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过界人
裴逸未曾抬头便已觉察到程麒明的视线。
他凉凉问道：“看什么？”
“你的夙愿。”
裴逸望向程麒明，眼中有一丝困惑。
程麒明伸手指向裴逸的额间：“在你的额心。”
裴逸抬手触摸，感到额心处传来一阵阵舒适的暖意。
程麒明轻轻一笑，感叹道：“你对她竟情深至此。”
裴逸不解：“我为何会有夙愿。”
程麒明说：“魂灵的夙愿，简单理解也可以说是执念，却是比执念更坚定的存在。只有对一件事极为执着，执着到成为本能，烙印在魂魄之中，身死也不会消散，它才会成为你的夙愿。”
程麒明望着他们二人，眼中情绪复杂，不知是怅惘还是怀念。
他说：“你一定很放不下她。”
裴逸凝视穆妍的睡颜，神色温柔而愧疚：
“我生前曾有两愿。一愿驱逐日寇，卫国家泰和，保百姓无忧。二愿与晚容厮守一世，护她平安，予她幸福。第一愿，我以性命去践守，虽未能挽救国难，杀尽贼寇，却也拼死护住一城百姓安定，勉强算了了此愿。只是第二愿……”
他眼中猝然一痛，握着穆妍的手紧了紧：“是我无能，让她死在我前头。被封在诛魂阵中时，我日夜期盼此生还能再见到她，哪怕只有一面。上天垂怜我，竟让我真的再遇见她。”
程麒明安慰道：“夙愿并不常见，渡愿者能积攒功德。她是你的愿结，你的夙愿要是了了，她就能攒下功德。”
裴逸说：“真的吗？怎么渡。”
程麒明挠了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
裴逸一脸怀疑。
程麒明摊手，无奈地笑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亲手渡过愿。再说了每个夙愿都不一样，得根据实际情况去处理。而且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得你们自己想办法。”
裴逸默了半晌，忽然说道：“其实我有一事不明。”
“说来听听。”
“有没有可能，今生的妍妍是过界人，晚容却不是？”裴逸皱眉细想，“我与晚容亲密无间，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认为她身怀灵力，唯一奇特的地方就是她有阴阳眼。可她如若遇上鬼也只是遇见，她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和它们发生什么纠缠，更不会发生今夜这样灵力震荡的事。”
程麒明坚定地摇头：“绝无可能。过界人是血脉相承，灵魂相继。所以他们常以家族式出现，且一世是过界人，便世世是过界人。若你所说属实，那就是连金晚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过界人，所以才不会运用灵力。而她又不畏惧鬼怪，也不曾受过鬼怪的威胁，就更不会激发体内蕴藏的灵力潜能。”
程麒明眉毛飞扬：“啊，可能是她被家族抛弃了，或者她的家人都去世了，自然就没有人告诉她过界人的身份了。”
裴逸说：“应该不会。她父亲是富商，家境颇好，父母都很疼爱她。”
“也许这对父母不是她的亲生父母呢。”
裴逸若有所思地看向程麒明。
“又或许她的父母就是过界人，只是厌倦了这个身份，所以才对女儿隐瞒真相。”
裴逸苦恼地揉着鼻梁。
程麒明仍然继续：“我又想到一种可能。”
裴逸赶紧做出停下的手势：“你说的很不错，但我们先停一会儿。”
程麒明耸了耸肩，双手抱胸，坐在桌子上。
他说道：“有一点很奇怪。因为天赋灵力，过界人死后都会留在冥界任职，有些强大的过界人甚至可以不老不死，不入轮回。除却一些想要经历人生苦难，锤炼精神的苦行僧，几乎没有过界人再次进入轮回。那么金晚容死后，为什么还会转生呢？”
裴逸疑惑道：“你不是说，晚容可能不知道自己是过界人吗。”
程麒明说：“她自己不知道身赋灵力，可无常使在将她的魂魄引回地府时，定会察觉到她身上的灵力，将她带到阎王大殿而不是轮回道。除非，无常使引魂之时，她魂魄中已经半点灵力也不剩了。”
“怎会如此。”裴逸眼中的疑惑转为怒意，“难不成，是日本人干的。就像山下吉一将我与弟兄们的魂魄封在诛魂阵一样，他们剥取了晚容的灵力。”
程麒明点头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裴逸的拳头攥得发白，脸色阴沉。
程麒明感慨道：“过界人纵然天生灵力，可这灵力也是分高低的。像她这样，一次灵力震荡便能压制困住你我的怨气，实属罕见。”
裴逸冷笑道：“说起这件事，我可有帐要和你算。进楼之前我就拦过你，不让你贸然行动，你倒好，听到点动静就被勾着跑了。”
程麒明摸了摸鼻子，痛心疾首地点头：“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对不住了。不过，我受了伤，灵力有损，所以才被困住，你怎么也被困住了。”
裴逸一怔，干咳了几声，别开眼望向别处。
程麒明见状，了然于心，笑着揶揄：“莫非，怨气使的是美人计？”
裴逸往后一靠，也不争辩，正色道：“关心则乱。”
程麒明嗤笑。
裴逸眉毛一扬：“你呢，什么样的幻象能迷惑住咱们机智神敏的冥官大人。”
程麒明的笑容僵住了，眼神渐渐黯然。
半晌，他才说道：“一个亲人。”
裴逸觉出他神色不对，也不再多问，只将穆妍的手牢牢握于掌心。
教室里再次陷入寂静。
穆妍脑中传来一阵剧痛。
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她眼前纷飞。
一棵古怪的巨树，两个穿着斗篷的少女，古时的城镇里血流成河，哀鸿遍野，满目疮痍。
还有裴逸的面孔，许许多多张裴逸的面孔。
胸前猝然一痛，一把雪白的骨刀深深扎入她的心口，她疼得要叫喊出声，却被人死死捂着嘴。那人的声音低沉，激动得有些颤抖。
“三聚七……骨，九……血，万怨……，刹……界。”
她脑中与胸前痛极，耳中嗡鸣，根本听不清那人究竟在说什么。
全身传来被扒皮拆骨的剧痛，她激烈地一抖，惊醒过来。
穆妍猛地从桌上弹起，双眼大睁，喘着粗气。
裴逸见她苏醒，心中一喜，靠近她问道：“妍妍，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
忽然有人凑近，穆妍下意识要躲闪防御，待她看清楚身边的人是裴逸后，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还好，就是有些累，还做了个噩梦。”她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裴逸看了一眼程麒明，才说：“呃，我们听到这里有动静，所以赶过来看，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你。”
程麒明走过来，咧嘴笑道：“嗨，穆妍，你好啊。”
穆妍看向裴逸，问：“他是？”
裴逸说：“他是我朋友，叫……”他忽然顿住了，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这个冥官姓甚名谁，便朝程麒明看去。
程麒明顺其自然地接下去：“程麒明。”
穆妍问：“你知道我？”
程麒明笑道：“当然，裴逸对你可是心心念念，我耳濡目染，自然知道你。”
穆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想默默把手从裴逸手中抽出来，却被他紧握。
她埋怨地看一眼裴逸，始作俑者却悠然自得，心满意足地微笑。
她忽然脸色一变，叫道：“对了，宁素奚呢？”
裴逸与程麒明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裴逸说：“谁？”
穆妍急道：“你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一个穿着黑衣黑裤的长发女生吗？她被怨气附身了，现在很危险。”
程麒明说：“我们来时只看到这些已经昏睡过去的学生和你。”
裴逸说：“一定是怨气带着她藏起来了。”
程麒明看向穆妍：“我曾试过追踪怨气，却发现这股怨气非同一般，我竟在追踪时失去它的踪迹。我找不到它，但你可以。”
穆妍看了看程麒明，又看了看裴逸，不可置信道：“你是在和我说话？”
程麒明说：“你一次灵力震荡便能压制怨气，足以证明你的灵力十分强大，追踪怨气这样的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穆妍干笑一声，迷惑道：“什么灵力震荡？”
程麒明和裴逸交换一个了然的眼神。
裴逸一脸“看吧，她不可能对我有所隐瞒”的表情。
程麒明看着她：“穆妍，你是过界人。”
穆妍扶额：“又是这个过界人，我上次就听到怨气提起，可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裴逸说：“上次？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穆妍说：“几天前，我和舟舟曾经进过七教，接着她被怨气附体，我去救她时，怨气发现无法蛊惑我，就问我是不是过界人。”
程麒明说：“你就没想过，怨气为什么没法蛊惑你吗。”
穆妍理所当然道：“想过啊，是我的玉镯在保护我。”
程麒明说：“玉镯？”
“对。”穆妍站起身，来到刚才她晕倒的地方，捡起地上的玉镯碎块置于手心。
她将碎块展示给他们看：“我满月时有一个疯癫老头子说我二十一岁必有死劫，我姥姥便替我求来这只玉镯。她说只要我好好戴着它，不让它被损毁，安全度过这二十一岁这一年，就可以躲避劫难。我想着能避劫，也应该能辟邪，于是就用这只镯子对付怨气，每一次它都护住了我。”
裴逸和程麒明狐疑地看着她手上的碎玉，各自取了一块仔细查看。
裴逸说：“这玉有被施过术法的痕迹，但法力渐弱，快要消失了。”
程麒明将玉块在指尖揉捏了一会儿，古怪地看向穆妍：“这只镯子没有任何保护你的法力，相反，它被下了禁制，锁住你体内的灵力。它根本就是一道封印。”
穆妍惊讶道：“封印？！”
程麒明说：“不错。你体内的灵力一直都被封锁了，难怪你不知道自己是过界人。”
裴逸说：“而且从玉上残留的法力来看，这道封印也只能够维持二十一年。”
“这……”穆妍思绪混乱，脑子里的疑问层出不穷，“怎么会这样？”
她蓦然想起昏迷前看到自己周身散发金光的情景，以及宁素奚面上惊恐的表情，不得不相信她拥有灵力的事。
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的观念不断被冲击颠覆。
她曾坚定地相信世上没有鬼神，却意外卷入怨气伤人的事件。
她曾只是为了哄姥姥才戴上玉镯，当她以为玉镯真的能够保护她之后，却又发现这其实是一道压制她的封印。
是谁要封印她的灵力，又为什么要封印她的灵力，爸妈和姥姥是否知道她身赋灵力的事。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可以相信什么。
裴逸见她神色恍惚，怕她思虑太过，一下子接受不了，便说：
“这事情恐怕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不如暂缓。当务之急是追踪怨气，找到你的朋友。”
穆妍回过神来：“对，对，要找到宁素奚。可是，我该怎么做？”
程麒明说：“放平心绪，细心地感受你体内流动的一股暖力，然后凝神想着你的朋友，将这股暖力发散出去，你就会感应到她。”
穆妍点点头：“我试试。”
她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专注地想着宁素奚的样子，努力去察觉体内的每一个动静。她浑身都在用力，连眉头都皱得很紧。
然而片刻过去，她根本感受不到半点体内的灵力。
穆妍松开周身的劲，气馁地叹一口气。
裴逸安慰道：“你闭上眼睛试一试？”
穆妍闭上双眼再试一次。半晌，身体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她不禁露出自责的神情。
程麒明注视着她，托腮思考：“不应该啊，难道是因为你的灵力被封得太久了，从来没有催动过。”
穆妍突然感到右手一暖，低头一看，裴逸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正发出微微的金光，是很舒适的暖意。
穆妍震惊地望向裴逸：“你，你怎么会……”
裴逸并不打算此时解释，只说：“现在呢，你再试一遍。”
穆妍再次闭上双眼，凝神静气，细心感受。
程麒明看到裴逸的动作，吃了一惊，眉毛一敛，就要出言阻拦。
裴逸却不动声色地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程麒明的脸色难得地沉下来，心觉这人真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强行催动灵力耗损颇大，英灵的灵气跟过界人的灵力虽然属性相同，但存在的方式却大不一样。
过界人体内可以源源不断产生灵力，耗损的灵力能够通过休养弥补回来。然而英灵最多只能算是承载灵气的容器，消耗的灵气无法再生，一旦灵气枯竭，英灵就会变成游魂。
程麒明心中无奈叹息，这人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
有了裴逸的助益，穆妍迅速感受到体内汩汩流动的灵力。
她将灵力从周身发散出去，这种感觉就像她的身体不断延伸出无数灵敏的触觉，所经之处，一呼一吸，一静一动，都能悉数感知。
突然，她察觉到上空有一种混沌阴冷的存在。
穆妍惊喜地呼喊：“我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