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可爱
大齐建平三十一年, 初秋。
皇城外朝百司聚集之处,东南角的一个独立院落,大门匾额以墨漆书“咸察”三字。
景澜的字。
乃是景晚月两年前来此上任时特意请爹爹写就的, 铁画银钩, 每每一瞧便心中激荡, 警示着景晚月当时刻尽忠职守不断上进, 亦当戒骄戒躁明察秋毫。
午后,结束了外务的景晚月回到衙门, 缓步行过庭院,走近开了扇窗的侧厢,忽然听到里头几个从事正在闲聊。
“……大伙儿都有意见, 尤其是军中武官!”
“那当然啦,卖命多年, 比不过人家是赵将军的义子, 换我我也气!”
“得亏他们是戍边的将军,不归咱管,若是在京城,咱可得好好查查!”
“查什么呀?封都封了, 那就是圣意, 是爱屋及乌……”
“咳。”
景晚月实在听不下去了, 出声打断, 聊天的几人回过头来,看到窗户竟然开着, 窗户外竟然还站着景晚月, 顿时吓得脸都白了,立即惊慌地站起来告罪。
“议圣是要掉脑袋的。”景晚月面色严肃,“何况尔等又知道多少实情?道听途说, 人云亦云,这样的话再让本官听到,定不轻饶。”
“是!”从事们连连躬身,大气不敢出,头也不敢抬。
眼前这位是谁?他们的上官,云麾将军景晚月景大人!
右丞相三公子的尊贵出身,不过三十出头,便已在边地练就了一身杀气,立下了许多军功;如今留京任职,官居司隶校尉,领京城精骑千员,纠三公以下非法,因不苟言笑性情清冷,处事凌厉御下严格,更因短短两年就办了不少要案,为众人所慑,得了个“卧虎”之名。
不过景大人公平公正是非分明,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相比那些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上官,可好多了。
……
其实景晚月并未太责怪那几个部下,只因他们议论的事情近日在朝中早已私下传遍——
常年镇守梁州的大将军兼英武伯赵昇,前月上折为义子请官,直言不讳,就要前将军。
大齐武官以大将军为首,其下骠骑将军、车骑将军、骁骑将军分掌三军,再其下前、后、左、右四军将军同列。
以上皆是定职定员的重号将军。
再再其下才是如景晚月的云麾将军这般不定职不定员,随军功或实权官职封赐称号品级的将军。
大将军赵昇早年乃是宫中禁军钦卫统领,后平内乱、伐乌兹、镇北境,功勋卓著,备受天子宠信,满朝文武虽不常常见他,但对其威名可谓如雷贯耳。
不过从来没听说过他有义子,更没想到他这位义子第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就是要官,而且还是四军将军中的一位!
然而更加料不到的是,建平帝准了。
想都没想就准了。
宠也不是这么个宠法吧,如此光明正大,日后如何治军?
朝中颇有微词,景晚月心中亦有迷惑。
但他为人谨慎,加之从小受父亲们教导,以及作为臣子体会多年,他坚定地认为建平帝是位难得的明君,此事一定还有内情。而且他隐隐觉得,建平帝似乎是故意放任众人议论的。
处理完余下的公务,傍晚的霞光照进窗扇,院里一片金红,树叶随风摆动。
景晚月理好公文,起身锁了屋门,一路走过皇城外朝宽阔平坦的行道,出宫回家。
……
相府花厅外小园,一侧栽着高高的桂树,一侧种着成片的菊花,秋日桂初开,菊吐蕊,高低错落,瞧着赏心悦目,闻着沁人心脾。
园中空地上,两张食案并排摆着,上头一溜儿皆是小碗小盘。
两个差不大点儿的小豆丁坐在案后,胸前围着围兜,毛茸头发梳成学童模样,脸庞圆圆白白,五官玲珑可爱。
夏焉坐在食案另一侧,仔细地给两个小家伙分食物,口中念念有词——
“小冬瓜吃冬瓜,小发糕吃发糕,小发糕也吃冬瓜,小冬瓜……”话音一顿。
坐在左侧的小豆丁一看自己面前没有该有的吃食,立即举手不依道:“小冬瓜也要吃发糕!”
“不行!”夏焉一脸严肃,“小冬瓜昨日已经吃了发糕,今日再吃就要坏牙!”
小冬瓜顿时皱起脸,知道自己爹爹这里说不通,便扭向右侧,抓住那一个豆丁的胳膊,央求道:“发糕哥哥!”
小发糕抱着装了发糕的碗,一脸犹豫,心想弟弟好可怜,他很想给弟弟吃,可是……
“小叔叔说得对,发糕不能多吃,冬瓜弟弟可以明天再吃。”他认真地劝说。
夏焉立刻夸赞道:“果然还是小发糕最懂事!”
“……唔。”小冬瓜不开心了,抱起双臂扭过脸。
小发糕立刻把屁股往左边挪,像爹爹平时对自己做的那样,伸出小手摸小冬瓜的头顶:“我把我的冬瓜给你分一些好不好?这里面有虾米,也好吃!”
“唔。”小冬瓜垂着眼睛嘟着嘴,仍是不开心。
小发糕眼珠转了转,把自己装发糕的碗推还给夏焉,扭头对着小冬瓜笑:“那我今日也不吃发糕了,我陪冬瓜弟弟一起。”
小冬瓜便一愣,眨巴着眼睛望着小发糕,心情跟方才很不一样了。
他还太小,不明白那种感觉叫做感动和愧疚,但夏焉很明白。
小发糕虽然的确比小冬瓜大了快一岁,但他的懂事却绝不仅仅是一岁的差距,他身上的细腻聪慧甚至是许多更大一点的孩子都不具有的。
夏焉正要劝说小发糕不用顾及太多,吃自己的就好,景晚月便走了进来。
小发糕看到了,立即喜上眉梢,从食案后站起来绕出去,轮换着小步跑到景晚月面前仰起头。
“爹爹!”
“发糕乖。”
景晚月蹲下,抱住儿子的小身体,一边摸头摸脸一边露出只在孩子面前才会展露的笑容。
“爹爹方才都听到了,发糕是个好哥哥。”
被夸奖了,小发糕开心地靠着景晚月。
夏焉却故意皱眉批评小冬瓜道:“那小冬瓜就不是个好弟弟。”
小冬瓜又苦了脸,景晚月领着小发糕回到食案后,陪着他吃饭。
“谁说小冬瓜不是好弟弟?小冬瓜一直对发糕哥哥很好,而且发糕既然是哥哥,多关怀弟弟也是应当的。”
发糕认真地点头。
夏焉也坐回自己孩子身边,教导道:“所谓兄友弟恭,兄弟之间不该分多分少,小冬瓜以后也要更加关怀发糕哥哥!”
“我知道的爹爹!”
小冬瓜天性活泼,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么说了一阵儿,他早就忘记能不能吃发糕的事了,抱起面前的碗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园里饭香裹着花香,大人与孩子们一起说话玩笑,温馨恬静。
小家伙们吃完晚饭,景澜、程有和程熙正巧结伴从朝中回来,一家人陪着孩子们玩闹消食后,景澜与程有回相府主院回雁楼,程熙和夏焉领着小冬瓜回朝华园,景晚月则带着小发糕回梧桐居。
路上小发糕一直没说话,步速也慢,景晚月以为他是玩累了,便配合着孩子的步调,捏着他的小手缓缓地走。
回屋后,他给小家伙擦洗了手脸,本想一并沐浴让他早点睡,却见小发糕坐在椅上双腿悬空,闪着眼珠望着他。
“爹爹,今日晨星叔叔和小方叔叔来了。”
“哦?”
这明显是想聊天。
景晚月平时公务忙,陪孩子的时候不多,是以孩子但有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于是他坐在小发糕对面,握着他的小手问道:“你们又捉迷藏了?”
小发糕摇摇头:“晨星叔叔说他有小宝宝了,不能再乱跑乱跳,我们就一起吃饭,然后斗草。”
景晚月顿时惊喜,心想他那师兄一向贪玩,之前总拖着不想成婚,令其爱人阵八方十分心急。今年夏天三人终于办了好事,婚后搬出相府独住,不想孩子却是有得快。
“改日我去恭喜他。”景晚月笑起来,“发糕不久后又要做哥哥了。”
“我是我们这一辈里最大的孩子。”小发糕骄傲地说。
景晚月摸摸他柔嫩的小脸,“嗯,所以你要做好表率。”
小发糕点点头,眼睛眨了眨,忽而垂下头去,悬空的两条小腿晃了晃,小声说:“爹爹,这个小弟弟或小妹妹的爹爹就是晨星叔叔和小方叔叔。”
景晚月一愣:“自然。”
“小冬瓜的爹爹是午儿伯伯和焉儿小叔叔。”小发糕又道。
景晚月心中咯噔一下,他好像有些明白孩子的意图了。
果然,小发糕接着说:“爹爹和午儿伯伯的爹爹就是祖父和爷爷,焉儿小叔叔的爹爹是陛下。”双手画了个很大很大的圈,“娘亲是先皇后,因为去世了,所以有个‘先’字。”
景晚月的脸色沉了下来,点头“嗯”了一声。
小发糕眨着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急切:“可是我只有你一个爹爹。”
一股沉重的情绪卷入了景晚月的内心。
他没有料到这个问题竟会出现得这么早,可转念一想,小发糕日日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日日看着与己不同的他人,怎么会不疑惑呢?
“发糕。”
他垂着头,捏着孩子的小手,他知道自己即将说的话是很伤人的,尤其是对着一个才这么小的孩子,可是他不能骗他。
他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小家伙长得很像自己,也像景澜,却没有多少属于穆悠的印记。
“发糕,你只有我一个爹爹是因为,你的另一个爹爹……死了。”
“……死?”小发糕懵懂的眼神一愣。
“就像焉儿小叔叔的娘亲一样,去世了,不在了。”
“再也不会回来?”小发糕认真地问。
他有一丝极细微的希冀,但景晚月必须无情地将其打破。
“嗯,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小发糕看着景晚月,眼睛眨了好一会儿,终于问:“什么时候死的?”
景晚月心中一窒,不忍说得那么确切,便道:“在你还没出生的时候。”
“那他没有见过我,我也没有见过他。”
景晚月没料到小发糕竟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样的聪慧和细腻令他觉得十分心疼,他只得紧紧握住孩子的手,语气笃定再笃定。
“发糕不要难过,虽然你只有我一个爹爹,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对你好,好到和两个爹爹没有差别。”
“嗯。”小发糕毫不怀疑地点点头,上前搂住景晚月的脖子,“爹爹对我很好,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