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万更
一见穆悠提着重剑向他走来, 露出的一侧嘴角居然还含着笑意,还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摘面具,景晚月便连忙退后了一步, 持剑抱拳道:“前将军大人承让。”
公事公办, 漠然疏远, 一下便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穆悠露在面具外的面容绷了一下, 随之停下脚步。北面高台上,建平帝拊掌赞道:“好功夫, 这才是我大齐的好儿郎!小景爱卿,稍后围猎,你便随朕左右。”
景晚月收好双剑, 面向建平帝站定躬身,恭敬答道:“微臣谢陛下恩典。”
这些话说完, 穆悠想是又觉得可以了, 便继续朝景晚月走去,景晚月却直接转身走开,去一旁地上拎起自己的轻甲,而后径自下场回归坐席, 由始至终面冷如霜目不斜视。
穆悠:???
他十分茫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 接着又不气馁地追上去。
然而……
“陛下!微臣也想与前将军大人比试!”
“陛下!微臣也愿!”
“还有末将!请前将军大人赐教!”
……
似是受了景晚月的鼓舞, 席上的其他年轻人终于坐不住了。建平帝就喜欢看他们这样, 当即允许,穆悠便被困住, 一时间彻底走不开了。
先是一一过招, 接着又以一敌众,后来一伙人玩上了头,干脆分组对战, 场上就跟打擂台似的,轮番上阵,热闹非凡。
但是穆悠分了心,时不时地就往景晚月坐的地方瞟上一眼。
然景晚月宛如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全程丝毫不动声色,没有任何波澜。
半个时辰后,演武结束,建平帝为众将士评定了等级,而后更衣上马,领着禁军卫精锐开赴京郊围场,景晚月遵旨侍奉驾前。
围场入口旌旗猎猎,众人驻马,时辰已到,建平帝却迟迟不下令入场。
“再等一下,还有一个人。”建平帝对景晚月道,“方才打得太久,让他去沐个浴,换身衣裳,要不然走到咱们跟前,不好看也不好闻。”
景晚月:???
回头一望,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的人穿着一身挺括的棕木色箭袖武袍,头发顺滑地束在脑顶,左边鬓角处仍是照旧以一缕细辫收入发顶,面具也摘了。
那张脸当真是除了白了些,就跟从前分毫无别。
连马也是曾经自己送的那匹。
老马载着那人昂扬地跑到建平帝身边,景晚月这才明白,原来建平帝另一侧,与自己相对的那个空位是留给他的。
建平帝看向穆悠,满意地笑道:“果然人靠衣装,与你刚来时太不一样了。”
穆悠也十分开心地笑了,将袖口一理,道:“宫里的裁缝好。”
说着,眼神越过建平帝往景晚月那边瞧,不知道为什么,景晚月的喉头居然突然恶心了一下,连忙更加偏开头去。
建平帝一声令下,一马当先,首先冲进围场。
“你们俩!虽然是随驾,但朕要的不是伺候,田猎之时各凭本事,就都别拘着了!”
“是!”
“遵旨!”
景晚月与穆悠随着建平帝纵马飞驰,深入围场腹地,穆悠果然很放得开,除了不跟建平帝抢猎物,他想打什么就打什么,就跟进了自家的后花园一般,随行卫兵拎着大袋在后头不停地赶着装猎物,也是辛苦。
猎过一时,建平帝放缓马速,向后一瞥,赞道:“小赵爱卿不光武艺出众,射术也极好。”
景晚月先是一愣,而后想到,他如今既然是大将军赵昇的义子,建平帝唤他小赵爱卿也是应当。只是不知他是改名叫做了赵悠,还是叫做了赵什么别的。
“其实我射箭一向比武艺好。”穆悠丝毫不懂谦虚,当仁不让地说道。
建平帝哈哈大笑,根本不介意他直言不讳,景晚月也不得不承认,比之当年的质朴蛮横,穆悠如今的射术更显成熟技深,的确是又进步了。
建平帝又往景晚月身后瞧了一眼,疑惑道:“小景爱卿没打猎物么?”
景晚月立刻垂首,不料还未来得及说话,穆悠就又当仁不让且信誓旦旦地插了嘴:“他心善,不想杀生。”
“哦?”建平帝看着景晚月,语气带着一点莫名的好奇。
景晚月:…………
突然之间,他喉头那股梗住的感觉又泛了上来。
“前将军大人言重,并非如此。”他冷着脸目视前方,“下官只是因为近日荤腥吃得有点多也有点腻,不想再吃了。”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
然后建平帝爽朗地笑了,一扬马鞭再冲出去,景晚月当即纵马跟上,留下穆悠一个人在原地笑不出来。
他怎么觉得景晚月好像是话里有话呢。
猎程过半,建平帝收获颇丰,来到围场里事先安置好的御帐暂歇。
下人奉上御宴清茶,建平帝今日心情大好,给景晚月和穆悠也赐了座,还叫他们一起喝。
于是景晚月和穆悠在御帐左右对坐,穆悠双眼含着笑意,直勾勾地看向景晚月,端着茶杯半天,唇都没碰一下,景晚月却只低着头冷着脸看杯子,一杯一杯地只管饮。
建平帝瞧得十分好笑。
“小赵爱卿。”
“……嗯?”穆悠回过神来,终于把茶杯放下了。
景晚月惊叹于穆悠竟然敢在圣驾面前这般随意,建平帝居然也不在意,却听建平帝又说——
“怎么回事?你那眼神一直往小景爱卿身上飘,看上了?”
景晚月手一抖,茶杯差点儿没掉了。
“也难怪,年轻人嘛。”建平帝自顾自地又说,“何况小景爱卿的确俊秀出众。”
景晚月:……
他有点尴尬,只得低声道一句“陛下谬赞”。
穆悠却是一副夸景晚月就是夸他自己的满足表情,更加得意地说:“就是的!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
“咳”地一声,景晚月被刚咽了一半的茶水给狠狠地呛了一下。
他连忙起身告罪,建平帝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按了按眉心,道:“朕有些乏,想躺一会儿,你俩先出去吧。”
有机会独处,穆悠自然开心,景晚月则很是抗拒——
他有点拿不太准自己眼下的心情。
方才在校场上的震惊慌乱是没有了,他已然接受了穆悠还活着的事实,但从校场比武后到现在,他尽管冷静了下来,却也有些许茫然,还有一些……怨。
他的确化解了情伤,看开了过去,但当这个人突然再度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仍是下意识地有些怨,以致于总是冷冰冰地板着脸,不想让他走到自己近前。
但穆悠截然相反。
两人原本如同侍卫一般,一左一右盘膝坐在建平帝御帐外,但没过多久,穆悠就耐不住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过来,眼神十分坦诚,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景晚月当然能感受到,却也只好当作感受不到,始终目视前方认真戒备。
于是穆悠就不满意了。
索性起身来到他身边坐。
景晚月避犹不及,连忙站起来,穆悠却早有准备,一下便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下景晚月不得不看他了。
“……你做什么?”
说话间,二人俱是一愣。
毕竟这是近四年之后,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二人的首次对视。
往昔在这对视中飞速闪过,最后,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当初穆悠追而景晚月躲的日子。
但如今,穆悠的追逐更加明显而张扬,景晚月的躲闪则挟着烦躁和些许厌恶。
穆悠眼里的那些欢喜便在一瞬之间化作了意外、委屈与忧伤。
景晚月更加无奈:周围不远处还有禁军卫,这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你放开我。”他压低声音道。
“那你别走。”
景晚月:……
四年不见,穆悠怎的学会耍无赖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景晚月有点急了。
“你别走,别走我就说。”穆悠也很急。
景晚月更有点咬牙切齿,片刻后忍耐道:“放手。”
穆悠知道这是同意了,便听话地松了手,待景晚月重新坐好,他侧过头一手支颐,认真而满足地继续盯着看。
眼前人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只是……脾气好似稍微大了些。
“你就没什么话想问我吗?”穆悠期待地说。
景晚月用余光冷冷地瞥了他一下,“没有。”
“当真?!”穆悠果断不信。
“当真。”景晚月道,“若非皇命在身,此刻我根本不会呆在此处。”
穆悠一愣。
他收起笑容,暗自琢磨了一会儿,低声下气地问:“你还生我的气?”
景晚月又瞥了他一眼,顿时明白,穆悠还留在四年之前。
但自己已经走了过来,历经艰辛终于走了过来。
不可能再回去。
“前将军大人。”景晚月目视前方,面色肃然,“这些年里,您仍在读书么?”
穆悠一愣,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但总算像是要好好聊天了,他有点欣喜的希冀,便连忙认真点头答道:“嗯,一直在读!现在就是比不了那些专门做学问的,其他都没问题。”
他焕然一新了,很想赶快给景晚月看看。
先前比武的时候也是,固然不想真打伤对方,但又实在想给他看看自己的进步,而且能和他平等交手,他开心极了,当然希望两个人都是全力以赴的。
景晚月却道:“那您一定知道时过境迁的含义。”
穆悠:???
景晚月站了起来,白衣轻甲,腰佩双剑,长发拂风,正如建平帝方才所说,俊秀出众。
“你我早已不是从前了。”
穆悠:??????
“下官想去那边透透气,还请大人莫要纠缠。”
穆悠:?????????
他这一晃神,景晚月就走了。他想拉没拉住,想叫吧,嘴一动,却不知该叫什么。
程钺是不能再叫了,叫景晚月又觉得陌生。景晚月叫他倒是叫得很溜,大人大人的。
的确,他现在的封衔是很高,比他更高的都得是四十岁以上的老将,旁人这么叫他他舒坦,可是景晚月不行。
莫非……是因为自己官阶比他高,他不高兴了?或是嫌方才比武的时候自己下了他的面子?
应当不会,景晚月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比武最终是他获胜,自己被他当众砍了面具也都没生气。
甚至还有一点高兴。
因为是他亲手砍的。
老实说,当时他其实很期待看一看过了这么久之后重逢,景晚月看到他时的反应,然而现在真正看到了,他却……
总之与想象的很不一样,哎。
建平帝休息之后又猎了近一个时辰,总算志得意满。点验时,建平帝照例将猎物赏下去,皇亲朝臣,该有的都有。
“这时节兔肉最嫩,小景爱卿,这些你拿回去,一家人烧着吃吧。”
“谢陛下。”景晚月恭敬抱拳,“四殿下最喜兔肉,我等也跟着有口福了。”
穆悠又突然插嘴:“你不是说你吃荤腥吃腻了么?”
景晚月:……
建平帝哈哈笑了,道:“朕瞧着不止是焉儿喜欢,你们那两个孩子也喜欢得紧。是了,有段时日没见小家伙们了,改日带进宫来给朕瞧瞧。朕现在这个年纪,就喜欢和小家伙们呆在一处,高兴。”
景晚月垂头应是。
穆悠再次插嘴,一脸茫然地问:“孩子?什么孩子?”
“你还不知道?”建平帝道,“别看小景爱卿年纪轻轻,其实早已当爹了。”
语毕,景晚月的手不自觉地一攥,眉梢也拧了一下,而穆悠如遭五雷轰顶,立即瞪起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景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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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悠如今于国有功,有前将军的封衔,又领了禁军卫都统之职,手下管着两千禁军,还得天子御赐了京中的一座宅院与满屋子的侍从,一时可谓风头无两。
尤其他还是大将军赵昇的义子。
众人虽嘴上不敢说,但心里都清楚,大将军赵昇和圣上那是什么关系?赵昇的义子可不就是圣上的义子么?
于是在众人眼中,穆悠俨然是半个皇子了。
然而“皇子”大人坐在自家崭新阔绰的宅院里,心情却十分不爽。
大围猎那时一打岔,他没能立即询问有关景晚月做了爹的细节,后来便不敢问了,总怕当真问出些什么他接受不了。
回来之后他越发地不平静,思来想去,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前往丞相府一探究竟。
这几年来,他的身手已经练得极好,潜入功夫尤佳。
初初入夜,他暗伏在丞相府一座厢房的房顶,宛如一只夜鹰。
夜鹰眼目明亮,聚精会神地朝下看去——
梧桐居庭院里,小发糕和小冬瓜正面对面蹲着斗草。
两人聚精会神又和和气气地玩,互有输赢,不多时,各自脚边的草就堆成了或齐整或断裂的一片。
又过了一会儿,小发糕放下手中的草说:“冬瓜哥哥,我爹爹说咱们不能使劲儿拔草,要不然它们就不好长了,咱们今天就玩儿到这儿吧。”
“好。”小冬瓜点点头,小手张开放在嘴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那我回屋儿去睡觉。”
“嗯。”小发糕拍拍手,拉着小冬瓜的手一同站起来。
孩童的困意总是来得突然又凶猛,小冬瓜此时神情恹恹,已有迷糊之态,显得越发憨态可掬,小发糕便笑起来,亲切地摸了摸他的头。
“那冬瓜哥哥今天听不了讲书了。”
小冬瓜一愣,“什么讲书?”
小发糕也一愣,“午儿爹爹和焉儿爹爹在你睡前不给你讲书么?”
小冬瓜摇摇头,茫然道:“不讲。”
小发糕也茫然。
这时吱呀一声门响,景晚月从房间里走出来,屋顶穆悠的眼睛立刻直了。
“小冬瓜尚不足三岁,三岁以后再讲不迟。”
景晚月笑着抱起小冬瓜,回身望着小发糕。
“我送他回朝华园,你先进屋。”
“知道了爹爹。”小发糕仰头对着小冬瓜摇手,“冬瓜哥哥再见。”
“发糕弟弟再见……”小冬瓜一手搂着景晚月的脖子,另一只小手也摇,只是困得没什么劲儿了,眼睛半睁不睁的。
月影移动,景晚月抱着孩子步出院门,突然脚步一顿,回头往主厢房顶上看去,眉头轻拧,然而终究无所发现,停了片刻就走了。
小发糕也已小步蹦跳着回屋。
暗中藏着的穆悠松了口气。
他看懂了,景晚月的确是有一个孩子,就是自行进屋的那个。
另一个被景晚月抱走的应当是他兄弟的孩子,不到三岁,却把景晚月的孩子叫弟弟,即是说,景晚月的孩子肯定也不到三岁。
哪怕就给他算个整三岁,往回推,再加十个月,恰是当年景晚月从北境回京之后。
实打实的年月和实打实的孩子做不了假。
……景晚月有别人了。
穆悠的拳头不由地攥紧,胸口憋着一口混满了恶意的大气。
他十分想即刻跳下去,冲进那扇房门,看看那个竟能让景晚月生了孩子的狗男人长什么模样!有什么本事!
……那狗男人凭什么?!
一定是趁虚而入,一定是!
不多时,景晚月独自回来,眼看着他即将推门回房,穆悠更上头了。
心想他只要进去,一门之隔之后,便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长夜漫漫,景晚月或许还会跟那个狗男人……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生一个。
想到有另一个人能那样脱了景晚月的衣裳,再那样对他,穆悠就疯了。
他这一疯,气息随之不稳,景晚月再度觉察,停下脚步抬起头看。
谨慎起见,他一撩襟袍,运起轻功上了房顶,四下走过却是全无所获,那股追踪窥视的人意也彻底没了。
景晚月满心疑惑。
与此同时,穆悠纵身形迅速离开丞相府,一路耸着肩膀低着头,怒气冲冲地走在相府旁边的小巷里,未及看路,“扑通”一声狠狠地撞在了树上。
穆悠:……
他使劲儿地揉了揉脑门:前脚媳妇跟了旁人后脚就被树撞,他还能更倒霉一些吗?
……能的。
余光里有个身影,朦胧模糊,高挑瘦长,带着几分熟悉之感。
他转过身一看,顿时就仿佛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景晚月。
景晚月身着燕服,未束腰带,身上配饰和头上发冠都除去了,只披了一件薄披风,看起来十分家常随意。
唯有脸色是不随意的。
“方才在屋顶窥看的就是你?”他出声问道。
找不见人,可他确定有人,想是及时跑了。但按速度看,应当还跑不出相府范围,他便追出来一探究竟。
果然。
穆悠简直想开个地缝钻下去。
“你、你方才看见我撞树上了?”他还是更关心这个一点。
景晚月:……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再一次确认了,的确是时过境迁。
“前将军大人,丞相府毕竟是丞相府,下官望您谨言慎行。”
说完他转身就走,夜风吹动,披风一扇一扇,巷道中,清冷高挑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
这日公务毕,景晚月回府路上经过药堂,想着快入冬了,该给家人备些暖身驱寒之物,便下马进店,挨着柜台,将店家摆在外面的散药材及制好的药囊香包等一溜儿看过去。
“掌柜的,按这方子抓药。”
身侧传来一个颇清淡的声音,他下意识扭头一看,便是一愣。
那人注意到了旁边的注视,也扭过头,顿时大愣。
“景、景将军?!”
景晚月微一点头,视线不经意落在那人挺得十分明显的腹部,思绪猛然开始翻滚——
……是陈青。
这身形体态,很明显已离生产不远。
他身上穿的衣袍颇见家底,看来是和穆悠一同回来京城的,那么他腹中怀着的是……
景晚月没有再想下去,反正也都与他无关了,只随口问道:“来买安胎药?”
陈青笑了一下,道:“不是,是给刘宁买药。”
景晚月微讶:“……刘宁?”
陈青点点头,“嗯,他之前受了重伤,身子始终没有大好,想着京城名医多,所以这回就来看看。”
“原来如此。”
说话间,掌柜的称好了药,陈青付过钱,道:“景将军,那我先告退。”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且慢。”景晚月几乎是脱口而出。
陈青回过身来,景晚月犹豫了片刻,问:“我能否与你一同去看看刘宁?”
陈青一愣,跟着展开笑容:“景将军费心了,自然可以。”
二人走在街上,陈青是步行来的,景晚月便牵着马随着他,偶尔闲聊。
“几个月了?”
“八个月。”陈青道,“年节前就生。”
景晚月点点头,见他时而以手撑腰,便道:“他就这样放任你一个人出来?孕期终归不便,怎也不叫人驾个车?万一有事,也能照应。”
所谓的“他”自然是指穆悠。
当年那夜自窗纸小洞中看到的那一瞬,他至今也没忘记,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经不会难过或生气了。
身旁的陈青仍是笑着,说:“无妨的,就一点儿路,当是溜达了。将军想是不知道,有孕的人正应该多走走,生的时候才好生。”
“哦。”如此这般,景晚月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在心里想,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怀孕生产的种种艰难,他实在再清楚不过了。
不过陈青所言的确不虚,没走多久,穆悠的都统府便到了。
大门前十分开阔,门墙厚重,匾额气势蓬勃,周围新上任的守卫各个精神抖擞充满干劲,看到陈青连忙恭敬地低下了头。
看来他猜得没错。
此时景晚月终于有些迟疑,不知方才一瞬之间未经深思的决定是否不妥。
他的的确确是真心想来看望一下刘宁的,但当真站在这里了,又不禁想,自己究竟算是什么呢?
论公,穆悠如今的封衔和官职都在他之上,他未上拜帖未带礼品便直接闯到上官家里,实在是十分失礼;
论私,他和穆悠曾经的确有过一段,但那已是曾经。穆悠数次亲口说过他俩完了,叫他别再找他,眼下穆悠有妻有子,他却突然登门,此等行径,失礼都无法形容,该叫可耻可恶了。
陈青竟然还笑着跟他说话,还同意他来家里,当真是好脾气。
景晚月有点想走,可惜为时已晚。
身后马蹄声响,他与陈青同时转头望过去——
穆悠回来了。
穆悠骑在马上,穿着禁军卫都统的靛蓝色官服武袍,收紧的领口与袖口压着银丝线滚边,腰带平整紧束,下摆分片敞开,衬得整个人十分英俊挺拔。
但他英俊的脸上却皱着眉头。
他停在那里盯着门前,冷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下马快步走到陈青身边,将陈青一把拉到一旁去,一脸谨慎,一副要谈私密的模样。
景晚月自是不屑于听,扭过脸往另一边走了几步。
那边嘀嘀咕咕片刻后终于消停,穆悠长臂一伸,将陈青用力地揽在怀里,气势汹汹地大步走到景晚月面前,下巴一抬,道:“司隶校尉大人,您有何贵干?”
哼,不就是这样叫人这样说话么,谁还不会了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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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悠这么说,景晚月倒是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在他的认知里,穆悠和陈青说悄悄话的时候就应当已经说过这个了。
陈青亦有些为难地看了穆悠一眼,低声提醒道:“刚不是给你说了,景将军是来看望刘宁的。”
穆悠:……
好几日没见,方才突然看见景晚月站在他的府门外,他心里顿时就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料仔细一问,竟然是来看刘宁的。
真是气死个人。
急于搬回一城,他才那么问了,眼下仍要强撑颜面,便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就不能再问一遍么?”
景晚月肃着神情,平静低眉道:“上官垂问自是应当,不知大人府上方便否?”
穆悠十分不快地看了他一会儿,越看越气,嘴唇动了数次,终于按着陈青的肩膀首先走了,撂下一句不情不愿的“进来吧”。
景晚月踏入府门,一路所见,正是从三品大员的府邸,虽不多么豪奢,但地域宽阔,应有尽有,又与他丞相府讲究文雅意境不同,穆悠的都统府极其大气,打眼一瞧就是典型的武将居所。
刘宁住在主院旁侧的东厢,看庭院方位与布置,乃是整个都统府中第二尊贵之处。
景晚月虽不明当年细节,但知道刘宁是为穆悠豁出过性命的,如今捡了一条命回来,穆悠这般待他也是应当。
同样的还有陈青。
景晚月走在穆悠身后,眼见他一路搂着陈青的肩膀,想到他们即将有孩儿出世,心中竟只余一片空虚麻木。
进了刘宁卧房,刘宁原本正好好地靠在床头,一看到他们三个依次进来,顿时就一脸意外惊悚,目光在他们三个身上来回流连了好几遍,又欲言又止了好几遍,终于惊魂甫定,只看景晚月一个人了。
“景、景将军,你怎么……”他掀被就要下床。
“别动,你且躺着。”景晚月来到床边按住他,认真地露出笑容,“今日在街上偶遇陈青,听说你也回来了,我就来看看你。”
“多谢景将军。”刘宁一脸感激涕零,眼圈都有点发红,“你、你快坐。”
景晚月便坐在床边,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道:“无需言谢,你我亦算是有场缘分。”
突然,芒刺在背之感袭来,景晚月余光一瞥,发现穆悠搬了个圆凳,稳稳当当地坐在卧房当中盯着他,陈青垂头坐在一旁,手腕被穆悠抓着。
刘宁一脸尴尬,眼神时不时地往他俩身上飘,景晚月也很无奈。
他是来看刘宁的,其余人理应退避,可穆悠是这个府的主人,又有谁能管得了他?
景晚月便也只好当作他不存在,继续与刘宁交谈。
“你如今身体怎样?”
“其实没什么,以前的伤早就好了,就是伤及脏腑,身体不太行了,干不了重活,也容易累,尤其换季变天的时候爱生小病。”
景晚月点点头,宽慰道:“不过眼下也无需你做什么,只管好好将养便是。”
刘宁笑起来,道:“那是多亏了头儿,算因祸得福吧,我觉得其实也不错。”
穆悠幽幽地哼了一声。
景晚月没理他,只道:“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说,丞相府的大夫不错,亦有许多医家藏书……”
“就是。”穆悠突然开口,语气十分不善,“司隶校尉大人和四皇子殿下是亲戚,就是太医也能给你请来,可比我厉害多了。”
刘宁和陈青立刻十分尴尬地看向穆悠。
室内静了片刻,景晚月背对着穆悠低声说:“前将军大人乃是赵晟大将军的义子,如今又是圣上面前的红人,想要太医入府看诊,亦是说一声就可以的事情。”
穆悠眼睛一瞪,刘宁忙道:“头儿……景将军,你们别、别吵架。”
穆悠不愤地将头歪到一边,景晚月平静道:“哪里有吵架,就事论事罢了。”
他顿了片刻,此情此景令他心中突然生出了许多无奈和疲惫,忍不住又道:“有时候我总在想,当年那么做是不是错了,或许我的确不该自以为是假扮马兵进入飞骥营。”
话音落,穆悠的眼便如刀一般剜了过来。
什么意思?不当马兵就不会跟他遇见,直白点儿说,就是后悔了呗?
哼。
刘宁却道:“没,我觉得很好啊。将军你来了以后,飞骥营当真改变了很多很多,我听说现在的飞骥营上下一心,那都是你当年的功劳!况且你是景将军,你自有想法,你是一定会那么做的。”
景晚月一愣,双眼微微睁大。
刘宁言语质朴,却字字都说在了他的心上,甚至说到了他从前根本没意识到的——因为他是景晚月,所以他必定会那么做,后悔毫无意义,他只需按照自己的选择,认真接受所有后果就好。
“你说得很对。”景晚月笑了起来,“多谢你,刘宁。”
穆悠也听出味儿来了,跟着便开始犯嘀咕:按说刘宁也是个没念过书的,怎么面对景晚月的时候却总是很会甜言蜜语?怎么自己就不行?
还好刘宁已经……
否则饶不了他。
“时候不早,我该回了。”又聊了几句,景晚月站起来,对刘宁微笑,“今日仓促,两手空空地就来了,改日我给你补上。”
“将军!”刘宁再次坐直身体,急切地往穆悠那边看,“头儿,让景将军留下用晚饭吧,这天都要黑了。”
陈青跟着站起来说:“是啊,陛下派来的厨子手艺很好,景将军留下尝尝看?”
二人都看穆悠,穆悠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双臂抱起,黑着脸垂着眼不说话。
景晚月亦根本没有要留下的意思,道:“多谢好意,但家里人都在等我,实在不便多留。”侧身再看刘宁,“好好休养,改日我再来看你。”
他转身离开,走到穆悠身边时停了一下,并未看他,只目视前方道:“前将军大人,下官告辞了。”
穆悠也不看他,硬梆梆道:“司隶校尉大人随便。”
景晚月提步欲行,然而憋了许久,实在忍无可忍,便斜眼瞥了他一下,低声道:“既已如此,便好好过你的日子吧,莫要再心生他念,到处招惹了。”
“……你说什么?”
穆悠拧眉站起来,可是景晚月已快步推门离开,不会给他任何的回应了。
“你满意了?”陈青撑着腰站在一旁,定平面色说,“你的把戏,景将军都信了。”
穆悠回头望着他。
陈青走到刘宁床边坐下,为刘宁拉好被褥,放好竖在身后的枕头,含着一点不快道:“你干嘛非要这样做。”
这点不快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穆悠与景晚月。
刘宁握住陈青的手,亦道:“是啊,头儿,你到底在做什么?方才你搂着青儿进来,我差点儿被你吓死!还好我反应快……但是你为什么要让景将军以为你和青儿……方才也是,一直给景将军脸色看,还说那样难听的话,端的是景将军脾气好,懂礼仪,否则……”
“他脾气好?他脾气好个鬼!”
被身边最亲最信任的人质疑,穆悠气坏了,挥舞着双手吼起来。
“你们就只知道帮他说话是不是?你们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刘宁一愣,“他、他做了什么?”
“他跟别人好了!连孩子都有了!”穆悠崩溃了,“所以我气不过!我气不过,我就气气他还不成么?!”
刘宁与陈青震惊地对视一眼。
“当、当真?”
“当然!我亲眼所见!他那孩子都两岁多了!会跑会跳,说话一溜儿一溜儿的!”穆悠气愤地大喊,“他当年回来没多久就跟别人好了!”
一室寂静,只有穆悠粗重的喘息。
片刻后,刘宁低声说:“那、那也是因为你先跟他分的。”
“……你说什么?!”
“我、我说事实。”刘宁瞧着老实巴交,却总是很会戳穆悠的肺管子,“你要同他分,景将军再找别人也、也正常。”
穆悠拿他没办法,走回凳上坐下,怒气哼哼了好一阵儿,突然咬牙切齿,极其悲愤地说:“这些年……这些年我坚持活着,就是为了他,结果现在、现在……我干脆去死好了!”
刘宁与陈青面面相觑。
“此事难道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陈青低声琢磨道。
刘宁“哎”了一声,“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余地。”
“刘宁!”穆悠大吼,“你为何总要对我说丧气话!”
“这不是丧气话,这是……”刘宁心中也为他难过着急,穆悠这些年是什么样,旁人不知道,他和陈青可是一清二楚的,但……
“人家木已成舟,你又能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穆悠顿时心生邪念,“我能拆散了他们!”
刘宁和陈青一听,顿时吓坏了。
穆悠有多疯他们也最是一清二楚,尤其是遇上跟景晚月有关的事,纵然是说气话,但也绝非真就没可能。
“你不能那样做。”刘宁认真地劝说,“那太过分了,那、那就是不要脸!”
“而且景将军会更加讨厌你的。”陈青补充道。
……更加?
穆悠一怔。
怎么回事,连他们都已经看出来景晚月现在很讨厌他么?
穆悠立刻失落了。
从来没这么失落过。
他拼命三年,终于自信满满地来到了京城,可是结果呢?
不过几天就已一败涂地。
他垂着头沉默了一时,转身出屋。
刘宁和陈青登时紧张起来:“你干什么去?”
穆悠脚步一顿,微一侧头,余光向后瞥着那两人,紧攥拳头,满怀绝望与愤然道:“我去拆散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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