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惊变(又万更)
北境入秋之后, 天气寒得甚快,黎明时分,河罗山谷掩在嶙峋的重山与阴翳的植被中, 显得极为昏暗而肃杀。
穆悠奉命带领手下士兵百人, 分小队散于山谷各点隐蔽埋伏, 准备给予即将经过的乌兹援军致命一击——
乌兹乃大齐北方国土最广, 实力最强,野心最大的邻国, 二十多年前主动挑起事端,与大齐一战后受到重创,陷入沉寂。
近几年来, 乌兹国朝廷分主战与主和两派,去年被刚上任的景晚月以雷霆之势击退的便是主战派里的一小搓。
如今主战派占据乌兹朝中优势, 恰闻大齐战将被调回京, 蠢蠢欲动之心便愈发膨胀,终于在夏末正式发兵,首当其冲的便是飞骥营。都统方柏当即下令,命将士们誓死保卫国土, 一月之内, 必退乌兹。
晨光从山谷的缝隙中透出了一点。
萧瑟的寒意之中, 穆悠躲在高处的山石后, 如鹰的眼眸机敏地探寻着谷中各处,双耳静听, 细细分辨着风声、人声与马蹄声, 右手按在腰间,随时准备发令。
半个时辰后,低沉喑哑的踏地声响, 正是被包裹住的战马马蹄,穆悠眼眉轻轻一动,紧接着,千人的骑兵队伍进入了视线——
为首的乌兹将领面沉如水,士兵们一脸戒备,很明显,他们亦知晓此处便于设伏,故而走得相当谨慎。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穆悠耐下性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如同猎人在捕兽夹后盯着毫不知情,正一步一步靠近的猎物。
河罗山谷弯曲狭长,千人慢行通过,所有人的呼吸都屏在了喉咙里。
一刻之后,眼看着领头的敌将即将踏出山谷范围,穆悠突然挽弓,淬了巨毒的羽箭“嗖”地一声破空而出!直飞向下!
敌将战马高高扬蹄,嘶鸣翻倒,同一时间,穆悠手下的另一支箭射中了排尾骑兵的战马,紧接着,如雨的淬毒箭矢和如星的巨石从高处悉数下落!
山谷震动,喊杀声起!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丞相府中,则是另一场如临大敌——
景晚月躺在床上,经历了整整一夜的腹痛,如今的他已然精神恍惚,意志力不断消散,可惜产程却是不见进展,身体深处的骨血纠缠就像一把钝刀,极其缓慢地碾压着他无比沉重的躯体。
他运不得功,用不得药,亦不能昏死以求暂避,唯有被动生受,失控叫喊。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
偏偏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穆悠,想起穆悠对他的好与决绝,一时悲从中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视线里,为他前后忙碌的大夫与侍从,卧房里的摆设、灯光,将他撕扯得不成人行的高隆胎腹尽数变得晃动而模糊。
……
河罗山谷。
凭借着地利,穆悠带领手下百人抢占先机,首先狠挫了对方千人骑兵的锐气,混乱之中,敌军有的当场立毙,有的受伤中毒,许多战马也失去了行动能力。
但毕竟也是支长年征战训练有素的队伍,并不至于彻底溃散,穆悠便当机立断,将双指放在口中使劲儿一吹,身影迅猛如电般冲下山谷,部下们听令跟上,从隐藏的各点冲出来,或从高处直接跳上敌军战马,或从隐秘之地冲出近身搏杀,立时便与敌军短兵相接!
先前,他们多番演练过今日可能经历的所有战况;此刻,他们手持利刃百人同心。
寂静的山谷顿时化作了残酷的沙场。
天光大亮,热血飞溅,地上、山壁上、树枝草叶上尽是一片一片的黑红,许多人倒下,许多人急喘,许多人面目狰狞。
穆悠却是面无表情,手起刀落,直入要害,不给敌人留下一丝一毫的可趁之机。
这便是他们接到的军令:彻底干掉所有乌兹援军,以保前方战果。
但对穆悠而言,所谓战果并不是他最在乎的东西,他甚至不在乎自己体内的那一半乌兹血统,亦不在乎自己到底算是齐人还是乌兹人。
他在乎的只有他领了飞骥营的军饷,又身为百长,带队出来就要取胜,他得对得起自己,更得尽全力保住部下们的性命。
杀到最后,他几乎没有了主动的意识,所有的动作全部出于本能,一种可以称作是名将的本能——
无需言明,放任自如,便能做出对敌时最正确的决定。
穆悠如窥大道,运起轻功于敌阵中腾挪,几下便撕开了对方努力维持的军阵。
接着,他一边应对近前一边眼观六路,为部下们作出指引。
大局渐定,他不由地浑身兴奋起来,招式更加大开大合,手下人亦在这优势之中越发气势如虹。明明仅只百人,却勇猛如万人大阵!
……
丞相府。
景晚月在产程中煎熬良久,终于熬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胎儿即将娩出,疼痛毫无间隙,他仿佛被名为痛苦的滔天巨浪彻底淹没,除了想方设法拼命呼吸,根本不可能再做第二件事。
他本能地憋气、用力,不断祈求着腹中的孩子能快一点、再快一点,至于穆悠、情伤,以及孩子出生之后该如何面对,都不重要了。
……
最后一刀扬起,最后一人倒下,鲜血凝结成片,拼杀终于结束,穆悠站在敌军与战马的尸体之中,不断地喘息。
他浑身血污,四处看去,许多人如他一般站在那里,如他一般像个血人,如他一般神情怔愣而恍惚。
都是他的人。
还好还好,都是他的人。
他们这一百人里,有好些是第一次真正上战场,连他这个百长参加过的战斗也只一双手就能数过来,可是他们赢了,他们以一敌十,胜了一支乌兹骑兵!
穆悠笑了起来,极为难得地由衷地笑了起来,他有了战功,他终于不再是被人看不起的无能卑微之辈。
“……我们胜了。”
心中感慨万千,他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同袍身边,一把抱住那人。
“我们胜了!”
“嗯!百长,我们胜了!胜了!”那人激动地回应。
众人随之围上来抱成一团,开心地高声呐喊,喊着喊着,有的突然落了泪,一时之间,一群出身卑微的年轻人竟是又哭又笑。
“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穆悠终究是百长,迅速冷静下来,推开众人下令。
“……是!”
“是,头儿!”
部下们散开,不多时回报,他们牺牲了九个同袍,其余人都有负伤,但皆非重伤,敌军除逃跑了的三十七人之外,连人带马尽数被灭。
“……九人牺牲。”
穆悠闭上眼睛,满面哀伤。
“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你们各自就地疗伤,休整之后,带他们一起回营。”
今日是个晴天,夕阳西下,金色的霞光扫进河罗山谷,映得这战场一片凄凉悲壮。
大齐步兵散坐在树影里上药包扎,穆悠颀长的身影在尸体堆中挨个儿搜寻,发现了同袍便将人抱起来,挪到一旁空地上仔仔细细地摆好。
来来回回,一共九次。
最后,他手下的士兵们迎了上来,自行列队站在那九人一排的尸身旁边,各个身形笔直,神情悲悯。
“你们走好。”穆悠认真地说道,“我们胜了,这是你们的功劳,可惜……你们没能看到。”
队中一人低低地抽噎了一声。
穆悠的鼻子顿时也酸了,他垂下眼眸,攥起拳头使劲儿忍着。
“此战是大功劳,营中抚恤会保你们的家人衣食无忧,我的赏赐也全都给你们的家人,有生之年,我也定会尽己所能照应他们。”
“我穆悠在此起誓。”
“你们……安心去吧。”
穆悠单膝跪下,身后部下们跟着跪,九十一人向并肩作战的兄弟们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激战一日,河罗山谷终于恢复了平静,却比往日更显萧条。
天色渐暗,穆悠等人休整完毕,正要带着阵亡的同袍回归之时,一支飞箭冷不丁地从谷中死角冲了出来。
刹那之间风声惊变,穆悠耳朵轻轻一动,眼中本能地迸出了紧张的光芒。
“散开——!”
-
这支冷箭目标明确,直指穆悠而来,他连忙就地一滚,与此同时,大片箭矢如雨幕般夹着劲风层层袭来,士兵们四散开去寻找藏身之处,躲避不及的抬起兵器且挡且退,心中满是惊惶。
穆悠亦有一瞬间的疑惑,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
箭雨来自大齐领土所在的方向,先前亦未听到任何属于行军的声响,说明第一,不是敌军,第二,事先埋伏。
而且那当头一箭很明显是专门来要他的命的。
为什么?
……私仇吗?
他有什么私仇?他一个普普通通的步兵百长,也犯得着调动这么多人来杀?
穆悠百思不得其解,一边观察着箭雨形势,一边用眼神与手势指挥部下们撤离——他们提前在不远处预备了马匹,只要能到那里,逃脱就容易了。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箭雨之后,偷袭者竟然全数冲了出来,几十人从头到脚黑衣笼罩,手持兵刃身法迅速!
这不是士兵!而是杀手!
穆悠登时便是一阵冷汗!并非害怕,而是领兵者对于形势判断的直觉——
他们队里的大部分人只是作为步兵接受军中训练,刚刚结束了与乌兹军的战斗,多少都有负伤,面对这些专以刺杀为务的杀手,恐怕……
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出现了。
穆悠当机立断,独自手持马刀正面冲向杀手,奋力大喊道:“这并非敌军!无需你们应战!快撤!快——!”
以一敌众,他的身上很快便出现了伤口,部下们亦不可能在这时抛弃上官,纷纷出来拼杀,一时间,刚平静了没多久的河罗山谷再次陷入混战。
鲜血横飞,撕裂声与钝击声此起彼伏。
……
渐渐的,夕阳沉入山谷,经历了整日作战的士兵们视线与头脑开始模糊,求生和杀戮成为了本能。
周围皆是痛苦的闷哼声,不断地有人倒下,穆悠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
不是怕他自己会死,而是怕……
“喝——!”
他以马刀架住一个黑衣人的兵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人掀翻,一刀悍然劈下。
“走!我叫你们走!难道非要所有人都死在这里才满意吗?!”
他的双拳和额角暴起青筋,脸上肌肉挣扎,目眦尽裂,他用极度沙哑的嗓音撕心裂肺地喊着。
“命令!这是命令!你们走啊!……”
话未说完,穆悠身影一掠,推开一名部下,以脊背为他挡住了黑衣人的一刀,跟着反手一招锁喉,瞬间捏断了黑衣人的脖颈。
他眼神一凛,又纵身向旁侧一跃,踢开逼近另一名部下的黑衣人,但身侧露出了破绽,被偷袭得手,肩头迸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他一次再一次地扑到同袍身边,为他们解除危险,一次再一次地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
大伙儿便都明白了,他们于战斗的间隙来回相望,目光悲悯,一个念头心照不宣——
不能再让穆悠继续这么做,否则他必死无疑。反而正像穆悠先前所说,这并非两军对垒,各自奔逃,才能换得一线生机。
于是他们下定决心,相互之间迅速点了下头,其中一人瞅准时机跃入一旁的山谷密林,很快便消失在茂密的植被里,其余人跟着有样学样,穆悠便想方设法阻住对手,给部下们制造逃脱的时机。
然而杀手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拼杀更为激烈,兵刃你来我往,在苍茫夜色里泛出锐利的光芒。
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穆悠身边已无任何同伴——
一多半战死,一少半逃脱,他自己也伤痕累累。
不过眼下的他无需再有任何顾虑了。
他站在那里,深邃的双眸明亮如一只夜枭,每每目光一闪,身形便倏而跃动,即便气力难支,亦能在刀兵之下不断地死里逃生。
最后他伺机一滚,从一处泥土厚实的山壁上翻了下去,总算暂时脱离了黑衣人的包围。
山壁又陡又长,其下草木锐利横斜,岩石嶙峋突兀,穆悠一溜儿滚下去,即便刻意保护与躲避,也免不了增添更多伤口。
不多时坡地渐缓,穆悠迅速爬起身,一边听周围的动静一边寻找出路——
他流了不少血,通过血迹找他十分容易,可奇怪的是身后竟完全没有黑衣人追赶的动静。
不追了吗?
那刚才围杀他们又是为什么呢?
穆悠一边想一遍踉跄着走到一棵大树下,背靠树干坐好。苦战一日,生死徘徊,精神才一松懈,疼痛与疲乏便如一张巨网笼罩了他。
丛林漆黑,他撕开本就无比破损的衣服,勉强包住几个大伤口,打算休息一会儿再找路去到他们先前的藏马之地。
逃脱的部下们应当也会去那里,说不定此时已经有人通过那里回了营,那样的话营中就会来人接应。
只是可惜,他们此次百人出来,在乌兹军手下折了九个,又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偷袭死了好几十……
……怎会如此。
密林里静悄悄的,穆悠难过地闭上双眼,他疼痛着、悔恨着、困惑着,意识渐渐朦胧。
不知过了多久,侧方突然传来一声树枝断裂的脆响,穆悠涣散的精神立即为之一聚,双眼“唰”地睁开——
那声音,分明是人才能踩出来的!
他用冷锐的目光盯向声源,漆黑之中,草野背后,隐隐约约有一团影子。
影子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声响交错,他渐渐地分辨出那是一高壮一低瘦的两个人,便立刻起身,右手戒备地扶上腰侧刀柄。
算好了距离,正要拔刀攻击之时,圆月突然突破了云层与树影,为这漆黑之地投下了一片莹白清辉。
顿时,穆悠看见了树干的灰棕,草野的碧绿,以及站在他五步之外的那两个人的面孔。
出鞘一半的马刀霎时停住了。
他先是怔愣,再是茫然,接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是你们?”
来人是原本不可能在此出现的李通和王若。
按理说,如此景况下见到自己人本应欢欣庆幸,但穆悠没有,因为李通和王若浑身都散发着奇怪,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根本不像是正常救援该有的表现。
直觉令他再度戒备,他握着刀柄的手重新加重了力道,眉骨压着,沉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树林寂静,片刻后,王若淡淡地笑了一声,说道:“要你的命。”
穆悠双眼倏然一缩,吸气时胸腔夹着来自骨肉的剧烈疼痛,方才所有的困惑陡然化为清晰。
“那些杀手是你们派来的?”
“没错。”王若冷声道。
“为什么?”本能的愤怒染红了穆悠的双眼。
“这还要问为什么?你当真是蠢得要命。”王若扭头看了李通一眼,“我们好心些,让他做个明白鬼罢。”
一言既出,穆悠想到了从前的事。
的确,他们本是仇人,可是李通主动化干戈为玉帛,讲了一堆大道理不说,还专门教他武艺,后来又重用他提拔他。
难不成……
“你是故意的?!”
穆悠凌厉地盯向李通,双眼宛如阴鸷的鹰。曾几何时,他一度真心感激过此人,甚至此次带队埋伏乌兹敌军时他还想过,如果取胜,战功便也能算在他的上官李通头上,那样的话,他也算是多少报答了李通的知遇之恩,谁知结果……
可是他仍然想不通,李通是校尉,拿捏他本就易如反掌,为什么还要费劲地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若儿说得没错,你果然很蠢。”
李通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语气满是嘲讽,接着便咬牙切齿起来。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居然有能耐傍上景晚月么?先前若非他在,我早把你捏死了。”
穆悠:!!!!!!
李通双眼一眯,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是伤的穆悠,宛如看着一只任他摆弄的蝼蚁。
“那天你冲上来打我,我看到站在你身边的马兵,长得居然和即将上任的景晚月一模一样……”
“你怎么认得他?”穆悠猛地上前一步,先前可知,景晚月是根本不认识李通的。
“这便是我走运而你该死。”李通露出怡然悠闲之态,“曾有一日,我与若儿出营去玩,远远地看见景晚月带兵往飞骥营的方向走。”
景晚月曾经驻守之地在梁州西边,与飞骥营相距甚远,飞骥营里除了老都统方柏,其他人都没见过他,所以他扮做程钺入营的时候只是稍稍易容。但那一点细微的变化,恐怕越是离得远越是看不出,是以李通机缘巧合远远一望,在他看来,程钺和景晚月就是一样的。
穆悠神色一暗,明白过来,如梦初醒道:“所以你从那时就开始谋划了?”
“没错。”李通骄傲地一扬眉,“而且这么一来,我不仅能谋划你的死,还能给自己谋划更多利益,由祸转福,我倒是反该谢谢你。”
“……什么意思?”
李通鄙夷一笑。
“我发现景晚月竟然隐藏身份混入营中之后,第一便是先不与你为难,接着,我仔细想了景晚月这么做的原因:他既然在你身边,想必就是为了解决营中不同族属之间的排挤纠纷,于是我顺着他的意思,主动向你们示好,首先在上官面前博得个好印象,便于日后升迁,然后把你安排到我跟前,先给点甜头,让你信服于我,死心塌地地为我办事,我便能一边利用你给我立军功,一边寻找治你的时机。”
李通顿了顿,不屑地看着穆悠。
“你在我麾下,我治你自然既易如反掌,又不会留下痕迹,何况现在景晚月已经走了。”
穆悠双拳攥紧:“所以这次我带队设伏,败了,你得偿所愿,胜了,功劳足以令你升官,然后你再雇佣杀手,将我们一网打尽。……是了,那些黑衣人……他们没有来追我,是又去追杀我的部下了?!”
李通不置可否,只道:“藏马之处你知道,我也知道。”
穆悠脊背一凉,抬眼盯着李通,喘气声渐重,崩溃大吼道:“你我之间的仇怨,为何要带上旁人——?!”
他的同袍,他的兄弟,那些跟随他、亲近他、信任他的人们,都死了。
他们本不该死,却当真因他而死。
……
此时此刻,这一年多以来成长了的全新的穆悠彻底坍塌破碎了,他重新戴上了曾经那张充满戾气的面具,抽刀冲上去,手腕一翻,刀刃直劈李通面门。
李通从容一闪,带着嘲讽的笑容倨傲道:“你别忘了,你的武艺都是我教的,赶快束手就擒吧,我留你个全尸。”
“闭嘴!”
穆悠宛如一头发疯了的野兽,左突右冲,刀法毫无套路,却是大开大合,强劲有力,昏暗之中,李通竟不能立刻制服他。
又过了几招,李通“唰”地抽出长剑,王若向一旁退开,二人兵刃相接,时间一长,穆悠先头的气势渐渐消了。
他本就苦战一日身负重伤,如今不由地连连败退,李通趁势猛攻,穆悠很快站立不稳,又添了几道剑伤。
最后,他以刀背勉力格挡住李通直刺他心口的一剑,另一只手奋力揪住李通的衣领,双眼冒出仇恨的光芒。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死不要紧,但李通和王若绝对不能活着。
是了,王若。
想到这个名字的同时,穆悠脑海中乍然一个激灵,危险的气息从内心深处和脊背之后同时逼近。
寒光一闪,王若握着匕首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冲向穆悠没有防御的后心,眼中尽是凶狠得意之色。
穆悠再欲躲闪,李通却抓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前后夹击,千钧一发,穆悠双眼猛地一睁,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又一个大黑影从旁侧袭来,猛地将王若一冲!
闷哼声响,王若并那大黑影倒地扭打,穆悠吃惊地用余光看去,月色闪过,他更加吃惊地发现,那个大黑影竟然……
是刘宁!
刘宁先前明明已经逃脱,怎么又回来了?!
“头儿快跑——!”刘宁用身体阻挡着王若,对穆悠大喊。
穆悠:!!!
那家伙同自己一样,在这短短的一天里经历了设伏、苦战、逃跑,蓬头垢面,浑身都是伤与血污。
他能活着不容易。
可是他、他……
曾几何时,他们的关系并不算太好,甚至还有些敌意,可是他……
“你回来做什么?!滚!快滚!”
穆悠眼圈红了,他崩溃地大喊,愤怒地将李通一推。
“老子不用你救,不用任何人救!滚啊!”
他刚刚才觉得他又成为了孤独一人,他刚刚才又对这个世间充满了恨意,可是刘宁……
他奋力与李通缠斗,情绪起伏中,突闻身后一声痛苦的闷哼,回头一看,王若一刀扎进了手无寸铁的刘宁腹部,还不断地将刀刃往里碾。
几乎同时,分神的穆悠背上遭了李通一剑,那一剑带着强大的内劲,让他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更向前踉跄几步,倒在了刘宁身边。
形势已定,王若起身退开,与李通站在一处,十分满意地欣赏着这两个可以任由自己宰割的战利品。
一招毙命太没趣了,慢慢折磨才好——王若侧头看了李通一眼,心照不宣地传递着他的意图。
“……你、你怎么样?”
此时的穆悠根本顾不上他们,也顾不上自己,他凑近刘宁,双手捂着他的伤口,看着鲜血一股一股地冒出来,不敢用力,不敢拔刀,什么都不敢,只是不断地发抖。
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恐惧过。
“你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不是傻啊!我怎么值得、怎么值得……”
刘宁面如死灰地躺在地上,望着失控的穆悠,露出了一贯质朴老实的笑容。
他喘息了许久,终于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艰难地说出了一句穆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
“……头儿,我是……你的部下。而且我想,景将军他……一定希望你活着。”
然后,刘宁缓缓地闭上眼睛,双手从腰间垂落到了地上。
穆悠傻了。
他呆滞着,双眼一眨不眨,身体仿佛一块铁板,浑身的血液瞬间冰冷。
他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讥笑从背后传来,李通悠闲道:“哼,仗着稍稍有点小本事就无法无天,竟敢与我抢荣誉,败坏我的名声,还害得若儿挨了两回军棍,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每一个字宛如一把匕首,一下一下地猛戳着穆悠的心,他跪在地上,双手抓进土里,指甲缝溢出鲜血,与刘宁身上的血汇在一起,渗入泥土。
他盯着刘宁,盯着那血,一股强烈的狠戾涌上心头,随着心脏跳动传到四肢百骸,传到头顶,传到赤红的眼中。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穆悠一片空白的脑海里闪出这八个大字,仿佛被下了什么魔咒,渐渐地失去了所有的理智,越发与所谓的“人”剥离了开来。
冰冷的血液又在一瞬间热了起来,如火般唰然沸腾,他什么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只记得要杀。
杀掉眼前的所有人。
说时迟那时快,穆悠一攥拳头,骨骼咯咯作响,接着大吼一声,转身抽刀一跃,以极其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闪至李通身前,横刀一劈,刀势尚未收住,整个人就又全力撞了上去!
毫无防备的王若吓坏了,大喊一声摔在了一旁,李通亦大惊失色——
穆悠先前受了那么多伤,又被他击中后心损了内脏,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的身法和力气!
李通仓促一退,难敌穆悠速度实在太快,招式又势大力沉,腰间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跟着被一撞倒地,手中长剑脱落,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穆悠就凶猛地扑了上来。
他将李通按在地上,一招扼住咽喉,另一手举刀便砍,李通抬左手格挡,右手在腰侧一摸,抽出一把匕首!
穆悠豁出去了,任由李通将匕首自他背后捅进肩胛骨下亦不闪不避,反而不断加重锁喉的力量,明显是发了疯,要同归于尽。
李通怕了,向一旁大喊:“若儿!”
王若方才摔得不轻,此时勉强爬起来,从地上摸回自己掉落的匕首,冲着穆悠后背的致命之处跑过去。
二对一,即便发生意外,胜算仍在他们这里。
只是他们都没料到,同样的事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第二次——
王若再度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影撞开了,这一回是陈青。
他和刘宁一样,逃脱后为了确认穆悠的安危又偷偷跑了回来,只是方才他们各自躲着,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李通和王若出现的时候,陈青怕了。
他在暗处看着即将丧命的穆悠,很着急,很想救他,可他浑身发抖,没有勇气,然后便眼睁睁地看着刘宁冲出来为穆悠挡了那一刀。
他的震惊丝毫不亚于穆悠,同时亦深深地羞愧,以致于现在他没办法再躲着了。
哪怕、哪怕是死,他也坚决不能再躲了。
他平时在队中总是默默无闻,看似不起眼,但实际上却是心思缜密:眼下他有伤,不敢保证能胜过王若,一旦落败,穆悠仍是危险。
于是他灵机一动,大喊道:“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我要回营去告发你们!”转身就跑。
王若一愣,连忙握着匕首追上去,很快,昏暗的树林里再寻不见两人的身影。
“……若儿。”李校尉被穆悠扼着咽喉,脸色青白,这一声喊得十分艰难无力。
他明白陈青这是调虎离山,但也的确不能放任不理,毕竟倘若真被陈青跑回营中告了密,那他和王若就完蛋了,只期待王若能迅速截杀陈青,再回来帮他。
这些穆悠也想到了。
他用那双深邃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李通,嘴角露出一抹邪气,笑说:“就剩你我两个人了,你去死吧。”
生死关头,穆悠放弃了一切,耗尽了一切,同时也获得了极限的力量。
他像白日对战乌兹援军灵窍顿开时一样,突然浑身轻松,丝毫感觉不到累和痛,甚至明明处在深夜里,双眼却明亮得能看清所有。
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吗?
如此正好。
他笑了起来,那只被李通的匕首穿透,原本已经用不上半分力气的臂膀突然突破了禁制,凶狠地往前一推!
李通的脖颈发出“嘎”地一声。
以此同时,濒死的李通亦豁了出去,直接用手按上穆悠的刀刃,任凭手掌鲜血横流也要拼命一转,将刀刃对着穆悠前胸,用尽最后的力气悍然推了上去。
下一个瞬息,李通脖颈一扭,两眼翻白两手滑落,狰狞地死了。
穆悠的身体亦脱力地瘫倒,从头到脚大大小小无数个伤口都在流血,他头晕眼花耳中嗡鸣,意识开始混乱,但他明确地知道,他没办法再站起来了。
他,就要死了。
他不愿跟这个姓李的死在一处。
他开始十分缓慢又十分顽强地挪动,地上的草叶、泥土、石块纷纷划过他浑身的伤口。
眼前全是重影,视线越发模糊,他本能地向前爬,本能地想:陈青怎么样了?会被王若追上然后杀掉吗?
不要啊,陈青不能再死了,不能再有人……因为他而死了。
刘宁死了,那么多兄弟,都死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都不会死的。
明明就在一天之前,他们还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说着此役战胜之后能拿多少赏赐,能升什么职级。可是竟然这么快,这些美好的期盼就被他一个人亲手葬送了。
他明明是他们的百长,应当保护他们,可是……
……没错,没错。
是他自不量力、无法无天,他就算是下了地狱,就算加上下辈子,他欠他们的也还不清。
最后,穆悠爬不动了,他趴在地上,眼皮一扇一扇。
周围白光大盛,甚至还出现了山谷深林中本不该出现的仿佛城镇般的热闹喧嚣。
他微弱的呼吸夹杂其中,渐渐地变作巨响。
实在没有力气了,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可奇怪的是,他的视线却没有因为闭眼而阻隔,他分明看到了一个人向他缓缓走来——
高瘦的身形,利落的浅银丝袍,潇洒的黑色长发,精致清冷的面容……
是程……
不,是景晚月。
景晚月看着他,清冷的眼里带着哀怨。
他一定在生气吧。
怎么可能不生气呢?明明约好了一直在一起,他却突然就不要他了,还用很难听的话说他,还推搡他。
他会气自己一辈子吧。
穆悠闭着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彻底失去意识的瞬间,他的右手来到了胸口,轻轻一碰,而后落下。
那里是李通给他的最后一击,亦是李通拼尽性命的最强的一击。
一块染满鲜血的暖玉玉佩从那一击造成的衣裳裂口里掉了出来,映着天上的月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手边。
……
深夜之后便是黎明,天光微凉,丞相府灯火通明,下人们四处忙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府中第一位小少爷或小小姐。
梧桐居主厢房门紧闭,痛苦的嘶喊一声声传出。
庭院里,景澜来回踱步,程有一脸担心地坐在石桌边,景晚月的师父、师娘、师兄或坐或站,焦急守候。
终于终于,熹微的晨光将墨蓝的夜幕扯开一条缝的时候,嘶喊声停,婴孩清脆的啼哭声响起。
主厢门打开,接生的大夫抱着厚实的襁褓笑着走出来,微一躬身。
“恭喜丞相大人、侍郎大人,二公子诞下了小少爷,父子均安!”
众人大喜着迎上去,景澜接过孩子一看,那眉眼神情与景晚月出生时简直一模一样。
“晚月身体如何?”
“相爷放心,二公子身体尚好,只是产程长,吃了些苦头,日后好好将养,定能很快恢复。”
景澜点点头,回身一望,东方的天空泛起了淡白的颜色。
因为有了这个孩子,家中添了人口,他做了祖父,景晚月成为了父亲。
无论过往如何,一段全新的生活总算要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方有名有姓的都没事。然后明天请个假,后天会努力更多一点,鞠躬!
感谢在2021-09-10 16:20:17~2021-09-11 21:31: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uli子释 5瓶;48269587 3瓶;物基必腐、小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