府十四影卫，叶淳予，她从小养大的孩子。
她早该认出他。
只是……
方潜音的目光慢慢地落在男子青灰骇人的断臂上，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淡了。
再度回过神的时候，方潜音发现眼前叶淳予已经将“她”埋葬完毕，此时似乎正在刻碑文。
更确切的说是写。用他的血写。
男子安静的站在幕前，静默的如同一具干枯的尸体，腥稠的血顺着刀口蜿蜒下流，最后滴落在地上，砸出一片晦暗的血色阴影。
不过片刻，几个血红的大字透过叶淳予的肩展露初来。
妻主方潜音之墓
潜音猛的转头看向立在墓前的男子，后者抿唇站着，仅剩的左手紧紧地攥着木碑的一个角，又将其往下按了按，似乎要将这几个字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一双黑眸内敛而沉默，然而这一次潜音第一次撞见一直深埋在一切背后的炙烈情愫。
即便到了这一刻，叶淳予依旧是安静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方潜音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愕异万分的滋味，血红的大字，惊心刺目，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记忆里闪过同眼前这人的所有画面，潜音一贯冷淡的眼底甚至出现了几分阴沉：最后一次见叶淳予，还是数年前他自剖心意，执意要与那人在一起，自求离去的场景，在这之后叶淳予再无音讯，如今已是第六年了。
潜音盯着墓碑上血色格外深的“妻主”二字，最初的震撼已经平复下来，眼底更多了几分复杂，甚至犹疑。然而就在这瞬间，眼前银光一晃，潜音下意识眼皮一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倏而转身，方潜音语气冷厉：“叶淳予！”
然而活人是听不到死人的声音的。
“噗——”
锋利的剑刃划过身体的声音在这一刻似乎都变的格外清晰——
咚——男子的身体直直的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可怖的闷响，男子脖颈间血色喷溅，盖过疤痕遍处，顷刻间满目猩红。
方潜音说不出自己此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一生杀人无数，经历过的亦有很多比眼前血腥惨烈，然而这一瞬间，她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而地上的男子抽搐着，并没有立刻断气，余光无意中瞥到了这个方向，叶淳予猛的瞪大了眼。
“姐…姐……！”
“是…你…你……来接我了？”叶淳予放在身侧的手开始发起了抖，抬起来想向她的方向伸，然而他发现自己用尽全力也无法实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竭力瞪大的眸子奔涌出，最后都化作喉间几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
可方潜音却没有动。
叶淳予死死的盯着她，睫羽剧颤，但慢慢的，随着眼神的涣散，男子动了动，缓缓偏头躲过了她的目光。
转眼间，他似乎忽然忘记她的存在了，方潜音闭了闭眼。
而叶淳予又挪动了起来，艰难地一点一点转向眼前血红的碑文。
“对…不……起……”他这样道。
男子眼角的泪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涸了，一双眸子空空荡荡，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了。
“疼……”
……
夷南郡，曲阳城，凤宿府。
方潜音呼吸急促，身形一抖，猛的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