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郭组长轻松啊,这加官进爵,可是专门给皇室贵胄设计的,没有什么疤痕留下,体面得很。”甄真像是来索命的鬼。
郭文韬被镣铐束缚住他的身体,宣纸一张张打湿,糊在他脸上。空气逐渐被剥夺,郭文韬无声地挣扎着,已经快要喘不过气。被打湿的纸糊在他脸上,痛苦和惊恐都被实体化成一张面具。
“啊呀,第五张了郭组长,听说加官第7张,天王老子都难过啊……”甄真咯咯地笑着,把宣纸揭开,“相爷说,要留你一命,不能看到你死呢,真遗憾,咱们换个玩儿法。”
有倒钩的铁鞭子蘸盐水,三寸长的钢针往指甲缝里深深扎进去,用绳子绑在凳子上,一块块往脚下加砖头,甚至压着他,逼他看别人处以极刑……到处都在疼,到处都没有光,他觉得自己要烂在牢狱里。他在墙上用小棍划下正字,一遍遍地写“鸢逐星”三个字,像个绝望的疯子。
阿蒲会来救我吗?
阿蒲不要来救我,如果来了,我为他顶罪就没有意义了。
“人不能和命争,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倔?”甄京笑着,轻轻地说道,“钦原堂安小姐跟我举荐你,甚至太后娘娘也希望你加入我们啊,松个口,对谁都好。”
“为相爷和太后卖命的人够多了,少我一个算不得什么。”郭文韬冷笑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怎么会为其他人卖命呢?哪怕这个其他人是我也不行啊。”
“我现在就是在为自己卖命,大丈夫立身,有所为有所不为!”郭文韬猛地往甄京身边靠,他身上的锁链哗啦啦作响,“或者你现在给我一把刀,我杀了你才好为自己卖命!”
“哦?傻孩子,你跟你那位蒲阁主是一样的人吗?怎么不看看清楚,据我所知,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他那样养尊处优的君子才说得出来的,你,为了活着,真的会有所不为吗?”甄京循循善诱,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但真正做起来呢?对吧,郭提司?或者是郭猛,又或者是郭鹰飞?”
郭提司杀了诬陷将军的监军才被通缉,机缘巧合到了天海阁;
郭猛所在的行伍有叛徒,最后是他杀了行伍里的所有人;
郭鹰飞的镖局被连窝端掉,只有出任务的郭鹰飞自己活下来,那时他差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郭文韬的手抖起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他暗无天日不得不接受别人给他的好意,又因为那些故人已死无法报恩的愧疚,都有他没日没夜的孤独和痛苦,都有他一退再退的底线。
“我能帮你看清自己的心。”甄京说着,招呼甄真道,“给郭组长上好东西。”
“自打苗疆圣子焚花田以来,红尘一梦奇货可居,我手里还有600多颗,为了你,多给出几颗也是值得的。”甄真把一颗药丸硬塞进了郭文韬的嘴里。
下一刻,红尘一梦的药性开始发作,郭文韬头痛欲裂,他在木床上剧烈挣扎着,手一直想抱头,却无法抱住。
他好像来到了一片迷雾中,生前身后均茫茫,不知何处去。突然,一个穿着嫁衣的影子来了,他本能地想拉住那个影子。虚空里有个声音,好像是齐思钧的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他看见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对椅子,椅子上分别坐着一个和自己有五分像的女子,还有蒲汀鸥。
“夫妻对拜——”他被什么压着跟那个穿嫁衣的影子拜了。
随后画面一转,到了掀盖头的时候,他用秤杆挑开喜帕,看见了蒲熠星冲他笑。
他心里像是装了一个不断吹气的气球,快乐得要飘起来。
蒲熠星
他的
他的蒲熠星
可蒲熠星嘴角却滑下了血迹,他笑着笑着就哭了,眼睛里流出来的也是红褐色的液体。
门外传来齐思钧大嗓门的尖叫:“快跑啊!”
他忙背起蒲熠星,打开房门,就看见齐思钧被人一箭射穿了胸膛,终于发出了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可不能停下脚步,因为蒲熠星还在他背上。于是郭文韬在一片迷雾里跑起来,雾气阴冷,带着腥味,他跑得嗓子往外冒血气,也不敢停。
可是他背上越来越轻了,于是不得不停下来查看,发现蒲熠星变成了一具穿嫁衣的白骨。
他终于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养的鱼鹰不愿意低头,那就杀了吧。不能为我所用的猛禽,只会给我带来麻烦。生前不愿做家养的畜生,身后也不必像个人。”甄京轻轻地说,“不就是一块胎记,一块玉佩吗?天下那么多人,总有人上赶着来给娘娘和我做畜生。”
可随着几声惨叫,派去杀郭文韬的两个杀手已经倒在地上。
“杀就杀,但别想让我跪着死!”木床整个碎了,碎片插在两个杀手的面门眼眶里。郭文韬站着,浑身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铁链还挂在他的脖子和手腕上,他仰天大笑。
他是青鸢,死也要死在天上。
“太后懿旨,一个时辰喂一颗红尘一梦,我不信他不疯。”甄京的脸在灯火明灭里格外狰狞。
郭文韬在狱里吃了多少天红尘一梦,蒲熠星就在外面烧了多少天。他本就身患咳疾,这下子几乎一病不起。齐思钧逃亡,郭文韬入狱,火树、邵明明、何运晨不得不担起天海阁的重任,太后那边不断给天海阁使绊子,几人拆东墙补西墙,根本没有时间顾及其他。
何运晨和邵明明觉得还是应该要救郭文韬的,不然在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容易失人心,但是火树却提出了不一样的看法:“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瞒着你们的了。我是先任蒲阁主夫人韩星的陪嫁,曾经阁主夫人举荐她身边的一位郭性婢女入宫为宫女,宫女偶然遭到宠幸,后成了先皇的郭淑妃。文韬十有八九是郭淑妃的孩子,也就是圣上幼弟,龙子皇孙,没有人敢动他的。”
“这也是当时他要替天海阁顶罪,我同意了的原因。宫里一定有人知道他是皇子,甄京迫于压力不敢对他动用什么狠厉的刑罚更不敢杀他。”火树道,“现在还是先集中精力把太后那边应付过去吧。”
“不好了火主事!”
“还能怎么不好?慌慌张张算什么样子?”
“苗疆边境传信,齐思钧副阁主中毒掌坠崖,已经……已经死了。”
“报,甄京派人给阁里送了郭组长沾血的破烂衣料,说是已经上极刑,郭组长痛不欲生!”
火树脑子嗡嗡直响,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下一瞬间,门外传来了咳嗽的声音。
“咳咳……火树,何运晨,邵明明,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做天海阁的主?”蒲熠星穿着大氅,他看起来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我还没死呢!”
“你起来做什么!我问你你起来能做什么!”火树压低了声音吼道。
“我……我去求甄京,我去求朝堂上的人……”蒲熠星的声音细小到几乎听不见,“天海阁规矩第一条,不与庙堂人交际,哈,江湖是小水洼,太阳一晒就干了,我今日才明白啊……”
“备马……”
“备什么马,路都走不稳了!我去给你备轿子。”邵明明眼睛里有泪水,转头走了。
“草民蒲熠星,拜见相爷。”
“坐。安安,倒茶。”甄相在上位笑着。
他身边站着的是橙色衣服的少女和黄梨木拐杖的老人,是霓五人的活下来的两个,额外还有一个没见过的侠客抱着臂站在旁边,他一袭纯白的衣服,面容瘦削抱着一把剑,安二面无表情地为蒲熠星倒茶,小静跟在她身后,为甄相身边剩下的人倒茶。
“我兄弟郭文韬在刑部大牢中,草民想问问相爷,需要我做什么,才能放他一马。”蒲熠星说话的时候,紧紧咬着后槽牙。他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在权势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低头,上次是为了阁内兄弟,这次是为了牢里爱人。
“你能为我做什么呢?”甄京喝茶,并不看低头跟自己说话的蒲熠星。
“天海阁在京城的势力,我有的一切,都可以给相爷,但是我要郭文韬能在2天内出狱。”
“江湖之于庙堂不过小水坑之于汪洋大海,何况我还有安安的钦原堂。”甄相慈爱地冲安二笑,笑得安二和小静一身鸡皮疙瘩,“这些我都不屑要,说点别的。”
“我自己,一剑霜寒十四州可以变成相爷的剑。”
“我有清极鞭周峻纬有霓五人,当然五人现在变成两人了,还有一位,或许你都不认识他。”甄京冲那位白衣服抱剑的男人招呼,“张大侠,给小辈见识见识。”
男人不笑,他的眼睛里有狼的神色:“张若昀。”
蒲熠星还没反应过来,安二先接话道:“传闻10年前,江湖上有三位少侠,以三种动物自居,分别是狼羊狐,三人因机缘巧合一见如故,可后来又不知为何分道扬镳。三侠中,以狼武功为最高。这位大侠的剑,就是狼牙剑吧?”
“嗯。”男子只是发出了轻蔑的一声哼,没有再说任何事。
“蒲熠星,你觉得我身边,缺你一个高手吗?”
“请相爷明示,草民愚钝,不知还有什么可以交换的。”蒲熠星抬头看他。
“当然有,你是一个家事不错很有钱的20多岁小伙子,而且有求于我,这个就足够了。”甄相话锋一转,不再回答蒲熠星,“安安,你觉得呢?”
侍立在一旁的安二跪下来:“女儿愚钝,不知义父话里含义。”她如何能不知甄京在说什么,可是蒲熠星和郭文韬的事,她又如何能不知?
“我要让他做你夫君,如何?”
安二脑中万千思绪,急急开口道:“蒲熠星出身草莽,义父身居高位,若是结亲,有辱义父门楣,并不登对。义父就这么急着把我嫁出去?”
“你本来是安排给贾假的,可贾假不争气啊。再说,钦原堂都闹到我这里来了,说你是一个女人,管不好帮派,我找个人帮帮你,怎么不理解义父的苦心呢?”甄京像一条毒蛇露出了獠牙。
而就在此刻,张若昀随声而动,剑已经压在了安二的脖子上,两滴殷红的血珠落到鹅黄的袄子上,小静手指甲扣进手心,却不敢说一句话。
“相爷,若我娶,你便放了郭文韬吗?”蒲熠星打断了他们父女的话。
“那是自然。”
“我娶,只要相爷信守承诺。”蒲熠星一口银牙都要被自己咬碎。
钦原堂,安二闺房。
“小静,今天给我篦篦头。”女人被随口许了终身,但似乎依旧不生气也不着急的样子。
有的女人逆来顺受成性,所以对什么事都不着急,但小静知道,她家小姐不是,不生气只是对男人的蔑视,跟谁成亲都一样,哪怕对象是京城万千少女的梦“一剑霜寒十四州”。男人对她来讲,只有她爱过和没爱过的区别。
但她今日也确实没心思给小姐篦头,听闻圣子死讯,她先是心神动摇,后又觉得有蹊跷。甄红的毒掌她了解,那毒非急性,起码有7天的缓冲时间,边关的消息是用信鸽传来的,一天就能到京城,所以距离圣子被打伤只过了一天。
她是百毒女,只要她日夜兼程往边界去,总能有解毒的办法,只要能有人找到圣子的下落。
她一边想着一边用细齿梳子从上往下通安二乌黑顺滑的头发,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小姐,小静该死。”她缩回了手。
“钦原堂信鸽里有一只红爪子的,是只听命于你的吧?它飞向哪里”安二装作不经意间问。
小静心下大骇,跪了下来,安二声音冷冷的,她自己把耳环取下来,看着镜子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不用跪我,我说话,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你是何炅的人。”
是肯定的语气。
“是。”小静站起身,沉默了半晌。
“何炅是苗疆人,你也是。”
“是。”
“中秋宴那天,被刺客所伤是你故意的,要给齐思钧传信。”
“是。”
“你有很多机会要杀我,甚至你的主子让你杀我,但却没伤害过我。”
小静终于抬头看她:“何先生确实说过,如果甄相义女作恶,可以动手,但……我觉得你没有作恶,你只是身不由己。”
“优柔寡断,你不是一个好卧底。”安小姐转过头来看她,“如果位置互换,我一定会杀了你。”
小静开不了口。
“所以我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安小姐突然笑起来,“你想做什么就去吧,去苗疆,去救你认定的苗疆明主。”
“小姐,你的婚礼……”
“你在就能拉着我杀出去,逃婚了吗?”安二摇摇头,“不能啊,你会死的。”
小静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说道:“这是我的血,见血封喉,如果有人想害你,就用这瓶血防身。”
小静后退一步再次跪下来,给安二行了一个大礼:“小姐,我此去可能再难回中原,请您珍重。”
安二似乎又走神了,她没有去扶小静起身,而是自言自语:“静,你的名字,用苗语怎么说”
“尼寇尼外波尼提司郜。”小静轻声回答,“安静的意思,是我们的名字。”
安二转过头,她闭上眼:“走吧,但别忘了我在京城等你呢。”
刑部大牢,晚些时候。
“我知道你想打破京城的规则,京城的人们总是把出身和品行能力划等号。我懂你,郭文韬,我都懂你。”甄京在他耳边低语,“你敢想敢要,在苦难中磨出了一身能力而不是磨平了棱角。你觉得你出身草根,想重塑制度,可是郭文韬,你真的出身草根吗?”
“你胸前有一个像张开双翼的翅膀一样的胎记对不对,你的襁褓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玉佩对不对,郭文韬,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你不想知道自己本来应该有什么吗?”甄京挥手,他身边人已经将郭淑妃的画像摊开了,顶着郭文韬的头让他看画,“郭文韬,小皇子殿下!睁眼看看啊,他们怎么敢这样对你,怎么敢让你出来顶罪,你是千金之躯!”
“我……我不在乎……”
“你在乎什么?天海阁?蒲熠星?齐思钧?忠义?我一个一个说给你听。”甄京冷笑道,“天海阁以仁义之名处处给你设限,私炮房你本来是为阁里着想,却被人诟病。齐思钧已经中了毒掌坠下悬崖,你知道他体质特殊,任何毒都能让他死,他活不了。”
“圣上知道你在此,却根本不管你死活,蒲熠星要娶我义女为新妇了,他也屈服于权势。”
“文韬啊,我都替你不值!”
红尘一梦的毒又开始让他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甄京所说的全部都入了他的耳,进了他的心。
一个癫狂的声音不断在他耳边怒吼。
非要和命争的是他,为什么他身边的人要受此痛苦!
非要拼出一条血路的是他,为什么他的朋友也要被逼着去死!
非要拉扯出牵绊和感情的人不仅仅是他,为什么他的爱人要背叛他!
为什么偏偏是他郭文韬?
为什么没有人回答?
“你自己回自己的牢房好好想想吧,我等你的答案。”甄京离开了刑部大牢。
他坚守原则,可是窃国者才能王侯,这世道不让善良的老实人伟大;他相信情爱,可是自私的人才有更多的爱,这关系不让天真的老实人幸福。
那为什么还要坚守?那为什么还要相信?
什么情谊底线,都弃了吧,他只是想活着而已。
“甄真,叫你主子来见我——”郭文韬躺牢房的土炕上发疯大喊。
等甄京再次来的时候,他猛地发现郭文韬身上的青衣早已经被血和泥糊得看不清颜色了,头发披散着打结着毛躁着,他站着,受了很严重的伤,还中了红尘一梦的毒,可依旧是站着的。
他站着生,站着伤,站着投降,或许未来也会站着死。
“甄相,扶本王更衣吧。”他低头睥睨着跪在他面前的甄京,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
“微臣,恭迎皇子殿下归位!”甄京知道,他和太后的鹰熬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