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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反省(又万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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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晚月与穆眠秋亦是手牵着手走进了这片人少僻静的花丛。

    他们去了最中心最大的那个亭子坐, 与周围众小亭之间隔着高下错落、参差不齐的草木,大亭望小亭望不见,小亭望大亭却是一清二楚。

    穆悠和小发糕即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亭里。

    二人坐下以后, 穆眠秋解下腰间水袋递给景晚月, 景晚月接过喝了两口, 然后还给穆眠秋, 穆眠秋也喝了两口,由始至终极为自然。

    穆悠的脸色便黑了三分, 被他轻轻捂嘴的小发糕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前几日事忙,答应了眠秋哥哥却一直未能成行,实在惭愧。”景晚月温温柔柔地说。

    “晚月说哪里话。”穆眠秋笑望着他, “与你同游,便就是等再久也是值得的。只是原本想着赶在此园正式开放之前带你来, 让你成为第一位客人, 为这园子添添光彩,这点却是遗憾了。”

    “多谢眠秋哥哥想着我,无妨,日后还有的是机会。”景晚月认真地说。

    穆眠秋的神情加了几分郑重, 意味深长道:“当真么?”

    此问之深意景晚月再明白不过, 他垂眸想了片刻, 说:“眠秋哥哥初来那日, 言道早就对我有意,此话又是否当真呢?”

    穆眠秋一怔, 接着笑了。

    他是个聪明人, 自然也喜欢与聪明人说话。

    “老实说,半真半假。”

    “哦?”

    “所谓半真,是指当初身边的这些同龄人里, 我的确对你最有好感,若无他事,我想我与你结为连理便是最应当的结果。”

    “他事?”景晚月的眉梢微微一挑。

    “这便是所谓的半假了。”

    穆眠秋眼眸一垂,面色深沉起来。

    “因为后来我爱上了一个人,爱之深挚,远远胜过了对你的好感。”

    他言语真诚恳切,景晚月并不觉得唐突,只是疑惑:“那眠秋哥哥这回来京……”

    “同你一样。”穆眠秋看向景晚月,语气和表情都十分笃定。

    景晚月懂了。

    没想到穆眠秋竟是和他一样,当时情浓,后来生变。

    他叹了口气:“眠秋哥哥不打算回转了?”

    穆眠秋一笑,“晚月,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景晚月微讶。

    是了,同他一样。

    穆眠秋之意,乃是方方面面都一模一样,如此看来,他一定也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物伤其类,何况穆眠秋从小与他一起生活过,就像亲人一般,他自然跟着难过。

    “那么眠秋哥哥如今作何打算?”

    “早年我四处乱跑,总让父亲们操心,如今想通了,我决定留在京城,若是工部或将作监还愿意要我,我就去。若是他们不要,我就自己考,总不至于考还考不上吧。”

    穆眠秋笑起来。

    “然后,找个知冷知热也知心的人,过轻松平顺的日子,让自己这颗心不再大起大落,不再坎坷颠簸,但有暖衣饱食、温茶热酒,与一同道中人,今生足以。”

    景晚月怔怔地瞧着他。

    他从未与穆眠秋说过自己内心的想法,但他们却是不谋而合。

    穆眠秋亦道:“晚月,我知道,你就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他俩并肩坐着,穆眠秋抬起手,轻轻摸了摸景晚月的脸颊。

    景晚月性情规矩,突然这样,他有些不自然,垂下原本对视的眼眸,被摸过的地方泛起了微微的红色。

    穆眠秋笑了。

    “咱俩的确相似,却又有很大的不同。”

    景晚月茫然抬眼。

    穆眠秋儒雅的笑容近在眼前,道:“我脸皮厚着呢,而你,太容易羞涩了,到底还是年纪小。”

    这一下,景晚月脸更红了,心想的确,眠秋哥哥一肚子学问,表面瞧来也的确文雅稳重,可实际上却是能与山流小师叔随意插科打诨并坚决不落下风的人。

    “晚月,我如今想要你,是真心的。”穆眠秋抚摸景晚月脸颊的手停在了那里,倾身向前,更加靠近。

    意识到他想干什么的景晚月再度垂头,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抓了一下。

    穆眠秋便停了下来,不再上前,却也不退,在很近很近的距离上,非常执着又非常耐心地盯着景晚月看,看得景晚月的呼吸渐渐急促。

    许久之后。

    穆眠秋哈哈一笑,终于撤开了。

    “罢了,下次吧,说好了不逼你的。”

    景晚月的脸红得宛如一个大灯笼,他算明白了,穆眠秋可比山流要厉害得多。

    不过他仍是点了点头,像是鼓励自己一般道:“嗯,下次。”

    “晚上回去玩行兵棋吧。”穆眠秋换了话题,明显是想帮景晚月平复,“小发糕会不会?喊他一块儿。”

    景晚月摇摇头,“行兵棋规则复杂,他还玩不了。”

    “我有一套简单的玩法,却丝毫不失趣味。”

    景晚月意外地看着他。

    穆眠秋笑道:“行兵棋虽是我爹爹创的,但我其实比他厉害得多,我在他制定的规则上又自行推演了更难的规则三种与更简单的规则三种,这些规则还可相互融合,变成最难或最易,总而言之,你按我的方法玩,一定比我爹爹那套更有意思,也更有用。”

    景晚月无奈扶额:“什么最难最易,我听得头都晕了。如此看来,眠秋哥哥以后若当真去了工部或将作监,颇为屈才。”

    穆眠秋哈哈一笑:“所以景将军,不如收了我,让我做你的军师吧,我定不叫你打败一仗。”

    ……

    华灯闪烁,穆悠照旧将小发糕举在脖子上,一路步行回丞相府——

    景晚月和穆眠秋还在园子里,他得赶在他们回家之前先把小发糕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

    夜里的京城比白日更要热闹,穆悠的心却十分寂寥。

    他脑海里全是景晚月和穆眠秋相处的画面与聊天的内容,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再愤怒了,他冷静旁观,发自内心地感到自惭形秽,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景晚月和穆眠秋……

    的确很相配。

    他们相互理解,话说了前一半就能立刻明白后一半,他们想要的生活就是对方想要的,他们还都很聪明,能帮到对方,还有共同的喜好。

    这就是景晚月所说的“知我心中所想,懂我心中所要,与我默契无匹”吗?

    虽然自己也和景晚月玩过行兵棋,也一起讨论武艺、兵法与为将之道,但准确地说,那是景晚月教他,就像教小孩子一样。

    可方才却好像是景晚月成为了小孩子,被穆眠秋从头到尾逗弄呵护着。

    是啊,景晚月的确需要被人呵护。

    虽然他一向独立强大,看来清冷孤傲拒人于千里,但他怎么会不需要有另一个比他更厉害更强大,如父兄长辈、知己良朋一般理解他、呵护他,令他觉得稳妥安心的人呢?

    然而细数从前,从挨了军棍后的疗伤救治,到找回排挤他的马兵们,为他化解矛盾、树立威信,再到帮他准备升级考试,不计任何地与他相爱、委身于他,送他兵器、秘籍和信物,那信物还在生死关头救了他的命。

    而且最关键的是,如果没有景晚月,他早在得罪了李通和王若的最初就会被无知无觉地迫害致死,何来以后?

    凡此种种。

    景晚月一直在明里暗里为他遮风挡雨,而他只会惹事,不仅从来没有给过对方任何,还不知好歹、恶言恶行,甚至……

    “小发。”穆悠心中苦涩,唤声亦低缓无力。

    小发糕正坐在穆悠脖子上尽情饱览京城夜景,闻言一愣,笑着解释说:“狗哥哥我不叫小发,我大名叫景还,小名叫发糕,发糕是一个词,不能拆开!”

    “景还?”

    “嗯。”小发糕点点头,“就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的还。”

    这句诗里同时有爹爹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他好喜欢。

    然而穆悠没懂:“嗯?”

    小发糕便继续耐心地解释:“‘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的还。”

    这首诗也是同时有他和爹爹的名字。

    穆悠却皱了眉,心说这句更难了。

    “算了算了。”他破罐子破摔道,“什么景还,听来七老八十了似的,发糕也是,傻乎乎的,而且那么多人叫,太没意思,你在我这儿就叫小发,多可爱。”

    小发糕微微怔住。

    旁人说他的名字不好,他自然有点不高兴,可是他又能感受到狗哥哥好像并没有恶意,便就只稍稍表露出一点不快,道:“那狗哥哥的名字也傻乎乎的,都不像大人的名字。”

    “我大名叫做穆悠。”穆悠纠正道。

    小发糕立刻联系道:“你和眠秋叔叔一个姓!”

    穆悠一听,心中就有点堵,忍着说:“狗哥哥就算小名吧,而且是只有你能叫,旁人都不能叫的小名,你爹都不行。”

    “哇!”小发糕感受到了万中无一的尊贵待遇,先前的那一点不快便烟消云散了,“那好吧,我同意狗哥哥叫我小发,也是只有狗哥哥一个人才能叫的名字。”

    二人达成共识,穆悠也开心起来。

    “狗哥哥,你方才叫我做什么?”

    扯了十万八千里,话题终于又绕了回来,穆悠便道:“我想问问,你爹爹平时有什么喜好?”

    “喜好?”小发糕歪头想了一会儿,说,“我爹爹喜欢做公务!”

    穆悠无奈:“不是这种,是说平时在家爱做的。”

    “平时在家?”小发糕认真地想了想,“那就是跟我玩!”

    穆悠:……

    “还有别的吗?”

    “别的?”小发糕更加用力地想,“练武功算不算?”

    穆悠:…………

    突然之间,他又觉得景晚月有点惨了。

    可小发糕毕竟只是个三岁不到的小孩,不能求全责备。反观自己,二十多岁的人了,曾与景晚月轰轰烈烈在一起过,口口声声说爱他,活着都是为了他,却连他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还好意思发脾气怪这个怪那个。

    穆悠的脸羞愧地烫了起来。

    突然肩上重量一沉,是小发糕倾下身,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脑袋贴着他的耳畔。

    “狗哥哥,我知道你也想当我的新爹爹,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爹爹现在更喜欢眠秋叔叔和山流叔叔,你再不努力就来不及了!”

    穆悠:……

    这算什么秘密,明明人尽皆知好么?

    但他仍然怀着一点希望问:“我、我该怎么努力呢?”

    “嗯?”这个问题把小发糕难住了,他遗憾地说,“我也不知道呀。”

    穆悠却不死心:“你想想你爹爹平日里哪些时候会开心。”

    “我爹爹只要和我在一起就很开心!”

    “不是一般,是特别开心,尤其开心的那种。”

    “唔。”小发糕转转眼珠,“那就是我乖和不哭的时候。”

    “还有呢?”

    “我听讲书和记住书里内容的时候!”小发糕骄傲地说。

    穆悠失笑,“你还这么小,你爹爹真严格。”

    小发糕摇摇头,“我爹爹不严格,是我自己愿意记住的。”

    “那你好厉害。”

    穆悠一边夸赞一边琢磨,虽然方才那些只是童言,但仔细想来,景晚月似乎确实喜欢有学问有才华脾气好,能逗他开心发笑,能顺着他的意思,绝不惹他生气,譬如……穆眠秋和山流那样的。

    长街喧哗,夜灯缤纷,一大一小两人穿红戴绿,亦是京城里一道别样的风景。

    二人随意聊着,回到丞相府,侍从出来领人,穆悠和小发糕认真地摇手说了再见,看着那小身影随着关闭的侧门消失,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心情复杂地走了。

    结果刚走出没多远,他的脚步就猛然一顿,脑门儿如同突然被重锤砸了一下似的,心想糟了,回来的路上光顾着说话想别的,居然忘了给小家伙买水喝!

    -

    穆悠走后没多久,景晚月也回来了。

    他走进梧桐居卧房,一眼就看到小发糕坐在凳子上,用两只小手抱着一只喝汤的大碗,正咕嘟咕嘟地仰头喝水。

    头发有些乱,脸上都是灰尘,衣裳也皱皱巴巴。

    “爹爹你回来了!”

    小发糕从碗上抬头,却没有像往日那般快步跑来,而是唤完了就急急忙忙地继续喝水。

    喝完了以后,他放下空碗,两手捏住一旁茶壶的柄,憋足了力气却提不起来。

    景晚月未及多言,连忙先拎起茶壶又倒了一碗白水,小发糕道过“谢谢爹爹”,就又捧起碗大口喝起来。

    景晚月:???

    家中侍从照料小发糕历来很是细致,绝不可能有忘了给水喝的情况,而且近日小冬瓜在别院养病,丞相府就小发糕一个孩子,玩闹得也少,更加不会把浑身折腾得这么凌乱。

    究竟怎么回事?

    正疑惑间,房门被推开,侍从端着水盆与手巾走了进来。

    “诶?二公子回来了?”

    “嗯。”景晚月点点头。

    侍从笑起来,“小少爷也是才进门,连声喊渴,我就先给他拿了水。”

    景晚月的眉头轻轻一拧,回身看小发糕,小发糕仍在喝水,但表情明显有些不自然。

    景晚月再不多问,让侍从将水盆和手巾放下就遣开了他。

    小发糕喝完三碗水后终于觉得有些可以了,放下碗瞧着景晚月,两条小腿晃了晃,颇有欲言又止之意。

    景晚月不动声色地坐到他身边,理顺一头绒发,沾湿手巾仔仔细细地擦了他的脸和手,脱下他外面那层揉得皱巴凌乱的大红褂,终于问道:“发糕今日玩什么了?竟玩到这么晚。”

    “唔。”小发糕垂下眼帘。

    回来的路上,狗哥哥跟他说不要把今天出去玩的事告诉爹爹,可过了一会儿又说算了他不应该教他说谎,他便有点犹豫。

    的确不应该说谎,那不是好孩子的行为,但狗哥哥一开始说的肯定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又有点想帮一帮狗哥哥。

    可是爹爹都问了,爹爹……比狗哥哥更重要。

    小发糕纠结半晌,终究做下了正确的决定。

    “爹爹,我今天出去玩了,和狗哥哥一起,也去了和晖园。”

    他将所有的事情仔仔细细地讲了一遍,然后,他发现爹爹的脸色不对了,好像很不开心。

    明明之前爹爹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从来不会不开心的。

    小发糕有点慌张。

    许久之后,景晚月叹了口气。

    他把小发糕抱到自己的腿上,说:“发糕,无论如何,你该提前跟爹爹说一声的。你想想,平日里就算是祖父或是午儿伯伯他们带你出门,也都会先跟爹爹说,对不对?何况狗哥哥并不是咱们家的人。你再想想,爹爹平时去哪里也都会提前告诉你,生怕你找不到爹爹会着急。好在今日你比爹爹回来得早,若是你比爹爹晚回来,爹爹进了房门却看不到你,那……”

    “爹爹!”

    小发糕听懂了,立刻扭身抱住爹爹,爹爹说的那些情形,他稍微一想就觉得害怕,那么爹爹现在也一定害怕极了!

    他的鼻子有点酸,也很后悔,他使劲儿吸了一下鼻子,微微哽咽着。

    “……爹爹对不起。”

    突然,景晚月的心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这是小发糕第一次跟他说这样重的话,一时之间,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过于苛刻,毕竟小发糕什么都不知道,他过往的那些情绪,原本不该让小发糕承受。

    “发糕无需说对不起,爹爹没有怪你。”

    景晚月赶紧摸摸小家伙的头,把他从怀里挖出来,只见那张白嫩的小脸上满是愧疚与悔意,瞧得景晚月十分心疼。

    于是他努力微笑,努力轻松地说:“发糕还小,很多事不清楚是正常的,想出去玩也很正常,爹爹真地没有怪你。”

    “我知道,爹爹是给我讲道理!我都记住了!”小发糕扶着景晚月,在他腿上站起来,这样他就能与爹爹平视了,还能搂着爹爹的脖子。

    “嗯,发糕乖。”景晚月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道,“你今天玩得很开心?”

    小发糕点了点头,靠在爹爹身上,贴着他的耳畔小声说:“就是有一点点渴。”

    景晚月心道何止是一点点,不由地对穆悠起了责怪之意。

    “他没有给你带水么?”

    小发糕摇了摇头,“我以为有,但其实没,狗哥哥不像大人。不过狗哥哥也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后来就没再喊着要。”

    “你应该要。”景晚月道,“下次别再忍着了知道么?当心把自己渴坏。”

    他已经不需要穆悠为他做任何事了,但倘若穆悠与小发糕在一起,那就无论如何做都不为过。

    听了这话的小发糕却是一愣,“下次?下次我还可以同狗哥哥一起出去玩么?”

    景晚月:……

    犹豫半晌,他只得道:“你当真想去,爹爹便不会阻拦。”

    小发糕眼睛眨巴着,有点没完全明白,却也能感觉到这句话与一般的“可以”是不同的含意。

    夜色渐深,景晚月给小发糕沐好浴,自己也打理完毕,父子俩一起靠在床上。

    他一臂揽着儿子,一手捏着书,缓慢地念。小发糕缩在棉被和爹爹的胸膛之间,安静而痴迷地听,漂亮的双眼皮一扇一扇。

    静谧之中,房门突然被敲响——

    “二公子,有客拜访。”

    景晚月一愣:这么晚了,谁还会来?

    莫非……

    不可能。

    若是穆悠,恐怕早就跳墙进来了。

    他把书扣在床上,把被子给小发糕裹好,担心一直开着门说话会有风进来,便干脆自己出去。

    “深更半夜的是谁找我?”

    门房躬身道:“禀二公子,是前将军大人。”

    景晚月:……

    没想到竟然判断错了。

    他略一思索,道:“说我睡了,让他回吧。”

    “是。”门房再一躬身,转身离开。

    景晚月回到卧房,小发糕坐在床上问:“爹爹是谁来啦?”

    景晚月只好道:“找祖父的,祖父已经睡下了,我便去应几句。”

    “哦。”小发糕又乖乖地躺下。

    景晚月上床来,笑问:“还听么?”

    小发糕认真地点点头,今天出去了一趟,他很兴奋,现在根本睡不着。

    景晚月便又拿起书来继续讲。

    大约一炷香后,敲门声又响了。

    景晚月拧眉,他就知道穆悠没这么容易放弃,只是不知为何转了性,竟能坚持在外这么久。

    憋着一股烦躁再次下床出屋,果然还是门房站在那里,一脸难色。

    “二公子,前将军大人不肯走,说他有急事,说哪怕你睡了也得把你喊起来。”

    景晚月:……

    他的眉心拧得更深,门房一看,犹犹豫豫道:“二公子,或许前将军大人当真是有急事,我看他眼圈都红了,头上全是汗,不像作假。”

    “那你没问他什么事?”

    “我问了,他不说,他说要亲自跟你说。”

    景晚月垂头。

    门房便试探道:“二公子要不……先请他进来,这深更半夜的,总砸门像什么样子。”

    景晚月心想也是,一直砸下去,若是惊动了父亲们……哎,他最不愿的便是因为自己当年的冲动事影响到家人。

    “也罢。”景晚月道,“我懒得更衣了,你放他进来,我在院里等他。”

    “哎,好。”

    门房走了,景晚月纵然再懒得更衣,亦仍是特地去披了件可以外穿的披风。

    不多时急切的脚步声响,因为上次的事,景晚月这回专门戒备,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他多此一举了——

    穆悠进得院来,果然如门房所说,双眼发红满头大汗,整个人身上毫无攻击戾气,只有悲戚绝望。

    “小……”

    他肩膀塌着,像是不知道该叫什么,只出了一声便停住了。

    而后他猛喘了两口气,急切地上前一步,满面痛苦道:“烈风……烈风快不行了。”

    “谁?”景晚月一愣。

    “烈风,就是……”

    穆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全是不知所措,景晚月突然就明白了。

    烈风……

    应当就是从小陪伴他,后来被他送给了穆悠的,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匹战马。

    原本坐在石桌边的景晚月缓缓地站了起来。

    -

    卧房里,景晚月搂着小发糕,商量道:“发糕,爹爹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出门去。”

    爹爹的脸色跟方才不一样了,好像是在伤心,小发糕瞧出来了,便就小小声地问:“爹爹可不可以带我一起?”

    景晚月一愣。

    小发糕站在床上,双手揪着景晚月的衣裳,一脸舍不得:“我不想一个人睡。”

    景晚月略略犹豫:“那……我找人来陪你吧?找眠秋叔叔或山流叔叔,或是祖父……”

    “可那不是爹爹。”小发糕侧身靠在景晚月怀里,语气带着一点点委屈。

    他首次为了一件事这么坚持,景晚月又见不得孩子有半分受伤,便依他了。

    夜深寒凉,他给小发糕穿上了厚夹衣和绒裤绒鞋,外罩连帽毛氅,又系了条围脖,围脖很高,几乎遮住了小发糕的半张脸。

    将棉绒绒的小家伙抱在肩头,景晚月推开房门出屋,穆悠正站在院里等着。

    月光下,小发糕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一亮,兴奋道:“是狗哥哥?!”

    穆悠闻声看过来,点头“嗯”了一声,却怎么都挤不出笑容。

    景晚月带着小发糕骑上自己的战马,亦是那匹老马的幼弟,穆悠骑着另一匹马,三人奔驰于空旷的京城街道,身上刚刚微热出汗,穆悠的都统府便到了。

    一路随穆悠快步往后院走,小发糕趴在景晚月肩头四处瞧,好奇地问:“爹爹这是哪儿?”

    景晚月低声道:“这是狗哥哥的家。”

    “啊?”小发糕又惊又喜,可是他们半夜三更不睡觉来狗哥哥的家里做什么呢?

    景晚月预料到了他的疑惑,语气低缓地开口,既是给小发糕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

    “狗哥哥家里有一位爹爹的老朋友,它快要不行了,所以我们来送它最后一程。”

    “……不行了?”小发糕有点没懂。

    “就是快要去世了。”

    “去世。”小发糕这下懂了。

    他对这两个字最深的感触便是曾经说起他另一个爹爹的时候。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见到,那是多么可怕又多么难过的事情啊。

    现在爹爹的朋友竟然也要……

    难怪爹爹从刚才开始就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小发糕也难过起来,吸了吸小鼻子,不再说话,就静静地趴在爹爹肩头,心里忍不住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去世”呢?难道大伙儿就不能一直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玩儿吗?

    进了后院马厩,小发糕才知道原来爹爹的老朋友不是人,而是一匹马,一匹大黑马,但头中间的一溜儿是白色的,漂亮极了。

    可是现在,大黑马却卧倒在地上,头埋着,眼睛无力地一扇一扇,就像很累、很困、快要睡着了似的。

    “爹爹我想下来。”小发糕贴着景晚月的耳朵,用虚声说。

    景晚月便将他放下来,小发糕站在地上张开双手蹦了蹦,将扭在一起的衣裳蹦顺,而后走到老马一旁,弯下腰伸出小手,非常疼惜地摸了摸。

    老马感受到了景晚月的到来,仿佛亦能感受到自己身上这来自景晚月血脉传承的熟悉触感,便低低地发出悲鸣,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受不了了。

    刘宁和陈青一直守在这里。

    刘宁揉了揉眼睛,当即落下泪来,陈青语气微颤,低声道:“当年唯有烈风机警,从藏马之地逃出来,一路顺着血迹和气味找来河罗山谷,正巧遇上我与刘宁。当时我浑身是伤,刘宁更是命在旦夕,多亏有它……若非有它驮着我们回营,我们恐怕……早就死了。”

    刘宁哽咽了一下,接着实在忍不住了,放开声音呜呜地哭起来。

    穆悠拳头一攥,走到一边蹲下,双眼赤红。

    “昨天、昨天它还好好的,今早也一切如常,怎么突然就……”

    “这是力竭之相。”景晚月低声说,“它早已老迈,任何时候倒下都不出奇,撑到今日已是相当不易。你们……将它照顾得很好。”

    景晚月走上前,站在小发糕身边,感受到老马身上传出的一丝温热之气,当年的情形一一回现。

    记得他们初见之时,他只比现在的小发糕稍大一点点,父亲将他抱坐在它的背上,大哥和眠秋哥哥在前头牵着缰绳,大伙儿一起在庭院里慢慢地转悠,快乐地说笑;

    后来,他学了武艺,渐渐地也学会了骑射,他便独自与它相处,让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丞相府外的巷道、京城大街、晴溪河畔、京郊树林,以及后来北境广袤的旷野。

    无论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无论刀光剑影战斗艰险,它始终陪伴守护着他,坚定不移、不惧生死、不离不弃,它甚至在离开他之后又同样坚定忠诚地陪伴守护了他曾经爱过的人,勤勤恳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它是他此生中的第一个伙伴,亦是最好的伙伴。

    景晚月在老马身边跪下,认真地抚摸着他身上光滑柔软的长毛,轻声道:“我来了,你……安心去吧。”

    老马像是听懂了,双眼一直望着景晚月,最后缓缓合上,头彻底塌下,一滴眼泪滑了下来。

    刘宁的哭声更大了,陈青也难过地捂住了嘴,蹲在一旁的穆悠偏开头不忍去看,拳头却攥得暴起了青筋,呼吸也压抑着。

    景晚月按在老马身上的手指微微发抖,他闭上眼睛,眼里全是他与这匹老马的小时候——

    曾经,因为它是他的马,因为它通体漆黑,唯独头上有一缕夺目的白,所以他为它取名“月影”。

    意即他景晚月身边形影不离的伙伴,亦是说它的样貌,宛如一轮弯月悬于黑夜长天。

    它以月影而生,烈风而亡。

    景晚月向后撤了一些距离,双手按在地上,郑重地对着老马伏身到地。

    “爹爹。”

    全身包裹得像个小棉球儿的小发糕迈着小步走上来,轻轻拉着爹爹的衣裳,唤声很低很低。

    爹爹虽然没有哭,但是他知道,爹爹现在一定很难过很难过,说不定……比他知道另一个爹爹死了的时候还要更加难过。

    因为他毕竟没有见到过另一个爹爹,可是爹爹却和大马儿一起生活了那么久。

    ……

    之后,景晚月亲自为老马洗去了全身的尘埃,又在它身周堆满了它平日最爱的干草料,让它洁净舒适地走。

    时近寅初,几人约好第二日公务后一起将老马送至城外山上的清幽之地下葬,而后景晚月便要领着小发糕告辞。

    穆悠欲言又止,凝望了好半天,准备了好半天,劝说他们留宿的话语终究未能出口——

    经历了前番种种,如今的他没那么大胆了。

    回程的夜比来时更静了一些。

    小发糕竟然还没有睡,叉着两条小腿倒坐在马背上,张开双手正面抱着爹爹,明亮的双眼一眨一眨。

    景晚月担心风大,驭马不敢太快,又再一次将孩子头顶的绒帽拉好,问:“发糕不困吗?”

    胸前的小脑袋左右缓缓地摇,白净的小脸从兜帽里扬起来看着爹爹,说:“大马儿好可怜。爹爹,去世不好。”

    景晚月心中一滞,道:“是啊,去世自然不好,可这却是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种生灵都必须面对的事情。”

    小发糕不说话了,他垂下眼帘仔细理解爹爹的意思,就是说总有一天,他身边的亲人,譬如爹爹、祖父、爷爷、午儿伯伯、焉儿小叔叔、冬瓜弟弟,还有他每天见到的人,譬如照顾他的奉一爷爷、小芝姐姐,以及他的好朋友狗哥哥等等,包括他自己……

    都会去世。

    去世的时候一定很不舒服,他一定会很难过很难过,而且等到他也去世了的时候,那就……连那些难过都没有了。

    他们所有这些人,就都彻底不见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所以其实在这个世间,在他之前,有很多很多人活着又去世了,在他之后,也会有很多很多人活着然后再去世,那……

    小发糕小小的脑袋里第一次装进了许许多多的想法,他理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他都有点想哭了。

    “发糕。”景晚月一手搂着小发糕的脊背,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你差不多也到了该学骑射的年纪,爹爹为你挑一匹马好不好?”

    小发糕一听,便想起了方才卧在地上的大马儿,不由地抓紧了爹爹的衣裳,问:“一定要学么?”

    景晚月一愣。

    小发糕虽然年纪小,但一向上进,就像他与程熙小时候一样,对于学任何东西都很有兴趣,他没想到他居然也会抗拒。

    不过他在这些方面并不严苛,甚至说还有点溺爱,便笑起来,轻松道:“发糕不想学就不学。”

    “唔。”

    小发糕开始犹豫,其实在今日之前,他一直很想学,他看着爹爹这些大人“唰”一下就上了高高的大马,又“嗖”一下就跑得很快很远,特别羡慕。

    可是……

    可是可是……

    如果他有了一匹大马儿,那他以后的难过就会更多,而且不只是他,大马儿也会难过。

    于是他隔着绒帽抓了抓头,十分小大人地说:“爹爹我想考虑一下。”

    “好啊。”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景晚月很开心。

    “爹爹,你说大马儿是你从小骑的,可它为什么在狗哥哥家里?”小发糕突然想到一个很疑惑的问题。

    “因为……爹爹与狗哥哥从前认识,马儿是爹爹送他的。”

    “哇!原来爹爹和狗哥哥也是好朋友!”在他的认知里,只有好朋友之间才会相互送礼物,何况是那么大、那么贵重的一份礼物。

    景晚月听了这话,眸色便就一暗。他心中微动,觉得眼下正好是个机会,便道:“爹爹和狗哥哥曾经的确是好朋友,但现在不是了。”

    “嗯?”小发糕更疑惑了,“好朋友也可以变得不好么?”

    “嗯。”景晚月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情和心境,这些性情和心境会随着时间变化而变化,曾经喜欢的人和事便有可能不再喜欢,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哦。”小发糕有点明白了,毕竟人连彻底消失的“去世”都会,只是变一变喜欢的人和事自然也会。

    不过他以后就算改变了对其他所有人的喜欢,也绝对不可能不喜欢爹爹,爹爹对他也是一样!他和爹爹是相互的最喜欢!他们会对对方最最好!永远不会变!直到……他们都“去世”了的那一天。

    他抱紧爹爹,用一侧脸颊贴着爹爹很热很舒服的胸口,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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