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勠力
景晚月独自一人未婚生子的故事终于圆上, 乍听之下仿佛意料之外,仔细想想又恰是情理之中。
建平帝垂目望着穆悠颤抖的脊背,神情悲悯。
他是唯一一个既知道小发糕就是穆悠的孩子, 也知道穆悠已然了解了此事的人, 万万没想到, 秘密揭开竟是以这样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
丞相府诸人只知道一半, 骤然听到穆悠的话,相比惊讶于他居然知道这件事本身, 更惊讶的是以他的性情,此前竟能一直忍着保持沉默。
其余人则是全然地瞠目结舌了。
小发糕的眼中茫然更甚。
狗哥哥说的话他似懂非懂,但他听得出与爹爹和他有关, 而且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话,他有一点点猜测, 可是……现在大家都不说话, 狗哥哥还跪着,好像犯了大错的样子,他就什么都不敢问了,只敢看爹爹。
以前的爹爹一直是很温柔的, 他只要靠近爹爹就觉得很暖和, 但现在, 爹爹牵着他的手很冷, 身上和脸上……也很冷。眼睛里没有神采,甚至转都不转动一下, 脸上也没有表情。
他从来没有见过爹爹这样, 像是生气了,但又不全是。
风过水面,冬日幽凉沁入心神, 四下里十分静寂。
景晚月知道,此时此刻,大伙儿正等着他的反应。然而此情此景,他该作何反应呢?
刚听到元辰和那禁军卫议论之时,他生气而羞愧,他觉得给自己和家人丢了脸,他站在这里仿若芒刺在背。
但突然之间,大约就是在穆悠站出来的那一刻,他醒悟了:有什么好丢脸的呢?
过去,他出于真情与穆悠交往,自始至终一心一意,不曾玩弄、不曾背叛,纵有后果,尽皆一力承担;如今,面对穆悠的种种追悔之行,他冷静理智,以礼相待,亦不曾逾越、不曾报复。
他有什么好丢脸的?
非要说的话,他唯一的错处便是不够坦白,便是他自己以一腔孤勇面对了一切,却从未给过穆悠这样的机会。
穆悠怎能始终藏于暗处?
他理应如今日这般,何况他亦有此渴求?
从前数次,景晚月说过算了、过去了、就此结束,然而此刻他恍然大悟,倘若穆悠尚未得知所有,倘若那些只知一半,心存误解的人尚未得知所有,便不能真正算是过去。
他的内心终于彻底敞亮了。
都应当求仁得仁。
景晚月目不转睛地望着跪伏在地上的身影,当真像说旁人的事情一般说道——
“其实过去还有许多事情你不曾知晓,譬如有孕之后我找过你,想告知于你,却在你屋外看到你与他人亲密;譬如我为你之决绝生病呕血,在以为你亡故之后难以接受,差点儿一命呜呼;我曾经一直等着你,我天真地幻想着你会回心转意,直到……我彻底死心的那一天。”
他语气不重,却字字清晰,在这冬日水岸,带着一点静谧寂寥之意。
而后他笑了。
他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这些事,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可他终究畅通无阻、心安理得地说了出来。
到了此时,所在诸人已然消释了最初的震惊与尴尬,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亦都经历过复杂的世事无奈与感情摧折,怎会对景晚月心生恶意呢?
相反,景晚月如今之肆意洒脱,恰是他们都未曾做到的:人人皆会执着苦求,但又有谁能够真正坦荡放下?
这样的景晚月令人肃然起敬。
而听到了这些的穆悠几乎是彻底坍塌了。
他跪伏着,攥着的指节按在土里,身体发抖,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到今日才知道?!他以前究竟是怎么了?他以前都在做什么!
他为什么会那样蠢、那样疯、那样不知天高地厚?上天赐予了他最最珍贵的东西,他却自以为是暴殄天物!
如今……便是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只是难过,曾经的景晚月竟那样深爱他。比他知道的、体会到的、想象过的都要更多更多。
景晚月本就不该爱他,本就……值得更好的。
四下寂静。
突然间空中飘来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呢。”
顿时众人一惊,这里是皇宫内苑,怎会有人不声不响骤然前来?!而丞相府诸人包括穆悠在内更是大惊失色:这个声音是山流!
穆悠当即从情绪里走出,站起来一抹眼泪做戒备之势,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就觉得山流来者不善,而景晚月亦是拧了下眉,转身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景澜与夫君程有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挪向建平帝身边。
山流穿着松松垮垮的青色道袍,御风而下,神色慵懒,竟颇有世外高人之姿。
他在进入蔟绣陂的石板路口停住,似笑非笑地望着穆悠,说:“你知道吗,当年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贵人正是我……师父和师伯,也就是小晚月的师公和师伯公。”
穆悠和景晚月都一怔。
穆悠上前一步,“你是说……”
山流抱着双臂点了点头,“他们之所以出手救你,是因为你身上带着小晚月送的玉佩,他们认出了那块玉佩,知道你应当与景家有关。我从上回看到你那张丹方时就有此猜测了,不久前见着了师父和师伯,一问之下,果然如此。”
闻听此言,景澜的眼帘垂了下来。
而穆悠恍然大悟,原来……
原来他的命的的确确完完全全是因为景晚月才存在的。
只是不过……
山流不是走火入魔了么?好了?
他为何会来宫中?就为了告诉自己这个?不会吧,他……
“来者何人?”
建平帝沉声问道,明显已经很不快了。
太监首领刘喜跟着一扫手中拂尘,尖声道:“圣驾在此,你是个什么东西?速速跪拜,报上名来。”
“我……是什么东西?”山流不跪不拜,面露琢磨玩笑之色,看向建平帝,“我也是近来才知道了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陛下啊,我叫山流,隐青山中修道之人,与丞相大人一样,是您亲自所封“大齐先师”的子褚真人之徒,但我又与丞相大人不一样,因为我同时也是子褚真人的……孩子。”
“山流,退下!”景澜一脸严肃,厉声喝道。
“晚了,师兄。”山流轻飘飘笑道,“我已经知道了,我是师父和从前那个造反被杀的叛王姜全的孩子。”
话音落,天地变。
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现出了震惊与恐惧,瞬息之间,山流身形如影一晃,直指建平帝!
穆悠抽刀一跃,迎向山流那几乎不可阻挡的掌风,太子、程熙等所有会武之人亦向建平帝拥过去。
景晚月将小发糕按在怀里,霎时转身,从头顶冠上拔下来的金簪出手,飞向山流脖颈。
……
一切只在须臾之间。
对于如夏焉这般不懂武艺的人来说仿若只是一个念头闪过,又仿若眼前一晕一花,他们呆呆地站在原地,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一刻定睛一看,竟已是尘埃落定。
建平帝面不改色地站着,左右是景澜与程有,身前挡着穆悠。
穆悠横刀于胸,口吐鲜血,脸色煞白,双肩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
太子夏昭和程熙等人因为对山流的警惕不如穆悠,反应慢了半瞬,此时刚刚来到建平帝身侧,而景晚月站在五步之外,垂目向下。
他和穆悠之间,山流倒在地上,双眼闭着,了无生息,脖颈后,金簪几乎全部没了进去。
一切仿佛静止。
终于,夏焉捂着小冬瓜的双眼,急切地大叫道:“父皇!父皇你有没有事?!”
“无事,放心。”建平帝前半生征战天下,生死之间已数次走过,如今亦十分平静。
接着,穆悠单膝跪倒,手按胸口,呕出更多鲜血。
“小赵爱卿!”
建平帝关切地上前一步,他知道,方才穆悠以自己为墙,不计生死,强行封堵住了对面的所有功力。
“刘喜去传太医,该救人的救人,该验尸的验尸,太子与驸马调禁军彻底搜查宫禁。”建平帝当机立断地下令,接着一顿,居高临下地睨了眼躺在地上的山流,淡淡道,“景卿,怎么子褚真人竟与姜全有一个孩子?还是刺客。”
景澜当即提起衣摆双膝跪下,“陛下,臣罪该万死。”
三十五年前,天下四分五裂已近百年,夏期前往隐青山拜访世外高人,得道门子褚真人出山相助,不过数年便奠定一统之局。
三十一年前,夏期结束混战,登基为帝,立国号大齐,改元建平,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本欲封子褚真人为国师,授以高官厚禄,希望对方能继续辅国,然子褚真人固辞,言机缘已尽,只受了“先师”之名便归隐山林,临行前荐唯一的弟子、当时年仅二十四岁的景澜为相。
建平三年,曾辅佐夏期开国的功臣武将顺宁王姜全于封地青州谋反,景澜深入虎穴查探,谋划数月后一举平叛,削去众藩,姜全身死,天子开恩,仅诛三族。
这些事情人所共知。
所以姜全怎么会有个如山流一般大小的孩子呢?
何况还是他和……那位已是半仙之体的子褚真人的孩子。这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令人难以凑在一起。
……
景晚月心念电转,掠过所有往事,终于俯身,贴着同样被他按在怀里不让看的小发糕耳畔,轻声说道:“发糕,稍后爹爹应当会同你玩一个游戏,把你关在一个很黑很冷,也什么都没有的屋子里,大约会关好些天。但是你一定不要害怕,也不要哭,因为这是爹爹想试试你够不够勇敢,知道吗?”
怀里的小身体紧紧地贴着自己,没有扭动,也没有抬头,只是片刻后安安静静、缓缓缓缓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