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到京城碰运气的人很多,齐思钧是其中一个。
苗疆多山,京城多水,他是个从山里来,想往水边走的人,走走停停,终于选择在京畿的古北镇落脚,那儿水很美,却不天然。
身上带的银子不多,花完了他就卖手艺赚钱,去画坊卖画,到乐班吹笛,最后找了个药铺干起倒腾草药的老本行,总是饿不死的。
他在等,在等一个带他进京城城门的人。
那天他从药铺下班,买了一壶酒坐在石桥边,一边喝一边看斜阳,就是这时候,他见了周峻纬第一眼。
男人一袭墨蓝银流云纹圆领袍,头发用青玉冠松松挽了个髻,脸上还戴半面精铜面具,齐思钧生平最恨遮遮掩掩的人,可对他,却莫名恨不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公子,怎么一个人喝闷酒?”他问。
“我从南边来的,不是什么公子,是个野人。”齐思钧眯起眼睛,他脸颊飞上两抹绯色,不知是晚霞还是烈酒染就,“我在这儿坐了很多个傍晚,你是第一个来问我的。”
“远来是客,我请你喝酒。”周峻纬很少说话不过脑子,他是个想十句只说一句的人,可他看见齐思钧后自然而然就起了牵绊。
醉酒也能通过风传染吗?
他在八仙楼点了好酒好菜,把齐思钧带进了包间。齐思钧见了吃的,哪还有半分醉意,酒也不喝了,大快朵颐起来。
周峻纬看见了他腰间别着的镂空银鞘弯刀,浮雕之下,他看见了刀上闪着的青光。
淬毒的弯刀为什么要配这么花里胡哨的鞘呢?
周峻纬一下子就清醒了,心想南边的人,无论男女都是会下蛊的,方才失分寸许是着了道。
“南边来的,来京城做什么?”
“你是钦原堂的人,你腰牌上有大马蜂,所以我不回答你。”齐思钧又夹了一筷子羊肉。
“那你别吃了。”周峻纬说着便要夺他的筷子,齐思钧眸色一凛,将筷子上的肉往上一抛,手腕翻花,筷子如飞刀往两侧的柱子飞去,周峻纬闪身去夺,食指中指夹了左边的,右边的却没有那么帅气了,只堪堪没让它戳进柱子里。转头看见齐思钧站在酒楼带着锦垫的凳子上张着嘴,抛上去的肉正好落在他嘴里。
护食的小狐狸,爪子还挺厉害的。周峻纬失笑。
“我警告你,我的弯刀不出鞘,你好我好大家好,出鞘了就是要死人的。”齐思钧盯着他,眼睛里早已没了笑意。
“在下钦原堂…若玉。”周峻纬一揖,没有说出真名,“失敬失敬,果然苗疆奇人多。斗胆问问公子,此刀就是苗疆勾月刀吗?”
“苗疆,齐岱泽。”齐思钧又饮了一口酒。
“齐公子,你来京城,为建功还是为立业”
“建功立业有何差别”
“建功是为人卖命,立业是自立门户。”
“我要借别人的功,立自己的业。”齐思钧笑笑,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周峻纬心下一动开口道:“北江湖,双分界,天海一色,钦原乱舞,你想借谁的功”
齐思钧没有回答,而是陈述了一个事实:“天海阁的蒲汀鸥将死,
蒲少阁主回京了。”
“天海阁是钦原堂的老对头,你想听关于他们的什么情报”周峻纬把白瓷酒杯端起,拿在手里把玩,余光斜睨了齐思钧一眼。
“我来京畿时间不长,却已经学会了一个道理。”齐思钧用手帕抹抹嘴抬眼看他,“没有白吃的酒菜,更没有白来的消息。你要我拿什么换”
周峻纬失笑,齐思钧才发觉,面具人面具下有一双圆亮的眼睛,他嘴也很好看,很适合多笑笑,但本能地,他觉得周峻纬平时笑得并不多。
“我还没想好,但我会给你一个钦原堂的身份象征,等有机会了,自然要还我这顿酒钱。”周峻纬顿了顿继续说道,“蒲汀鸥是被韩武略囚禁起来的,蒲熠星再不回来,天海阁怕是要改性韩了。”
齐思钧“嘁”了一声:“自古高位当有能者居之,如果改姓那必是另有能人。”
周峻纬说:“一剑寒星十四州,寒星剑蒲熠星,十八成名,且为人仁义,锄强扶弱,还得当朝撒太子青眼。蒲熠星回来,韩武略自然是没有机会蹦哒了。但我要说的不是韩武略这位副阁主,而是天海阁鸢组组长郭文韬。”
“哦文韬武略,他跟那个韩副阁主听起来就有点关系。”
周峻纬颔首:“一年前,韩武略救了他,那时他还不叫郭文韬,听说只记得一个郭姓,是韩武略给他起名文韬。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双短刀,起名叫鸢羽。蒲家父子待他极好,鸢组掌天海阁上下情报,他们几乎是把命交在这个外人手上了。”
“这次囚禁蒲汀鸥,里面有多少郭文韬的势力”
“我猜,除了韩武略本人,剩下全是。”
“你猜若玉,你看起来是钦原堂的高位,你也不知道吗?”齐思钧来了兴趣。
“没人知道,郭文韬掌鸢组情报,做情报的人,反侦察意识都强,我们查不到。”
齐思钧打断了周峻纬的话头:“所以,你看我本意就想趟进天海阁这浑水里,顺水推舟告诉我这么多,让我进入天海阁内部做你们埋进去的一根刺若玉公子,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俩一个时辰前还是陌生人吧。”
“你当然可以拒绝,但我会信你,毕竟你刚刚说了,借别人的功,立自己的业。我没问你的业是什么,但并不是真的不知道,你手里有苗疆的传承吧?”
齐思钧握住了勾月刀,他来京畿第一次动了想拔刀出鞘的念头。
周峻纬左手按住他的手,右手给他倒了一杯酒:“哎,齐公子,没必要,我利用你,你也利用我,等到没价值的时候,咱们两方随时可以翻脸啊。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太密切的从属关系,被什么兄弟道义或者妻儿性命绑住,没劲。相互利用是最稳定的结构。”
齐思钧轻轻吐出一口气,满饮此杯后才说:“那我还真得让自己变得更有用点啊,若玉公子这顿酒菜价值不菲。”
他提了弯刀,闪身跳出窗去。
周峻纬坐在桌前,用刚刚齐思钧喝过的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刚要喝,八仙楼的掌柜毕恭毕敬地要给他换:“堂主,别人用过了,脏的。”
“无妨,下去吧。”周峻纬挥挥手。
其实那齐岱泽本可以走门的,八仙楼是钦原堂产业,他是钦原堂堂主,刚刚经历过升官发财死爸爸又傍上新爸爸的堂主。
夜来,古北镇水路,一叶小舟靠岸,下来两个披蓑戴笠的人。
“阿蒲,今晚歇歇,我们明早要再做部署了,如果阁里真如信中所言,你我二人如何能打破一块铁板”身量更高的人低声说。
“小何,古北也不安全。你看——”另一人拿剑柄指去,果真街上多了很多披着黑披风的人巡视。
“天杀的周峻纬。”何运晨暗骂了一句。
“你猜,这些黑斗篷里有没有韩武略的人。”蒲熠星没等人回答,“我猜有,古北有咱们两个堂口,如果不是他们叛变,街上不可能是这样的情况。我父亲还没死呢,他们就要往周峻纬那边靠。钦原这只大马蜂真会嗡嗡。”
“我已经给火师傅和弓箭手传信接应了。他们说,说文韬…”何运晨闭眼咬牙,狠下心来还是说了,“他们说文韬去苗疆了,还没回京。”
“这个时候在外面我的鹰未免也太野了点。”蒲熠星冷笑着就要转身回船里凑活一宿,突然桥上传来了近乎惊天的一声喊。
“哎,我说你俩怎么这么晚才来啊,都宵禁了。”
蒲熠星抬眼,看见了一个身穿淡金色华服的贵公子冲他招手,他脑筋急转应声道:“我们路上船破了才耽搁了一会儿,不过古北镇临京城,不是金吾不禁吗?”
“我在这儿等你俩的时候,听官爷们说,是京城的天海阁要易主,不太平才宵禁了的。快跟我回我的宅子吧。”那贵公子翻身下桥,一左一右揽住他们的肩膀,低声说:“跟着我。”
“哎,那边的人,干什么的”五人一伍的巡逻兵前来。
“官爷,我是从京城何府来的,接朋友,没想到他俩来得这样迟。”公子赔笑道。
“何相的门生”
“是。喏,令牌。”
巡逻兵半信半疑,正要放他们走,蒲熠星路过的时候突然被什么晃了下眼:“寒星剑!堂主吩咐拦住他——”
们字还未出口,剑光就到了巡逻兵的眼前,下一瞬,发声的人已经倒地。其他四人刚要叫人,一双判官笔头已经穿了两人的头,待何运晨想再解决那两人时,才发现他们早已倒地,可华服公子却似没有出手。
“百越蜂针”蒲熠星收手问道。
“边走边谈。”齐思钧脚一踮已经飞上屋檐。蒲何对视一眼,跟上去。
“少侠身手敏捷,但不像是中原人,听你话茬应该是知道我们俩是谁吧?”
“一剑寒星十四州,铁面青衫判官活。我是苗疆来的齐思钧,有人追杀我,我不得不寻人庇护。可萍水相逢,我得先于你们有恩,才能开口。”这次,齐思钧用了真名。
“你的何相令牌哪儿来的”何运晨问道。
“往后我信你们了,自然要说的,但不是现在。”齐思钧关上了客栈的门窗,自顾自脱了浅金色纱衣,换上了他见周峻纬时的青莲色短褐,“乖乖,我最贵的一身衣服,这可不敢弄脏了。”
“你知道我是谁,帮了我这个忙,无非是来找我讨个好处的,我还想请你再帮我另一个忙。清扫阁里叛徒,夺回天海阁。”蒲熠星开口,他也脱了黑披风,寒星剑放在手边。
那当真是一把很美的剑,黑皮鞘上用蓝宝嵌成北斗的形状,发出冷冷的光,让看见它的人很容易忘了寒星是一把杀器。
寒星剑就像蒲熠星这个人一样,他跟何运晨和齐思钧比不算高大,冷白皮,琉璃一样透的眼睛,少有血色,像个玉人。让看见他的人很容易忘了他也是一把杀器。
“我想留在京城,你能帮我吗?”齐思钧问。
“你帮了我,就是我蒲熠星的朋友,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蒲熠星的家人。所以我的天海阁就是你的天海阁。”蒲熠星顿了顿,“正好快中秋了,你旅居在外,阁内大家伙与你一起过节。”
齐思钧本来也是想投靠蒲熠星的,他早听过蒲熠名号,很向往也很嫉妒,就算没有周峻纬横插一脚,他也会选天海阁而不是钦原堂。
“希望这是个团圆的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